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背拱六叔给事情定了性,心头的火气更大了。转到屋门口也不想入去了,干脆掉头找人喝酒去。良善村的男人好酒,斗酒成了排解孤独寂寞渲泄郁闷愤怒的一种方式。一个人碰上不顺心的事,便会拉上几个人斗酒。你来我往,一杯接一杯地喝,有时甚至是一碗一碗地喝,直喝到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为止。酒醉了人就闲了,心里头郁积的晦气怨气怒气就烟消云散了。背拱六叔也经常借酒销愁,这个时候他就想喝酒,一定要喝到醉为止,喝到天翻地覆,让火烈的米三把心头的怒火烧散。他想起了酒鬼水。酒鬼水住在村中间,是个天生的酒鬼,随便能喝下三五斤米三花,几十年了,从来没有人见他醉过。背拱六叔踏入他的屋里时,他正就着一碟地豆自斟自酌,正愁没有对手。这一夜背拱六叔被酒鬼水灌得四脚朝天,酒鬼水是个粗人,心直口快,没遮没拦的。酒鬼水问:背拱六叔呀,我酒鬼水有句得罪的话问你,六婶的肚皮到底乜回事?背拱六叔瞪着满是血丝的双眼,不做声,倒了半碗酒仰脖就喝。酒鬼水就说算了算了,冇问了你勿喝了醉了醉了。背拱六叔像一滩烂泥倒了下去,嘴还强着:老子冇粒醉狗丢番薯老大丢老子老婆老子永不丢佢……见他醉了,酒鬼水便把他背了回他的屋去。酒鬼水牛高马大,把背拱六叔扛在肩上就像搭了一条黑毛巾。酒鬼水的老婆刨牙婆在执头执尾洗碗擦台时,把背拱六叔最后那句话放到嘴里用牙齿刨,刨来刨去竟吓了一跳,心想背拱六叔是酒后吐真言,那么六婶肚里的货就是番薯老大的了。番薯老大读书和六婶好得令人眼红眼热,后来六婶成了六婶,番薯老大娶了阿英,估唔到现在又好上了。刨牙婆不由唱了句牛娘叹道:
真是世事如棋局局新喽、局局新。
田里的禾苗正在壮胎,风从禾苗上吹过,掀起了一重又一重涟绮。六婶的肚是番薯老大丢大的这件事,依旧像风一样,在民风淳朴的良善村掀起了层层涟绮。终于有一天,风吹到了番薯老大老婆阿英的耳里了。阿英开头自然不相信,认定又是那几个长舌婆在乱嚼舌头。静下来一想,又觉得冇对头了。长惯讲无风不起浪,因乜长舌婆们冇讲人屋,偏讲自己老公呢?越想越怕,阿英脑子里“嗡”地响了一声,眼前突地发黑。到底是读过高中的人,阿英很快便镇定下来,但总是想着这件事,做什么也提不起精神。阿英心里老是记挂着番薯老大曾经跟阿樱好过的事,听说当年他们好得连学校的男女老师也分别有醋意。阿英把他们那些陈年旧事和三月春耕里发生的不太遥远事一相连,顿时觉得这里面真的有问题。阿英甚至把番薯老大和阿樱想象成特务,阿英对自己说:毙了,冇使问阿桂了,两个特务一接上头哪还有什么好事?于是,阿英咬着嘴唇就断定,自己的老公暗地里同早已成为六婶的阿樱有一腿,做了那种事了。做了那种事还不打紧,还要任留六婶那死嘿肚大,那肚子就像故意大给她看的,这简直是小布什给萨达姆下最后通牒——欺负人欺负得离谱了!阿英瞪圆了双眼,在屋里走来走去,还不时瓣手指,手指上的关节“啪啪”作响。她恨着番薯老大三月里忙着去帮六婶插田那赶劲飞快加干劲十足的样子,恨着番薯老大和六婶出双入对的影子和谈笑风生的亲热劲儿。她越想越恨,心想老虎冇发威当我是只猫,老子冇作声你两个狗丢还估是我笨。阿英这只老虎磨利了爪子,积蓄了一日的满腔怒火,终于在夜里突破出来。这一夜,番薯老大屋里的电灯通宵营业,灯光下还不时响起除了争交吵架之外的其它声音,有些声音响得太突然太尖锐,使习惯了在床底听他们丢丢的一只老鼠过度受惊,终于忍无可忍地从门窿窜了出去,像一只丧家的猫一样仓惶而逃。第二日天光,村里人发现他们亲爱的民兵营长的脸上额上多了几道血痕,像是什么爪子抓的。便有人严重关切地问他。番薯老大到底是个当村官的料,这个时候还不忘和他的人民群众开玩笑,他慢腾腾地说,唉,不成讲了,昨晚酒醉,睡得太死了,有两只螳螂在面上丢了一夜,被它们的尿腌伤了。人民听得哄堂大笑时,番薯老大却仿佛听见一声哭声,——那是阿樱的哭声。夜里河东狮吼时,平日里嘴上湿油口若悬河的他,不知为什么竟不太和阿英争辩。他只是一再强调自己和六婶冇一宗事,并且发毒誓说若果和六婶有事就乜种。乜种就是绝种。但那母老虎依然大吵大闹地穿追不舍,怎么也要他承认和六婶丢过。冇办法,他只好学习武松打虎,使出在部队时学到的几手擒拿术,制服了阿英抱上床去,强行脱光了衫裤,丝毫不顾阿英又哭又喊又抓又咬,来了个霸王硬上弓。这一招,是他在和老婆之间的长期而艰苦卓绝的斗争中总结出来的,结婚十多年来,他和她没少争没少吵,但无论怎么争怎么吵,只要他来个蛮不讲理,软泡硬磨地和她丢上一枪,她就再也争不起来了吵不成了。由此他还概括出一个秘不外传的歇后语来,叫做“公婆争交——一丢就和”。说也奇怪,在这次的肉搏之中,他竟明显感觉到阿英的高潮不单来得快,而且来得猛烈,那地方两边的肉一夹一夹地颤抖。而他呢,尽管是第一次在六十瓦的电灯光下丢丢,也仿佛看到自己身下压着的就是阿樱。这时,番薯老大也感到怪怪的,光天化日竟会像发梦般听到阿樱的哭声呢。
六婶是趁着傍晚天暗从娘家回来的。去村去得久了,她到底对老公和仔女放不下心。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娘家毕竟是娘家,嫁出去了的女人总不能在娘家过上一世。更要命的是,肚子一天比一天凸了起来,自己老豆老母又着急,说出嫁女如果把仔女生在娘家,就不成体统了。父母心里疼她,当然不会举了扫把赶她回去,但两个老人老是问她肚里那崽儿的天数,她识意思地自己提出转去了。唯一令她不安的是,每次因争交去村都是背拱六叔去接转来的,这一次他竟真的冷了心硬了肠不来了,害得她常常偷偷地望着院门,盼望老公来哄她,求她原谅,然后接她转屋。六婶转到屋里,见到背拱六叔蹲在门口烧烟,见了她也不吭声。她便也不吭声,找见了仔女,问这问那后便点火煮饭。吃夜时,背拱六叔倒了碗酒闷声地喝,一件菜也不夹。酒碗空了,卷了支烟点燃,又倒满一碗酒,还是不声不响地喝。六婶忍不住了,横了背拱六叔一眼,说:喝咁多有鬼用,烧酒佬死得早的。背拱六叔眯了一只眼,用一只眼瞄了瞄六婶,不紧不慢地说:死早了好,早死了好,地子死了你就放王了,冇人管了。六婶估着她会借题发挥,但还是忍不住提高了声音:背拱佬你讲下道理好冇好?背拱六叔也立即大起声来:吓,老子冇大声你重大声过我,比了顶绿帽老子戴还要嘴强同老子讲道理?!六婶被气得半死,蹭地企起身来,把手中的饭碗往地上用力一摔,“啪”的一声碎了。两个仔女都吓得哇哇大哭着跑了出去。六婶用颤抖着的手指着背拱六叔,骂道:你只狗丢,老子系得同人丢过是契弟!只见有了七分酒意的背拱六叔也蹭地企了起来,一拍桌子,也用手指着六婶骂道:再强老子一脚踢死你!六婶也不示弱,把凸着的肚子用力向背拱六叔腆去,嘴里不停地顶他:你敢冇敢踢?你踢呀你踢呀两只都踢死算了!背拱六叔被她顶得一时讲不出话来,更加火冒三丈,抬腿就是一脚,正踢在六婶的凸凸的肚子上,只听六婶杀猪般一声惨叫,捂着肚子倒了下去。
这天家里,血不停地从六婶的两腿间流出,血在床单上染出了一幅斑驳的画。六婶瘫在一种恐惧里,感到浑身发冷,全身没有一粒力气。第二日天光,六婶勉强能爬起来,她想到找人用摩托车搭她到街上药店去开些药。走过村里的屋巷时,她感到许多人在对着她的肚子指指点点,甚至还听到了诸如“那野种是番薯老大的”这类的议论,更多的是一些阴湿恶毒的话。待她猛地掉转头时,看见在墙根蹲成一堆的六七个婆婆妈妈,一见她回头,都立刻关实了嘴,都用一种鄙夷不屑的眼光看着她。好像她是糯米饭煲旁边的一粒老鼠屎一样。六婶受不了别人在背后指着腰骨骂她,索性连药也不去开了,转身转屋,闷闷不乐地把自己摆上床上,鞋也不脱。怎么也想不通,村里人为什么会认为自己的肚是番薯老大搞大的。要说以前读书时两个人相好过是事实,可惜那个时他们什么都不懂,读书一粒都冇用心,把小聪明和干劲都用在钻木薯地去了。结果两人连高中也没考上。正因为没考上高中,她老豆骂她便有了借口,常常没好声没好气对她说,一个妹儿屎读书读冇去就算了,要趁早找个人嫁了。后来碰上她老豆打麻将赌输了好几千文钱,就迫着她嫁人。开头她不肯,对家里讲自己还细只还冇想嫁咁快,想不到她老豆竟对她说:你还细只?捧得碗入得卵,睇睇你面前的两只肉包子,都差唔多要胀崩衫了。讲得她又羞又恼,但还是不敢顶撞他。她老豆得寸进尺,也不知是赌债逼得紧了,想迫她早日嫁人自己好收彩礼,还是真的兽性大发。有一晚他竟摸到她床上,在她身上乱摸乱捏,撕扯她的衫裤。挣扎之中,她还碰到了他那硬梆梆的东西。她怕得要命,哭着低声哀求老豆放过她。最后他终究停了手。对老豆的作为,她怕得要死,情急之中,她嫁了比自己大几年的背拱六叔。一年后,番薯老大复员,在村公所当了民兵营长,娶了比他大几年的阿英。自打读完初中,两人便少有来往,虽然同在一条村子,少不了低头不见抬头见,即使远远见着了,两人都会不约不同地躲开。时间就像六廓河里的流水,在他们之间流出了一块沙洲,一个人在一边,一个人在另一边。两个人一日比一日变得疏远。直到春耕农忙,背拱六叔着阉受不了辛苦,番薯老大带人来帮手,做工时手忙脚忙,可彼此的嘴闲着也是白闲着,觉得说说笑讲讲话也没什么,高兴处大声笑笑也是平常事。想不到这样也会引来非议,六婶真想冇到,更不知如何是好。幸亏番薯老大酒醉那晚冇做到,要不就真是跳落大塘洗都洗冇净了。可又想,早知道冇事也会着人讲成有事,那晚还不如真做了那事才好,省得现在这般鱼儿吃不到,自己倒惹了一身腥。
趁着秋收未到,人闲心闲。族上有人就提出修筑一下村头通往公路的村道,号召村里人有钱出钱,冇钱出力。这种公益事总是一呼百应,很快就开了工。人多做起工来热闹,人多手多脚多嘴也多。人多的地方男人总喜欢出风头耍滑头,特别是有女人在场的时候,男人会表现得更卖力。良善村的男人百无禁忌,在女人面前总是说一些男女间的事儿。这回花名叫花头鸭的水得就讲起他在广东打工时的事,他说老板补发了三个月的工钱,他也想去红灯区开下眼界。他入到一个娱乐城,见到走廊两侧排满了小姐,个个摇奶扭臀的,一个比一个妖冶,一个比一个年轻,鬼火都冇甜靓,“任你挑任你选,好比我地趁圩捉猪花一样,任你拣,拣了一个,冇中意可以立即换一个,任你摸任你丢,只要你有钱。”水得最后问大家:你地估一下,那次我摸了几个丢了几个?众人哄笑,都冇相信水得大炮,平时话都冇敢讲多句,在广东会敢叫鸡。后来水得自己公布了答案,说摸了11个丢了2个,本来还想丢多一个的,但身上一分钱都冇有了,被两个保安赶了出来。背拱六叔就称水得厉害,说他一晚能丢2个,底下那佛头肯定比大牛牯的还要大还要长。水得就开玩笑,说我系牛牯就好了,日日都可以去丢牛嘿,“还日日丢你家那头大水牛。”背拱六叔顺口来了一句:我丢你重差不多。花头鸭反驳道:唔种你那头牛母冇比牛公丢?我睇你六婶比人地丢你都冇知!一句话惹得背拱六叔火起,丢下手中的砖刀,嘴里骂着“你老母道会着人丢”冲上前一巴掌打在水得面上。水得挨了一掌,立即还手。两人就扭打起来,旁边的人赶紧救架。番薯老大也在另一头做工,看见这头乱了套,马上跑了过来。见两人还在打,便大声喝停。两人就都收了手。番薯老大问:怎么回事?都三四十岁了还打交,也冇怕丑,有本事打美国佬去。见花头鸭水得转过身去,就问背拱六叔怎么回事,背拱六叔咬着牙说:还不是因为你只狗丢!咁坏种最好你乜种!番薯老大一下子也火了,识得他是指自己丢了他老婆,转念一想大庭广众的也不好跟他计较,怎么也得保持一个基层领导的高姿态,便强压了心头的火气,大声说:冇乜佛收工后慢慢再讲,大家都继续做工!众人便都又忙着修路了。番薯老大铁黑着脸面,一边做工,一边思想怎样解决这件棘手的事。搞成这样,自己老婆天天不给好面色他睇是小事,村里人日日搬是搬非就是大事了。打铁重要自身硬,作为村干部,自己的事都处理不好,怎么去处理别人的事呢。只是,番薯老大实在想不出一条两全其美的计教来。昨日在村公所,村长就交待他要抓得做背拱六叔的工作,说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六婶生下来。再动员不了的话,就要通知镇政府计生专业队入村捉人,强行要六婶打胎了。现在闹成这样,动员工作是难已做下去了。
临近中午,人们纷纷收工转屋吃粥去了。日头很重,晒得心事重重的背拱六叔汗流浃背。于是背拱六叔跑到河里捧水洗了把脸,又喝了几捧水解渴。末了,他走到六廓桥下,爬上左边的桥洞想躺一下凉一凉。桥洞外的河塍长有一蔸茂密的青篙竹,长长的竹枝竹叶几乎遮严了桥洞口。背拱六叔刚爬上去,就听到一声女人的尖叫,抬头一瞄,只见阿英正涨红着脸在系着裤子,原来她尿急跑到桥洞来屙尿,想不到被背拱六叔撞上了。阿英惊慌地忙着系裤子,羞得要命。碰见女人屙尿屙屎不是好运的事,是倒霉的兆头。背拱六叔感到晦气,转身想跳下桥拱走人。刚走两三步,他想起阿英是番薯老大的老婆来,火气就又窜了上来。心里就骂道:丢你老母,狗丢番薯老大你丢我老婆,老子也要丢你老婆!于是他不走了,转身扑向阿英,一下子把住了她,用手猛脱她的衫裤。阿英又惊又怕,哀求背拱六叔放开她。背拱六叔恶狠狠地威胁道:尽你,冇丢又可以,等下我就到政府去告你老公,反正个个都识番薯老大丢了我老婆,老子喊公安来捉佢去坐牢。除非你让老子也丢一枪,老子就放过你老公。听到背拱六叔这么说,阿英害怕了,虽然还在挣扎,但还是让背拱六叔得手了。背拱六叔穿好裤子,还在阿英的胸脯狠狠地又摸又捏。阿英三下两下拨开他的手,盯着他说:今日扯平了,六叔你要有口齿,讲话要算话。背拱六叔头也不回地跳下桥拱,不做一声。在转屋的路上,背拱六叔感到日头没那么热辣辣了,喷出去和嗍入来的气也顺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