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容收回踏出的左脚,将包裹放回原处冷眼望去,楼梯口已经站着一个身材修长而魁梧,三十上下年纪的中年男子,此人头发挽顶以乌玉束发冠相绾,垂以与发冠同色的飘带,而他的肌肤呈现着那种饱经风霜与磨练的黝黑色,他的脸形宽正,浓眉斜挑如刀,一双凤眼光芒冷锐,寒酷得宛若秋水,挺直的鼻梁下是一张紧眠的嘴,两边的唇角微微下垂,形成一种冷傲又倔强的意韵,看见他,能以令人有着深刻的感受——那是一座山的沉稳,一片海的浩瀚,一头狮的威猛,以及一条响尾蛇的狠毒所搀揉成的感受。
大凡是久走江湖的老手或是武功修为到了一定阶段的好手,都具有深浅不同的相人之术,只要他们与人一朝上面便可以约略估量出对方的根底身份来,或者不尽准确,但也差不了太远,有的来自以经验,也有的是沿传于本能的精神感应。现在,玉容和这人一照面,便不自禁的心头猛跳,她马上警惕起来,这个全身青袍的人物,恐怕不是范范之辈,光看对方那种冷静的神色,炯灼的目光,连颊上的肌肉都不抽动一下的那种沉稳,便可以判明必是个厉害角色。
这人缓缓来到场中,举止雍容,神色稳凝,朝几人各自打量了一下,抱拳说道:“在下司马长空,冒然打搅几位用膳,还望多多包涵。”
玉容心头一震,心中暗自忖道:“原来是他,没想到一场寻常的打斗竟将司马世家的人给引来了,看来这宜宾城什么事都瞒不过他们的耳目。”
司马长空这个名字对跑江湖的人来说是耳熟能详,此人实际年龄已有四十左右,在司马世家排行老三,主要负责招揽和收买江湖各路的好手,为人沉着冷静喜怒不轻易显露在脸上,是司马世家中为数不多能将“虚无刀法”和“飘渺剑法”同时练成的一流高手,一身武功修为在司马世家排名第二,仅次于司马世家家主司马长青,此人最大的特点就是平时对人客气礼貌,一但动起手来形如恶魔丝毫没有怜悯之心,也算得上是笑里藏刀的另一种类型。这些情报早以被收集在生死楼的人事记录中,故而玉容对此人不敢掉以轻心。
还了个礼,玉容客气的说道:“原来是司马三爷,我等无名之辈初到宜宾城本应登门拜访,怎敢劳驾三爷本人亲来。”
听到这话,风震天心里暗暗好笑:“玉容这鬼丫头装起客道来还挺象模象样。”
司马长空摇手道:“姑娘太谦虚了,要是以姑娘的身手都只是无名之辈,那咱们这些人还是趁早引退回家种地算了。”
玉容微笑着说道:“三爷说笑了,不知三爷来此有何贵干?”
司马长空像是直到此刻才想起来访的目的,抚手道:“适才在下于不远处遇到一位老友,从他那里得知姑娘身手超凡绝非普通高手能比,大惊之下暗责自己太过失礼,竟未提早前来拜访,故而也未多做准备便前来以待弥补失礼之过!”
玉容虽已心知肚明,但还是出声问道:“三爷的老友可是翻浪手沙镇海沙爷?”
司马长空似早已知道玉容会有这一问,快速的接道:“不错,正是此人,并且在下也知道姑娘和他之间有点小误会,特让他和在下同来跟姑娘道歉。”
说着朝楼下喊道:“沙贤弟,快上来吧!”
就见沙镇海黑着脸从下面走上来,一言不发站在司马长空身旁。
玉容故意问道:“沙爷此番不知又有何赐教?”
司马长空暗地给了沙镇海一个眼色,和言欢色的说道:“二位毕竟是初次见面,有些小误会也是再所难免,就看在在下的一点薄面化干戈为玉帛,可好?”
沙镇海不得不强颜欢笑,走上一步假笑着说道:“适才是沙某一时糊涂,听信他人的胡言乱语,多有得罪,还请姑娘大人有大量,原谅沙某的无心之过。”
玉容怎能不知沙镇海是被迫回来认错,心中冷笑一声,嘴里却说道:“沙爷言重了,刚才也怪小女子年少气胜,错手伤了沙爷和几位大哥,还望沙爷息怒!”
沙镇海苦涩地强笑道:“不敢,不敢!”
司马长空长笑一声,说道:“对嘛,对嘛!大家都是江湖同道,若是为了这芝麻绿豆的事成天伤脑筋,恐怕这一辈子也安宁不了啊!全当它烟消云散,从未发生过。”
玉容笑着点头说道:“三爷所言极是,小女子受教了!”
司马长空不高兴地“哎”了声,说道:“在下不过痴长数十年,怎敢妄自菲薄,姑娘可别折杀在下了。”
这时风震天插了一句:“既然误会已消,两位请回吧,我等也该结帐去找客栈了!”
其实司马长空自刚上楼就已经开始注意这个中年人,每个人都站着只有他气定神闲地坐在那,似乎若有所持。
以司马长空几十年来的江湖经验早已确定这个中年人才是这些人当中的领军人物,见其突然发话,当下不慌不忙的说道:“还未请教这位朋友尊姓大名!”
风震天冷漠地说道:“风!”
司马长空的修养看来极具火候,也不在意风震天的态度,笑着说道:“不知风兄在哪发财啊?”
风震天蓦然仰首狂笑,看那情形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可笑的事。
笑声让司马长空开始有点不自然了,他不悦的说道:“不知有何趣事引得风兄如此发笑,可否说来一听。”
风震天又猛然止住笑声,深沉且威严的说道:“老夫是笑你白在江湖上闯荡了这么些年,还没搞清状况就乱称呼人,以你的身份还没有资格那样称呼老夫!”
司马长空的脸色突变,冷森的说道:“在下实心实意前来拜访几位,已是给了几位天大的面子,阁下这样说可就不太稳妥了吧!”
风震天冷冷的说道:“你认为怎样说才算稳妥?”
司马长空重重的说道:“礼尚往来,这是最起码的讲究,阁下语气不善是不是没把在下放在眼里?”
风震天的反应不仅让司马长空感到难堪,就连玉容也被弄得一头雾水,她实在不明白风震天平时是不轻易和人计较这些,为何今天却不给对方好脸色看。
风震天怒哼一声,抬起左脚往地面一跺,也不见有任何动荡的迹象,就听四周的窗户附近发出阵阵失声惊叫的声音,跟着街面上传来各种兵器落地的响音。
“你说你是实心实意前来拜访,为何周围还布下那么多人,个个手持刀枪棍棒究竟是何用意?”
司马长空微微一怔,接着闪到窗前朝下一看,只见十几灰衣大汉躺在地上痛苦的呻吟着,周围还散落着许多兵器和暗器。
他回过头怒视着沙镇海,吼道:“这些人都是你的手下,你做何解释?”
沙镇海老脸微红,嚅嚅的说道:“都是陈老六那混球干的,我只是让他回去叫些兄弟,可是没让他们乱来。”
司马长空回身掠过来,指着他的鼻子嚷道:“那你来解释解释他们为何会躲在那里?”
沙镇海顿了顿,勉强的说道:“可能是他们见我上来的时间久了,谨防万一才刚刚爬上来的。”
“你呀,你呀!糊涂啊!”司马长空骂了他两句,转过身拱手赔礼道:“这都是在下贤弟管教不严,还望几位千万不要误会在下心怀叵测,在下替他们向几位赔罪了。”
风震天大手一挥,平淡的说道:“算了,既然不是有心之过,老夫也不再追究,我们还要去投宿客栈,就此告辞。”
司马长空暗自回想刚才的情形,正如沙镇海所说,在那人还未跺脚之前那些想要偷袭的人根本就还没有爬上来,不然的话自己不可能察觉不到,可是那人却已经对他们的行动了如指掌,甚至清楚他们的所处的位置,以一脚之力在毫无迹象的情况下震飞这么多人,这等功夫恐怕连自己也望尘莫及,就这么让他离开岂不是天大的损失,要是被其他四家收买了那可就麻烦了,不行,无论如何也要将此人招揽进来。
于是,司马长空温和的说道:“几位既然来到宜宾,怎么说也算是我司马家的贵客,怎能让贵客住在客栈,况且刚才的事在下深感内疚,还请几位赏个面子到鄙府过夜,也好让在下一尽地主之仪。”
风震天低缓的说道:“老夫不是不给三当家面子,只不过老夫素来喜欢简单清净,那些烦琐嘈杂的宴席还是免了吧,再说我们会在这里待上几天,不便过于打扰贵府,还是住在客栈方便些。”
司马长空仍不死心,还想再劝,却被玉容出声阻拦道:“三爷不必劳师动众,您的心意咱们领了,改日我们定专程登门拜访。”
司马长空见状也不好再强求,惟恐给对方留下不好的影响,反正还有的是机会也不必急于一时。想到这里他故意叹了口气,无奈的说道:“那好吧,几位旅途辛苦应该好好休息一下,今天在下就不便打扰,明天在下专程接几位过鄙府一叙,还请各位不要拒绝。”
玉容见风震天点了点头,笑着说道:“自然不会,三爷可以放心。”
司马长空满意地点着头,转过脸对沙镇海说道:“沙贤弟,你去跟龙凤轩的老季打个招呼,给这几位朋友准备几间上等的客房,一切开销都记在我的帐上!”
沙镇海低着头说道:“怎能让司马兄破费,先前是小弟做的不对,这些费用自然应该由小弟来出。”
司马长空“恩”了一声,说道:“也好,那你就亲自陪几位朋友过去,回去后好好管教你那些手下,再有点什么差错,我唯你试问。”
沙镇海忙点头答应,然后对风震天几人说道:“几位朋友请随走,在下领你们去客栈。”
风震天带头走了过去,玉容等人忙拿好行李跟了上去,一行人在沙镇海的带领下来到城西的一家客栈。进去后,沙镇海上前跟掌柜交代了几句,过来对风震天说道:“这龙凤轩是咱们宜宾城里最好的客栈,几位要是有什么要求尽管对掌柜吩咐,有不满意的地方告诉在下,在下竭尽所能去安排。”
风震天笑了笑,说道:“有劳沙当家了。”
沙镇海忙回道:“不用客气,这都是应该的,要是没什么事,在下就先行告辞了。”
说完便转身匆匆离去。
沙镇海安排的非常周到,风震天每人各住一个上等单间,并且都是在客栈最清净的西厢房,明摆着是在讨好风震天,由于连如玉自称胆小怕黑,玉容便主动要求和她同睡一屋。
风震天进屋转了转,还没等他坐下来倒杯茶,玉容一阵风似的闯了进来直接扑到靠墙边的床上,乐悠悠地用力弹了几下,趴在上面扭头笑着说道:“好久没住过这样的地方了,看来司马长空这个人还不错。”
风震天摇了摇头,倒了杯茶喝完后说道:“傻丫头,你以为他是平白无故对咱们这么好?”
玉容仰躺着舒服地伸了个懒腰,满不在乎的说道:“管他有什么目的,反正咱们过几天就走的,挨不着咱们什么事!”
风震天轻声笑道:“看你刚才在酒楼表现的挺老练,怎么转眼变的这么幼稚天真,他肯定是有所准备才为之,怎会让咱们就这么轻易离去?”
玉容笑嘻嘻的说道:“容儿还不是跟您学的,什么环境该说什么样的话,我可是全记在心里。就算他有天大的本事,咱们要走他能拦得住?再说了他能有什么目的?”
风震天淡淡的说道:“话虽如此,不过不到万不得已我还不想暴露身份。别看现在江湖各大门派和五大世家同仇敌忾似的联合起来对抗天魔门,那些都只是表面现象,其实每个人都暗存私心,谁不想成为江湖第一大帮派,要不是天魔门以一己之力牵制了所有人,江湖上早就乱套了。你当真以为这些人是为了维护江湖和平、防止世间受难才去对付天魔门,全然不是这么会事,说到底就是天魔门的存在严重影响了他们的发展,天魔门要是真想吞并所有门派霸占江湖二十年前就已经能成功,也不会拖到现在。”
玉容自然不肯轻易相信,她不服气的说道:“天魔门没您说的那么厉害吧?想当年云宫主和天殿主合战夏侯烈,虽没能取胜但至少也让夏侯烈受伤闭关二十年,这就说明单靠一个夏侯烈还不足以让天魔门称霸江湖,况且现在能人辈出有实力的帮派多的是,哪那么容易就让天魔门成功。”
风震天微微一笑,说道:“没错,梦妍的“云梦心法”已修完九层,舞玉的“天魅心法”也接近圆满,不过她们两个想要真让夏侯烈受伤,起码还需要二十年,当年夏侯烈肯定是故意受伤来缓和局势的发展,目的就是给别人造成一种他不是不可战胜的假象,这样一来每个帮派都会心存侥幸继续把发展壮大做为首要目标,既相互制约又相互依赖,江湖才得以安稳至今。”
玉容睁大了眼睛,半信半疑的问道:“您的意思是现在各派联盟并不是全心全意的喽?”
风震天点头说道:“自然如此,别的不提就说这江湖五大世家,谁不是在暗地里招兵买马收揽高手,为的是什么,为的就是有朝一日消灭掉天魔门后能够在江湖上独占熬头。原先他们并不敢这样大张旗鼓的收人,怕的就是遭到天魔门的忌讳惹来杀身之祸,你看看现在,司马长空对咱们这么客气不就是想将咱们揽于帐下。”
玉容不解了,问道:“那他们现在为何又敢这样,难道他们不怕天魔门了吗?”
风震天摊开手说道:“因为你风爷爷我出现了,这个道理你还不明白吗?”
玉容恍然大悟,急忙抢答道:“容儿明白了,因为您的出现让夏侯烈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您身上,致使天魔门不再有以前那么可怕,他们这些人才敢继续补充实力。”
风震天笑着说道:“聪明,事实上就是这么简单。”
歪着脑袋,玉容撅着嘴说道:“那照这么看来,风爷爷的出现是将江湖推向动乱的根源啊!”
风震天沉着脸,故意不高兴的说道:“难道你就希望风爷爷一辈子待在孤岛上?真是没良心的小丫头!”
玉容嘻嘻笑道:“容儿是和您开玩笑的,容儿才不舍得让风爷爷那么孤单呢!”
风震天顿时开怀大笑,心中充满了对这个天真活泼小丫头的宠爱。
玉容随即又想到什么,苦着脸担心的说道:“既然夏侯烈这么厉害,那明年您和他的那一战,不就…不就…。”犹豫了半天还是没敢说出来,怕惹得风震天不高兴。
风震天当然知道她在担心什么,温和的说道:“你是怕我会输?你呀,你就这么对风爷爷没信心?”
玉容拼命地摇着头,急忙说道:“容儿不是那个意思,您怎么可能会输,容儿只是怕风爷爷到时候会受伤,受伤会很疼的。”
风震天呵呵笑道:“不用担心,修为到了我和他这样的阶段,交手已经不再比的是招式,说是决战其实是为了共同探讨武学上的最高境界,也就是天道,胜负对我们来说根本就不在重要,能够领略到天道的奥秘才是最让人心动的事。”
说着走到墙边推开窗户向外眺望,风震天有些激动的说道:“看这外面的世界如此宽广,世间的万物如此的美丽,但这些都不足以使我放弃对天道的追求,我相信在踏入天道那扇门的里面肯定比这些加起来都要宽广美丽千百倍。”
望着风震天高大如山的背影,听着他对天道无限渴望的追求,玉容的眼睛湿润了,直到这一刻她才深深地体会到风震天内心最真实的想法,他这一生不是在追求胜利的喜悦,不是在追求武学的颠峰,更不是在追求世人的推崇,他真正想追求的是生命的真谛和天地的极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