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男子知道自己将在十日之后死去,然后变成一头母猪。他今年二十八岁,是一个行政单位的普通职员,尚未成家。他想,一头肮脏的、任人类摆弄与嘲笑的母猪。他甚至想象到了他在猪栏里的具体情形:一堆烂泥中,一群公猪围住他,试图与他交媾,而他,为了取悦主人、为了自己能活得更久,不敢拒绝。每一天,他只能在猪栏里,眼神空洞,神情忧郁,拖着笨重的身体打转着一个又一个小圈,渴望他的食物。主人把猪糠送来,他与别的猪一哄而上争抢猪糠。他疯狂而贪婪地吮吸着猪糠,突然记起他曾经是一个有尊严的人,于是伤心不已。然而猪的生理需求不容他此时离开猪糠独怀往事。他继续疯狂而贪婪地吮吸猪糠,直到食糟里的猪糠被猪们一扫而空。这时,填饱了肚子的他脑子填满慵懒,享受着目前的美满生活,把所谓的人的尊严或猪的尊严抛之脑后。
这种命运不可更改。前年的一天上司告诉年轻男子,上司将在第二天变成一只公鸡。结果第二天上司失踪了。第二年,年轻男子发现一只公鸡飞进上司以前的办公室,痛不欲生地长啼。他知道,它便是上司。
当得知他将在十日之后死去并变成一头母猪,他悲愤莫名,激动得几乎哭出来,冲上大街,仰天大叫:"我做错了什么?你为什么偏偏选中我?!"街上的行人莫不以为他是一个疯子。他细细地盘算他人生的二十八个年头,找不出任何大恶不赦之处。他不否认,他有过许多愧对良心的时候,但那些绝对不能成为遭此恶报的理由呀。他再想想单位的头领们,个个干尽伤天害理的事情。第一头领最为心狠手辣,大量搜括民脂民膏不说,雇人暗杀同僚也不说,他的老父亲心脏病发作,住院治疗,为了节省几千元的医疗费,他买通主刀的医生,让主刀的医生轻轻地割歪一刀,致使老父亲毙命。
然而事实是,年轻男子在十日之后变成一头母猪,而头领们毫发无损,继续开开心心地坐享他们的头领权益与风光。
垂死的第一日清晨,他从床上爬起,万念俱灰,思忖是否自杀。痛苦与羞辱之感烧灼着他的心灵,对生之渴望却又使他犹豫不决。整整一天中,他犹如行尸走肉,不吃、不喝、也不动,只是坐在沙发上盯着天花板发呆。面对如此命运,谁还能故作乐观?在昏沉沉的脑中,他二十多年的遭遇不断地交错、闪动。他一直平平凡凡地活着,虽不满足于当一个小人物,但也没什么怨恨的。他天生不爱溜须拍马,在单位里呆得不是很好。他之所以不离开单位,一是因为要养活家人,二是因为他发现任何单位、企业是一样的乌鸦黑。他的心头渴望无业已久。没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不受那些鸟人的鸟气。
他家人住在另一个城市,所以他两房一厅的房子,总是他孤零零一个人。他喜欢这样。遇到现在的情形,家人必然细细地安慰他,令他生厌。
他把电线剥开,数次欲含入口中,却总在一念之间停止了。
他还没作出是生还是死的决定,一日时间已经过去了。
第二日清晨,刚刚入睡的他被电话吵醒。那头传来科长的声音,大骂道:"你死啦?还不来上班?你这个月的工资和奖金要全扣了!限你在五分钟内赶回,不然,滚蛋!"年轻男子几年的不满这时爆发:"我操你祖宗十九代,炒我鱿鱼有什么了不起!"那头呆住了,绝对料不到年轻男子有此反应。
年轻男子狠狠地挂了电话,解脱地长叹一口气。他突然决定要好好地利用剩下的九天,有尊严地死去。他像往常那样起床穿好衣服,慢慢地刷牙洗脸。半个小时后,他下了楼,到对面的餐馆吃早餐。他认真地品味着早餐,原来在悠然之时,早餐是这么的可口。
他上了大街,大街的人们匆匆忙忙,只有他把双手插在裤兜中,晃悠悠地散步。他观察着人们,内心涌出真切的感受。他激动地想,我找回了真正的自我!然而可惜,这时的他只剩下九日性命了。九日之后,他将变成一头母猪,所谓自我,又会无影无踪。一个活在虚伪氛围中的人无自我可言,一头活在猪栏中的母猪更加无自我可言。
他进银行取出二千多元,余款则尽数汇给家人。买了一个旅行袋,回家收拾好几件衣服,乘车前往另一个城市。车上他生起炸死数百人之心,以报复不公平的命运。想着几百人在短短的几秒钟内同时毙命,他兴奋不已。然而等他的心稍为平静之后,良知一阵阵地谴责他,他被迫停止了这样的念头。
三个小时后,车到达终点。这是一个庞大的城市。宽阔的街道上,人流如密密麻麻,有如蚁群。汽车喷着尾气,整座城市浓烟滚滚。没有一个人注意他,但他还是涌起一些羞愧之感。他尽力压下羞愧之感,想道,我将要变成一头母猪,但我有什么错呢?既然没错我有什么可羞愧的呢?
他订下一间房间,在房间休息了一阵子,起身到附近的名胜游览。
古寺庄严肃穆,对着佛像虔诚地诵经的和尚们低首合什,微闭眼睛,仿佛洋溢着生命的神秘之光。年轻男子离开大雄宝殿,来到后山。后山古塔林立。古塔又高又尖,直冲蓝天。他想,前代高僧死后被葬入塔中,备受尊崇,但难保他们此时不是九日后的我。古塔丛中立着一个老僧,白发长眉,俨然道高德深。他走近,说道:"打扰了,我可不可以求教一些人生的疑难?"老僧说道:"施主尽管问吧。老衲不才,望能解得。"他说道:"我将于九日之后死去,并变成一头母猪,我平生无所作孽,却又是为何?"老僧微微一惊,倒退了一小步,双手合什说:"阿弥陀佛,正所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施主本生不作恶,不代表施主往生不作恶,施主应好好反思才是!"
他的怒气被激起,但见老僧幼稚无知,便隐忍住不与老僧为难。
转眼又过了一日。他五点钟醒来,伏在大大的玻璃窗上眺望这座城市的风景。到处施工建筑。工人们戴着安全帽,在高高的脚手架上敲打。清脆的敲打声轻轻地划破清晨,非常好听。河流、楼房与远山雾绕烟笼,影像轻朦。每一日,有新的创造,有新的生命,但他,时日越来越少了。
他离开旅馆,不停地在城市走了两日,不休息也不吃饭。夜半时分,凉风急吹,使他这具行尸走肉稍为清醒,心头立即针刺一般疼。无可避免,更无可忘怀,才叫人悲怆绝伦。他竭力使自己的灵魂僵住不思维,让悲愤换成淡淡的哀怨溪水般流动。
第四日黄昏,他走到一座桥梁上。河水宽达一千三四百米,色调浊黄,火急地奔滚。几艘机动渔船发出巨大的声音,从容地在寥落的河面上穿梭。桥梁两千多米长,望不见遥远的那头。他慢慢地走向桥梁中央。车辆不时从身旁呼啸而过。河水越来越湍急,有如被煮沸了。天空暗红,又圆又大的斜阳低伏在西边,光芒柔和,被云彩遮住左半脸。河面浮起一层迷雾,不知不觉中扩散。等他到了桥梁中央,迷雾已经漫上了地面。他扶住桥栏,静观景象的变化。腥红的阳光射穿迷雾,照见近处的河面。河水翻腾咆哮,飞起十米来高的浪头。半个小时后迷雾漫上天空,斜阳无影无踪,天空一色的青青,连近处的河面也见不着了。他被迷雾包围,眼睛迷离。不再有车辆从旁边呼啸而过,——这种天气,哪有人还敢行驶。
他摸索着前行,突然惊觉二十厘米前有一个人,急忙打住脚步。幽香混着迷雾的气味钻进他的鼻子,这是一个女孩,高高地站在桥栏上。那女孩也察觉了他,回转过脸。女孩姿容清丽,一张脸庞晶莹透彻,挂着几粒泪珠。两个迷雾中的人刹那间一动不动。许久他才开口说:"你准备自杀?"女孩跳下来说:"是。但关你什么事?"他说:"活着不好么?"女孩说:"活着有什么好?"他沉默了一阵子说:"这倒是。但你不要伤心。"轻抚女孩的头发。女孩伏在他身上微微地哭泣。
这时迷雾淡了许多,斜阳腥红的光线重新刺破迷雾,打在两人身上。突然,河中汽笛长鸣,迷雾转眼消失。天空回复暗红,斜阳的光线变为七色,不住地流转,照射着河面。河水虽还火急地奔滚,但已不沸腾。城市死寂一片,所有机动车的发动机被雾水侵入,无法启动,人人只能柔声步行。
已是八点时分,太阳离开了这座城市。天空仍是暗红,大地犹处白昼。几座著名大厦亮起的探照灯被白昼逼得毫无光芒。两人相拥,无声地观望。八点十五分,天空与大地一齐变暗,街灯感应到亮度的变化,一齐燃亮。那几座著名大厦的探照灯此时显示了威力,把不夜的城市装点得五彩缤纷。
女孩说:"我们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说,好不好?"他说:"好。"两人牵手走下大桥,果真半句话也不再说。对于两个心灵相通的人,又何必说什么呢?
两人进入一家酒店共餐。他已经两日没吃东西,此时胃口大开,狼吞虎咽。想不到那女孩也是狼吞虎咽。两人不由相视而笑。他看到,女孩明珠般的眼睛闪烁着明珠般的泪水。这是喜悦的泪水。伟大的爱情浸湿了他,重把他生命的激情洗得闪闪发光。
两人共餐之后,又牵手在街上步行。两人不停地步行,穿越了子夜、黎明。街上寂寥,道路湿漉漉。第五日早上十点,年轻男子把女孩带到他的房间。他拉开窗帘,让白光照进来,映亮女孩的脸庞。他细细地观赏女孩的脸庞,心灵的激动使他全身颤抖。这女孩,无疑能激起任何人对生命的膜拜。许是太劳累,女孩躺上床,立即睡了。他搂住女孩,也睡了。
第六日清晨两人醒来。斜斜的阳光射进来,铺在两人身上。女孩微笑着盯住他。他把窗帘拉上,开始与女孩做爱。做完爱,两人又搂住睡了。下午他被女孩摇醒,女孩问道:"你会爱我多久?"他神色凄然,说道:"我只能爱你几天了。"女孩立即扇了他一巴掌,厉声说:"你给我滚!"他急忙辩解说:"不,我不是那意思。我愿意永永远远爱你,但我只有几天的性命了!"女孩一惊,说:"你怎么啦?"
他掩脸说:"我将在四天多之后死去,然后变成一头母猪。"女孩说:"难道不可避免?"他说:"不可避免。"女孩静默,什么也不再说。过了一个小时,两人都平静下来,似乎把这件事情忘怀了。
两人在床上相对坐着,还只是默默地看对方。到了吃饭的时候,依旧如此。直至又一日,女孩突然起身,说道:"你也饿了吧?我下去买盒饭。很快。"他说:"我们一起下去。"女孩说:"不。你在窗边盯着我就行了。"于是他靠在窗上,紧盯离开旅馆的女孩。
女孩在对面的酒店买了两个盒饭,往回走见到一个古怪的老尼姑。老尼姑赤脚飞快行走,衣服褴褛,背着一个大大的黄袋子,身子干瘦,脸庞却异常圆润,神色超然,对眼前的一切无动于衷。女孩急忙追上去说:"老师父,请驻步,我有事要请教。"老尼姑"倏"地停住,说道:"问。"女孩说:"我先生几日后会死去,然后变成一头母猪,请问有何解救的办法?"老尼姑沉吟了良久,说道:"没有办法。"女孩伤神地转身离去。老尼姑突然叫住女孩说:"我知道有一个人可能有办法。"女孩转回身,双眼闪闪发光地说:"请问是什么人?"老尼姑从大黄袋中掏出一张A4纸,上面打印的是地图,递给女孩说:"你自己去找他。说是我介绍的。"
当下女孩飞步奔回旅馆,踢开房门,颤抖地说:"咱们快点去找一个人!"他问:"刚才那老尼姑是什么人?"女孩说:"别管那么多,你可能有救就行了。"他说:"我不喜欢佛教,我讨厌它的生死轮回之说。"女孩一把拉起他,说:"去!"
两人依着地图,乘车来到另一座城市。这是一座小城市,四面环山,城中心有一块巨大的湖泊,湖泊中有一个小岛。小岛蝙蝠奇多,平素没人上去。两人租了一艘快艇,登上小岛。无数蝙蝠被两人的脚步声惊起,满天乱飞,把尿屎拉在两人身上。两人摸索了一个多小时,才见到一个小洞。小洞左旁斜斜地刻着几个碗口大的字:不幸的人们,进来吧,我会尽力帮助你们!
小洞狭小黑暗,勉强容一个人钻进去。两人行了不知多久,突然白光强烈地一闪,两人瞬间失去视觉。闭上眼睛行了一阵,微微好受一点,才复张开,发现自己已经身处树林中。上空是岩石,想来这座树林是地底树林。岩壁镶满奇怪的石头,正是奇怪的石头发着白光,照亮了树林。树林中央有一块空旷地,空旷中央坐着一个长发凌乱的男人,辨不出他的年岁。年轻男子见他不像佛教的,不由心生好感。
女孩说:"你好。"犹豫着如何称呼他。长发人说:"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女孩说:"一位赤脚老尼姑介绍我来找你。"长发人说:"哦。"女孩说:"这是我先生,他不到三日就要死去,然后变成一头母猪。万望能得到师父的解救。"
长发人刹那呆住三五分钟,忽然悲怆地仰天大笑道:"无可避免呀,无可避免!"这在年轻男子的意料之中,所以听了没什么反应。女孩娇躯一颤,说道:"师父说笑了吧。"长发人滚出泪水,脸颊被洗出两道异常白皙的轨迹,说道:"我将在一年后死去,变成一只老鼠。我连自己都救不了,谈何救别人!"两人心头震惊,不知所措。女孩还不死心,又说:"请问人为何要变形?"长发人摇头说:"我一生行善无数,死后变成老鼠,有人一生行恶无数,也死后变成老鼠。人生不可测呀。"
年轻男人软语劝慰女孩说:"不要伤心,我们还有两日多的时间。不如我们到海边吧。"
于是海边。这是一片美丽的海滩,沙子很白,很纯。海边别墅连绵,繁华得似一座小镇。海边有唯一的一家旅馆,然而奇怪的是,旅馆旁边有一间异常破烂的草屋。旅馆的租费昂贵,但两人已无所痛惜了,租下最好的一间。这间房子朝海那边的墙壁纯由玻璃构成,拉开绿色的窗帘,大海便尽收眼底。月夜时,拉开着窗帘,会是更加美丽。
刚在房间住下,一个满脸雀斑的女服务员敲门进来,压低声音,用热情的语调说:"你们要小心那间破草屋里的老太婆。她爱在半夜出来吓人。不过不用担心,她不会伤害人的。"年轻男子说:"你们怎么不把她迁走?"女服务员说:"迁不走。她是我们老板的母亲。"女孩想道,这位老母亲固然可怜,但哪里及得上我们的十分之一?
两人片刻不离,海边,旅馆里,贪婪地享受剩下的每一寸光阴。海边清晨时最清新,黄昏时最美丽,两人总是在这两个时间段做爱。女孩说:"我们结婚吧。"他说:"你已经是我的妻子,我们已经融为一体。这些俗礼,有什么意义呢?"女孩想了一阵子,觉得倒是。多么美丽的人生!清晨时,天空蔚蓝,只见几丝白云飘动,海也一样的蔚蓝,袭来凉风,但无浪。白色的海鸟轻悠地滑翔,犹如天空上的白云。看着看着,你会迷失心魂,不知哪个是海,哪个是天空。黄昏时,天空开始燃烧,大海也开始燃烧。这燃烧只是燃烧美丽,却不发出热量。有时突然烧起铺天盖地的迷雾,一切如两人在桥梁中央相逢时。
海边……旅馆里……两人……做爱……和谐……永远……
但第十日的夜晚终究来临了。月亮如钩,寒光似烟。两人在旅馆里相拥而坐,像往常一样,什么都不说。乌黑的天空开始变色,微微得发着暗蓝。这暗蓝越来越明亮、忧郁。海面上,一艘轮船慢慢地沉没。沉没后,海面上磷光闪闪,把大海烧得也是暗蓝。
钟刚敲完十一下,他起身说:"我得走了。你明白我为什么要提前走。命运要在零时结束我,但我的生命是我的,必须由我来结束。"女孩悲痛欲绝,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他轻吻一下女孩的嘴唇,决然地离开房间,出了旅馆,向大海缓慢地走去。
他不回头,内心是哀怨,是愤怒,是留恋。蓝光把他的脸部映得清晰可见,他的脸部却是没有任何表情。他认为,最自尊的死法是当死亡来临之时,你看起来完全漠不在乎。一道闪电划破天空,一声闷雷炸响。海面上的磷光熄了,天空回复乌黑,狂风在半空呼啸,云朵箭般疾飞。十一时四十分,他触到海水。
窗帘完全拉开,女孩紧紧地贴住窗户,眺望走向大海的他。当他触到海水,又是一道闪电,又是一声闷雷,跟着暴风雨降临。附近的大树被连根拔起,甩上半空,掉进海里。旅馆旁边的草屋瞬时平地消失,飞到十公里外的空中狂舞。海面上,飙起数百米高的大浪。
老太婆这时出来,朝旅馆走去。七八道闪电一齐闪亮,旅馆比白昼时还清晰可见。老太婆看到长身的女孩紧紧地贴着窗户,脸色比闪电还苍白,射出穿透一切的凄厉眼光,活脱脱一个索命女幽灵。老太婆登时被吓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