尹府里笼罩着一种不祥的气氛。
尹夫人一时气极,昏厥过去。府中顿时乱成一团。丫环穿梭着,忙忙碌碌。打水的打水,绞毛巾的绞毛巾,倒茶的倒茶,请大夫的,熬药的熬药。
我被动地站着,望着面带病容,形容憔悴的尹夫人。泪,不停地流着。心中怆侧,喉中哽咽,心情起伏不定,万般情绪纠结。
尹夫人服了大夫处方药后,神志已渐清醒,但病势仍处垂危,不能言语。尹大人日前一怒出府,带着几名亲兵侍卫驰赴巡营了。一夜之间府里内外大小事情,全落在我一人身上,眼见尹夫人病情险恶,我急得有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我日夜守侯在床前,夜不解带亲自送水喂药,尹夫人病情虽有好转,却仍未见大好,有时仍反反复复。
我思前想后遣人往将军府,把尹夫人病重的消息告知紫萱。
明明是春天,却分明是秋日的萧瑟。银杏的叶子落了一地,亭亭台台,院院落落,总是冷冷清清,凄凄凉凉,让人感觉死寂般的宁静。再也听不欢声笑语,再也看不到衣香鬓影。长长的回廊,杳无人影。只看到落叶在呼呼的风声中迎风起舞。
昔日繁华,已是物逝人非。
尹夫人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打倒,她整日神情木然躺在榻上。我几乎把整个心情都用在侍奉尹夫人身上,只深夜回楼后,才得闲静下来,独坐支颐,往事历历,梦绕魂牵,凝坐神驰直至深夜。孰是孰非已不重要,到底是怎样的因缘际会,景天和如玉被命运的锁链牢牢地锁在一起!无尽的悔,无尽的怨,无尽的难过、伤心过后,所有的人都深深陷大各自的悲哀之中。
这日我正在服侍尹夫人服药,紫萱在颦儿的陪同下进来。
进到房里,见尹夫人虚弱无力侧身卧在床上,面色苍白如纸,病得如此沉重,叫了一声音“母亲”,扑到尹夫人榻前,揪心掐肝地哭了起来。哭得那样悲痛,在一旁的颦儿、玲珑亦是红了眼圈,唏嘘不已。我走过去扶起紫萱“姐姐,莫要再伤心,干娘已经这样,要是你再哭坏了身子,如何是好?”
紫萱抬起头,眼里包满了泪水,沉痛地道,“大夫是如何说?”
我垂下眼帘,咬咬唇,噙着泪,“大夫说干妈素日身子弱,之前落下的病根未好,此次又受过大,病得颇险,还得再看几日。”
紫萱的脸一下变成惨白,摧肝摘肺地失声痛哭,“大哥他犯颜拒婚,如此决裂,....真真不该如此呀!”
我听了,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不禁低低啜泣。
紫萱哭得有泪人一般,直到眼泪都流干,才渐渐平静下来,回过神来疼惜而又满含内疚地道“燕儿,这阵太辛苦你了!”
我摇摇头,“姐姐何苦说这些,难道跟我还这般客气?”
紫萱哽咽,“话虽如此,你自个儿的身子也弱,你再病了,可怎么好?瞧你眼圈都黑了,快去再睡会儿,这儿有我。”
想了想,留下来也是徒劳,况且昨夜没睡,实在累得慌,便依言回梅香居。
我头闷闷的疼,脱了衣裳躺回床上,不知不觉困意袭来,隐约似漂浮在云端,周遭雾茫茫一片,不知身在何处。我下意识地朝着远处亮的空间走去,走着走着,周遭慢慢黑了下来,如同黄昏一样的景致,忽地风起云涌,强烈的气流吹得我跌坐在地。耀眼的金色瞬时黯淡,天地一片灰暗,远远有些黑点越来越近,待能看清时,却是通身漆黑地乌鸦,只觉阵阵寒意,凄凉地尖叫声令人毛骨悚然……
一下子睡意全无,猛然醒来,窗外已是暮色苍茫。
我才发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衣裳湿漉漉,默默地坐着,心绪不宁。
陡然听得外头一阵脚步,玲珑推门而入“二小姐,夫人不好了!”
我一惊,莫名的□□攥住心口,慌忙起身,顾不披头散发就往外冲。玲珑抓起一件衣衫,在后头喊着。疯狂地跑着,心内的不安扩大到极点。我一脚踏进屋子时,见尹夫人仰卧床上,双目紧闭,脸色惨白,一动不动,有如死了一般。紫萱满面泪痕,悲戚万分。丫环们屏息静气立在门外。
我咬着唇,木然地俯下身云,用手在尹夫人鼻下一试,只微微感到还有一丝气息。
忽然尹夫人嘴唇微微一动,竖着的双眼却慢慢地睁开了。睁得那样大,又那样有神,就好像睡醒一般,眼里闪动着光彩。我心里明白,这或许就是常说的回光返照,大限之日已临近。我只感到心里一阵阵剧痛,好似整颗心都在干裂。
尹夫人看了看紫萱和我,露出慈祥的笔意,微微地点了点头。接着伸出她那枯瘦的手拉着紫萱的手,喘息,“我自知已无生望,咽不下这口气还是为了你哥哥的婚事。快叫他来,只要他允了秦府婚事,我死也瞑目。”
紫萱含泪道“母亲,不要,您不要离开萱儿。大哥他就来了!您一定要坚持住呀!”
尹夫人抚摸着紫萱的面颊,“傻孩子,人都是要走这一步的。你嫁得如意郎君,已是让我万分放心。只是天儿,他......”喘息一阵,□□数声,又衰弱地闭下眼去。
紫萱咽哽着,“母亲,母亲。”
恐惧感阵阵袭来,我睁大了眼,泪水憋在心里,流不出来。
一阵急促地脚步,我回头,景天和长清出现在门前。
景天是那样憔悴苍白,他不说话,定定看住尹夫人,眼底的悲伤与哀切一览无遗。机械地来到榻前,木然地跪下身去。他明白,把自己抚育成人、一惯疼怜自己并为自己担心受怕的母亲,就快和自己永决了。景天只俯下身去,目不转睛地看着尹夫人,沙哑地声音响起“母亲,我来了!”
尹夫人缓缓地睁开双眼,眼里暮起一层薄雾,眼神之中流露出一种悲悯和希望的神色。
她从被里伸出手来,紧紧地抓住景天的手,用一种十分微弱但却十分清楚的声音道“天儿,母亲要走了,可心里挂着你,上不了路。在这与你最后诀别的时刻,只求你听母亲一句话:允了秦家的婚事。”
景天一动不动地盯着尹夫人,嘴唇颤抖着,泪像决堤的洪水般往下倾泻。
紫萱察觉情况有异,一颗哀痛的心有如被封入冰块一般,泪,完全控制不住。她俯下身对尹夫人道“母亲,您放心。大哥的事就交给我好了。”
尹夫人摇摇头“我一定要亲耳听到天儿答应我。”
紫萱轻轻摇了摇景天,“大哥,我尹家世代忠孝传家,你快尽了这点孝心,答应她老人家最后一个心愿吧。”
景天痴痴地望站尹夫人,神志似乎也濒临昏乱。他拼命地张着嘴,好容易才从喉哤里迸出向句断续的咽哑声“...母亲....定要...逼我....我”
尹夫人张大眼,死死盯着景天。老人家这时的神志特别清楚,虽没听清楚景天说的什么,但她却仿佛明白景天还没有应允。尹夫人又用一种迫促的声音央求道“天儿,快,母亲就等你一句话了。”接着□□了声,又痛苦地道“我心里难过啊!”
我只感到喉里好像被一团什么东西堵住了,出不了声;我想扑下身去哀泣,却又感觉眼泪仿佛已经凝固一般。只觉心头剧震,如受重击。此时此地,此情此景,景天已如被献入孔庙的三牲,只有甘当祭品。‘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也许活着便是受苦,要活下去,便要由痛苦中找出意义。
景天身体微微一震,好像清醒过来。他抬头看了看紫萱,见她正在以期待和的眼光看着他。他又看了看尹夫人,沙哑地道“母亲,儿无他求,你老人家在世一天,儿侍奉你老一天,再也不离开尹府!”
尹夫人断断续续地道“你父亲...父亲...设过誓......你定要应允......”尹夫人说到这儿时,喉时响起了一阵低沉的痰喘声,她再也说不下去了,只大睁着眼盯住景天,在等待他的应允。尹夫人几次张了嘴,可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慢慢地,尹夫人喉里的痰喘声越来越响,老人家的眼也越睁越大,眼珠都像快突出来似的。看着尹夫人被折磨得痛苦万分,我只感到肝胆俱碎,哀痛万分;
紫萱心如刀割。她一时情急,转身对着景天一下子跪倒在他面前,哀求道“大哥,你看母亲已被折磨成那样了,你难道竟这样忍心!”说着上前,紧紧抓住景天的袖角,泣不成声“大哥,大哥,你快应允了吧!求求你!求求你!......”
“姐姐,姐姐,”我扑上前去,扶住紫萱,眼中嚼着泪,“不要这样。”
“大哥,你快答应母亲!难道你想让好老人家死不瞑目吗?”紫萱挣脱我的手,扑上去抓住景天的手,拼命地摇他。
长清沉着脸,走上前扶住紫萱,“紫萱!冷静些。”紫萱一下瘫倒在长清怀中,哭得气息不匀。
景天面如死灰,身子摇摇欲坠,呆怔地看着这一切。终于木然地站起身来,跪在尹夫人面前,神情肃穆地道“母亲,秦府婚约,孩子遵命允从,您老人家放心去吧!”
景天话音刚落,尹夫人嘴边露出一丝笑容,接着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响,也随即闭下了。
紫萱扑上前去,撕心裂肺地呼了声音“母亲”,尹夫人眼角边立即滚出两颗大大的眼泪。
景天不禁仰天,自肺腑之中发出一声凄凉地哀叫“啊......”
我整颗心都像被压成一团了。我睁圆了眼死死盯着尹夫人那两颗往下流去的泪水,屋里顿时响起一片哭声。活了十六年,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目睹生命的消失,深刻的悲哀变作强烈的恐惧。人的生命竟然是如此脆弱,无论科技如何发展,人始终逃脱不了那只掌握人命运的手。只感觉到生命的流失,让人无奈、让人悲伤……
尹夫人的丧事办得极尽荣哀。京城的文武官员和与尹府有交的豪门望族都来设祭吊孝,整整忙了足有半月之久。
生命总是这样,以各种形态存在之后,最终难觅难求,终将归入尘土。世间万物皆是这个道理。
经过这场变故,尹大人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他那满头白发因久未梳束而显得零乱蓬松,那肩背亦变得更加嶙峋瘦骨。人一旦老去,总会变得软弱。对于景天,尹大人尚有舐犊之情,“你能回心,深慰我怀,过去之事就不再提了。”
尹夫人静静地躺在灵堂中的棺材里,生与死的距离仿看似只隔站一层薄薄的木板。
京中高僧率寺中众尼举行法事,一连七日七夜,为尹夫人念颂超度。灵堂之中幔绶悬垂,香烟缭绕,烛光摇曳,纸灰飘飞。景天素衣着孝,长跪灵前。在一片肃穆而又庄严的祈祷声中,景天凝然不动默听着高僧念读那冗长的表文,他的神情是那样的肃敬,又是那样的虔诚,一时间,他仿佛变成了一尊庄严的法象。
我默默地注视着景天,泪水顺着面颊流下。他已经在尹夫人弥久之际允了秦府的婚约,这是他在尹夫人生前唯一所尽的孝道了。这是就是命吗?他只能听天由命去恪守尹门的‘忠孝传家’却无力抗争。或者说是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不得不屈服。他曾经那样激励地去争取,可事到如今,却只能沉默地背负起所有。流露在眼中的深深无奈与沉重,让我看得痛彻心扉。
尹夫人启灵当天,尹府门前热闹非凡,真是冠盖摩肩,仕女如云。前来送灵的僚属亲眷祭奠已毕,肃立两旁。启灵时间已到,一阵鞭炮响过,景天头顶白冠,身穿缟服,愁锁双眉,面容苍白如雕玉,亲手抱着尹夫人灵位出府。我与紫萱素衣着孝,她早已哭成个泪人,几度摇摇欲坠,我望着她神情悲戚的脸庞,握紧她纤细的手。我的目光越过她肩头,长清玄衣素冠,伟岸身形紧紧跟在身侧。四目相投,眉宇间俱是深深疼惜。
生命到底是什么?生是偶然,死却是必然!
尹夫人丧事已毕,尹府仿佛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日月如流,时光易逝,转眼已过三月有余。景天与秦府小姐的婚期定了下来,就在六月十五。
对于婚礼,景天只道,“母亲尸骨未寒,哪能这快行礼!”尹大人只说句尹家祖制,男孝百日足矣,且沿可从权,当无不可。景天不再言语。
自古女子的命犹如乱世浮萍,似貂蝉轻舞的团扇,抑或是林黛玉葬花的悲吟,虞姬横剑自刎的无奈…生命到底是什么,或许不同的人拥有不同的答案,而如玉也正用她的方式诠释着她对生命的理解。如玉,她进了尹府,以一个侍妾的身份,这是尹大人对景天最后的让步。我不知道她对景天的爱有多深,有多强烈。我只知道一个女人在遭受到人生中最大的侮辱之后还能抛弃所有的自尊、所有的一切,甚至要面对致使她失身的凶手,这样不顾一切地跟随一个男人,这番勇气不得不让人佩服,这种深刻的爱让人为之动容,这需要多大的爱才可以支撑?爱,真有如此大的魔力吗?易地而处,我甚至不知道我会不会有这番勇气。
面对如玉,这个为爱不顾一切的柔弱女子,我带着深深的怜惜,只想尽自己微薄的力量去给予安慰,常去找她闲聊,一来二去,我们成了知己。
日子一天天临近,每天迎接着日升日落,人人都忙碌起来,但是我知道如玉的心碎了。她神情恍惚,茶饭不思,跟她说三句话,往往一句也听不进去,神思缥缈。
景天对如玉道,“不管我跟谁成亲,你永远记住:我的妻子是你!我不会忘记你,不会抛弃你!你,要为我保重、珍重,不要再瘦下去,答应我。”
“我答应你,答应你。”如玉哭泣着,抽噎着,“你放心,如今这一切我已经很满足了。有君这番话,妾身已别无所求了。
我的心被深深震憾了,亦被他们这份真爱所感动。双手合掌,仰望苍穹,默默祈祷但愿历经这一切苦难后,有情人真正有终成眷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