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
随着一声稚喝,月光下一个十二、三岁的孩童旋身而起,手中木刀顺势一抡,及至头顶,身子已跃高五尺。“哈——”,孩童又是一声稚喝,木刀合身劈下,刀势劲急,甚是迅猛。孩童双脚甫一着地,便觉不妙,这已是今晚第三十六次演练此招了,气力难免有些不支,那刀劈得急了,竟有些收势不住,眼看便斩到地上,木刀只怕要断了。木刀断了自是不很要紧,大不了再削一把,怕只怕又少不了爹爹的一顿骂。急智之下,手中劲道内侧,刀势便偏斜了开去,一招“海底捞月”,却是把刀“捞”了上来,就势抖了一个刀花,收刀而立,眼睛怯怯地望向禾坪中的一个汉子。
这是乡下晒谷用的一个禾坪,禾坪的北面是三间靠山的瓦房,其他三面皆是水田。时值五月,田间蛙声一片。禾坪东面是一排高大的梧桐树,微风吹过,树叶轻舞,树影婆娑,予人无限遐思。禾坪靠里边摆着一张竹躺椅,椅上躺着一人,面貌普通,很平常的一个乡下汉子,左手拿着一把蒲扇,不时上下拍打,那是在驱赶讨厌的蚊子。孩童见他半晌不说话,更有些心虚,低叫一声:“爹!”
那汉子坐了起来,目光扫向孩童,颇带不满,沉声道:“看来今日又是不成了!三圈半!几日下来,毫无进展,还是三圈半!阿牛,这招‘九天银河’你已经练了不下五百遍罢?!你说,你有何进展?你又有何领悟?跃高么?转圈么?呼喝么?”汉子说到这儿,显然越加气愤了,重重地哼了一声,斥道:“没有!什么都没有!你什么都没能领悟!几百遍下来,你还是老样子!阿牛,你说,如此练将下去,你何时才能转出四圈五圈?何时才能练成‘九天银河’?何时才能练成咱们韩氏刀法?”汉子越说越是严厉,孩童立在那儿,心中不安,右手垂刀而提,左手使劲搓着衣襟,虽说爹爹呵斥实属稀松平常,但每次那不争气的眼泪都要在眼中打着圈儿。
“孩子他爹,”这时瓦房里传来清脆的女子声,“你怎么又发脾气了?孩子不是还小么?大些就懂事啦噻。”
“啊,没有哪,我没发脾气,只是说话响声大了点。”汉子赶紧扭头朝瓦房大声回应道。“哦,那便好。”女子回应一句,便不再作声。汉子久久不闻女子言语,暗自嘘了口气,这才回过头来。却见孩子可怜巴巴的样子,细想孩子的确还小,叹息一声,低声道:“阿牛,你过来。”待孩童蹭到身边,月下隐见孩子满额汗水,更是不忍,用蒲扇替孩子扇着风,说道:“阿牛,爹爹不知说了多少遍了,练武要用‘心’。这是爹爹几十年来的经验。当年你佬爷教给你爹的并不多,你爹我却领悟了全部。靠的是什么?还不是用‘心’?”孩童点头以示受教。汉子又道:“咱们韩氏刀法威震武林,‘九天银河’又是其中的三大绝招之一。你一时半会学不来,也情有可原,爹不怪你了,但你须勤学苦练,刚才在空中你只转了三圈半,这可不行,今儿个累了,暂歇会儿,我想到了一个法子,明儿个你在坪边那梧桐树上扎下绳索,抓着绳索转,这样练得巧,进展可能也快些。你要知道,我在你这岁数时,已经能转五圈了!”
“是。”孩童答道。
“阿牛,咱们韩氏刀法最重气势。你刚才这招圈数是少了点,但已有了一些气势,不过‘九天银河’既然是刀法三大绝招之一,那你这点气势也就远远不够了。‘九天银河’的口诀是什么?”
“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嗯!”汉子缓缓点了点头,道:“你想,流水从三千多尺高的地方落下来,那是何等的气势磅礴,所以此招最是注重气势。你跃得越高,气势也就越大;你吼得声音越响,气势也就越大;你转的圈数越多,气势也就越大……”
“爹,转圈跟气势……”孩童皱起了眉头,有点不明白了。
“转圈便是为了积聚劲力。你的劲力越大,气势自然也就越大了。”那汉子见孩童还在凝思,想了片刻,道:“你跳一步,看看能跳多远?”孩童照做了。汉子道:“你跑几步再跳。”孩童这一次比前一次跳远了一尺,想想跑的那几步,似有所悟,又跑跳了一次,突然喜道:“我明白了!”汉子伸出蒲扇拍了拍他的小脑袋,以示嘉许,道:“明白便好,这是拉开距离以助势。一个人跃得再高,也有极限,‘九天银河’这招中,转圈便显出了咱们韩氏刀法的高明之处,变着法儿提升气势,再者使刀者呼喝雷动,那真是居高临下而又劲力十足,敌手仰望之下,仿佛天降杀神,早就心惊胆战,输了三分,这时使刀者又是一刀力劈下来,你再想,流水从高处落下来,什么能挡?那真是遇神杀神,遇魔杀魔。更何况敌手是一肉身。”
孩童听得不由频频点头。那汉子见了高兴,说道:“阿牛,不单单此招,九天银河,九天揽月,九天飞龙,一式下攻,一式上攻,一式飞身游斗,三大绝招全是这个道理。记住了,咱们韩氏刀法乃王者刀法,高高在上,天下无敌,使刀者更须具有王者风范,敢于藐视天下英雄,方能得心应手,战无不胜。”
“天下无敌?!”孩童毕竟年幼,转眼便忘了爹爹刚才的训斥,喜滋滋的问道:“咱们刀法天下无敌?”
“嘿——”汉子面上隐隐泛起得色,傲然道:“咱们这套刀法乃天下最厉害的刀法。自你曾太公用此刀法劈了辽狗皇……”一阵南风吹过,那几棵大梧桐树迎风猎猎作响,汉子似乎自觉失言,突然住口。
孩童人小,如何能留意到他爹的表情,问道:“什么曾太公用此刀法劈了辽狗皇?是辽狗皇帝么?”
“啊!辽狗皇?……”汉子模糊应道,脸色变得不大自然。
“是啊,”孩童追问道:“辽狗皇?是辽狗皇帝么?”
“这个哪……”汉子无以为应,此事几年来都用上心了,连孩子他娘都守口如瓶,孰料今日多说了几句自家的刀法,便得意忘形,一时溜了嘴儿,这可如何是好?骗骗孩子么?不行,为父怎可欺儿!那如实说与孩子听罢,不妥,孩子还小,说出去便麻烦了;呵斥孩子几句,应该可以糊弄过去,但孩子有错么?来个不理不睬,似乎也是不好……
“爹!”孩童的叫声打断了汉子的思绪,扯着爹爹的衣袖,孩童问道:“你怎么了?”
汉子回过神来,正好迎上孩子关切的目光,心中一暖,毕竟孩子懂事了,自己走走神,孩子也能体贴到。此时孩子站在身边,比坐着的自己高出了半个头,看来孩子真的是长大了。汉子突然有了决定,说道:“阿牛,想听故事么?”
“想。”孩童不明白爹爹为何心神不定之后居然有了这个兴致,但不管怎样是件好事情,所以想也不想地答道。旋即想到可能是有关曾太公跟“辽狗皇”的故事,不禁喜上眉梢。
汉子见孩童喜不自禁,微笑道:“那你去搬条凳子来,顺便帮爹爹倒杯水。”
“哎。”孩童应一声,将木刀靠在竹椅边,一溜烟跑回屋里,搬来了一条矮木凳,并给他爹倒了一杯茶。
接过孩童手中的茶,汉子待孩童坐定,道:“你说爹爹我天天逼你练习刀法,是为了好玩么?”“不是。”孩童听到练习刀法,想到爹爹刚才的训斥,低头不安起来。“嗯,”汉子坐得久了,颇不舒服,挪了挪屁股,弄得竹椅吱吱作响,然后双目远眺,一字一顿地道:“我就是希望你能像你曾太公一样,学有所成,天下无敌,为咱们韩家光大门楣。”
孩童怔怔地望着他爹。汉子吸了口气,道:“你曾太公是一位大英雄。”
“大英雄?!”孩童忽然“哦”了一声,“我想起来了,爹爹也是大英雄。”
汉子奇道:“瞎说,爹爹怎地变成了大--英雄?”他加重了“大”字的语气,虽说以前有件事情自觉颇为得意,却知无论如何也配不上“英雄”前面的那个“大”字的。
孩童道:“爹是的!娘说的,娘说爹曾经打死过大恶霸,这还不算大英雄吗?”汉子正念至此,闻言孩子他娘所说,心中一喜,想道:“大英雄自是配不上,不过英雄嘛,嘿!”禁不住面有得色,口中却道:“那算得了什么?当年你曾太公于千军万马中刀劈辽狗的狗皇帝,那才是真正的大英雄哪!”
果真是辽狗皇帝,孩童双目一亮,道:“爹,讲曾太公的故事罢。”
“唔,”汉子喝了一口茶,却不急着说故事,道:“你娘在干什么?”孩童道:“娘还在洗衣服呢。”汉子“哦”了一声,说道:“讲故事可以,你看你娘起早摸黑的,太辛苦太劳累,你得保证以后听娘的话,不许惹娘生气。”孩童“哎”便答应下来。汉子又道:“还有,明日里莳禾时,不许爬到田埂上偷懒。”孩童道:“爹,一个故事怎么有两个条件呀?除非爹爹也讲两个故事,一个曾太公杀辽狗皇帝的,一个爹爹杀大恶霸的。”汉子想了想,不禁一笑,道:“好!便这么定了,咱爷儿俩互不吃亏。”孩童小脑袋一扬,意思道这还差不多。
汉子道:“还有,这一点最重要,故事你听了便听了,记在心里,不能说与别人知道,包括你的那些小朋友们。否则传了出去,咱家可就麻烦了。”孩童见爹爹说得如此慎重,认真地点了点头。
汉子又喝了一口茶,清了一声嗓子,说道:“当年,你曾太公大你六岁的时候,便行侠江湖,仗着你现在所学的刀法,两年之后,便打遍了天下无敌手……”,“哇”,故事刚开头,孩童便大叫:“大我六岁就这么厉害,真不得了!咱们的刀法真的这么厉害吗?曾太公叫什么名字?”
“曾太公名讳十三”。“韩十三!”,孩童又叫,接着额头便吃了一个栗暴,“曾太公的名讳是你大呼小叫的吗?”
“你现在已经十二岁了,一些事情也应该跟你说说了”,他爹声音变得严肃起来,“咱们这套刀法是天下最厉害的刀法,自你曾太公用此刀法劈了辽狗皇帝之后,百年来再也没有出现在江湖上。如果你练成此刀法,他日一出,必定轰动江湖。”
孩童悠然神往,问道:“是不是也象曾太公那样,天下无敌?”他爹道:“那要看你是否努力了。”孩童得到肯定,一阵雀跃,拿起木刀舞了几下,道,“曾太公后来怎样?”
“那时候咱们宋朝开国不久,太宗皇帝平定了南方各个小国,便只剩下北边依附辽狗的北汉和辽狗侵占的幽云十六州了。那一年,朝廷出兵北汉。终于要收复汉人江山了,百姓们的那个欢喜啊,军队所过之处,送粮送钱的,送子入伍的,锣鼓喧天,炮仗声到处都是,中原武林豪杰也纷纷随军以尽绵薄之力,男儿习武当为国为民,你曾太公自然也在其中。那辽狗国呢,他们皇帝也派遣了大将耶律沙统领大军帮助北汉。两军终于在白马岭碰面了,一碰面两军就厮杀起来。我军将士英勇无敌,好比猛虎下山,杀得辽狗们血流成河。那些武林豪杰更是出海蛟龙,刀枪一扫一大片,杀得辽狗们哭爹叫娘的,犹如出入无人之境。我军从白天杀到黑夜,又从黑夜杀到白天,这时候,发现了一个问题:尽管我军杀得辽狗们血流成河、溃不成军,但他们仍然不怕死,仍然奋不顾身、凶狠异常。真是好不奇怪。我军将领们一合计,辽狗太不怕死了,这对我军士兵损伤也大,不划算,便退了下来。当天将领们齐聚到主帅营帐中冥思苦想,要找出这个问题的缘由。”
“那知时间就这样过去了一天,将领们想得焦头烂额,还是不得要领。不清楚问题的缘由,咱们士兵的损伤就要大了,这怎么能行呢?有一位将领跟你曾太公是好朋友,晚上返回自己营帐,为此事心中烦躁,睡不着觉,干脆唤来你曾太公偷偷饮了几杯,说知此事。你曾太公当时听后也不说话,待饮后出了军帐,却径直往辽营去了。你曾太公真个是艺高人胆大,悄声无息地摸到了辽军主帅帐边,那里边正在大摆庆功宴呢。也是天助我大宋,让你曾太公见闻到了一个天大的内幕……”
说到此处,汉子停了下来,喝了一口茶,望向孩童时,果然睁大眼睛一付急不可耐的样子。汉子微微一笑,说道:“你道那内幕是什么?原来那辽狗皇帝也来了。那辽狗皇帝就是辽景宗,本来嘛是个药罐子,国家大事只能都由他的萧皇后分担,当时辽狗国有这么一句话:只知萧皇后,不知辽景宗。就是说他们国家的官民们已经快不记得辽景宗这个皇帝了,一个男人落得这般田地,也是够委屈的了。而那些官吏百姓的心里呢?你想想,一群大男人由一个小女子管制着,那心中的滋味能好受到哪里去?就在这个时候,那辽狗皇帝的病快要好了,身子骨越发硬朗了,便暗地里随军出来散散心,活络一下筋骨。及至两军接触,见我大宋军容强大,与大将耶律沙一合计,便将皇帝病愈的消息通告全军,并已前来亲自督战。辽军将士闻讯莫不惊喜无限,士气大振,上下用命,便有了我军的初退了。”
“却说那狗皇帝、耶律沙和一干将领正在主帅营帐中饮酒作乐。忽听‘斯拉’一声,紧接着‘嘭、嘭、哗、哗、哗’,你道是什么声音?原来‘斯拉’是营帐被撕开的声音,两个高大的辽兵被人从帐外掼了进来,不仅撕开了营帐,更砸到了两员将领身上,就有了‘嘭嘭’两声,那两员将领被砸的劲道太足,身子前飞,撞烂了前边的宴桌,桌上美味佳肴于是乎四下横飞,便有了‘哗哗’之声了。营帐中一干人等被这突发变故惊得呆了,都怔怔地望向那撕开的营帐洞口。这时,洞口慢慢地走进了一个人。”
“是……是曾太公?”孩童听到这里,悬着心忍不住想确认一下。
“不错,”汉子听孩儿声音有些颤抖,知道他在替曾太公担心,说道:“你曾太公是面带着笑容地走进去的,如果不是手中拿着一把明亮耀眼的刀,那些人恐怕还会以为是自己人呢。坐在皇帝身边的耶律沙不愧是主帅,第一个反应了过来,大叫道‘抓刺客’,并抽出随身军刀跳到皇帝身边护驾。其他将领登时醒悟过来,纷纷拿出随身武器,杀向你曾太公。你曾太公这时候动了,他老人家一动用的就是你今日所练的此招——九天银河。只见你曾太公旋身而起,已跃过大部分将领,然后一刀朝皇帝劈了下去。眼看就要得手,忽然从皇帝身旁窜出两人,以身子挡住皇帝,他们是想替皇帝挨此一刀呢,其中一个就是那个耶律沙。他们的想法是好的,然而不巧了,让他们今天碰到了中原武林第一刀客。你曾太公这一刀拦腰斩断了另一员将领,卸下了耶律沙的左臂,余势还是剁进了皇帝的左腹。随着狗皇帝和耶律沙的惨叫,那些将领们变疯了,没命地向你曾太公冲来,你曾太公想再补一刀都没了机会,这时候,众多辽兵也涌了进来。”
“你曾太公陷入了苦战。从帐里杀到帐外,从三更杀到五更,已是筋疲力尽了。忽然,辽狗营地周边一阵骚动,接着传来震天的喊杀声。原来你曾太公的好朋友将领清晨不见曾太公,忆起昨晚之话,估计以你曾太公性情,只怕摸到辽营去刺探军情了。赶紧派人到辽营接应,却得知辽营内乱,真是天赐良机啊,于是提军朝辽营杀了过来。”
“结果当然是我军大胜。这正是那鼎鼎有名的‘白马岭之战’。那辽狗皇帝当时竟没有死,直到三年后才撒手西去。你曾太公自那以后回到家乡,足不出户,过上了咱们这般的平民生活。”
“爹,曾太公杀了辽狗皇帝,为何没有当上大官,却回来象咱们这般做平民百姓?”
“这个……爹也不大清楚,恐怕你曾太公不贪图那官位罢。”
“爹,曾太公以前睡哪间房呀?你跟娘的那间,还是我的那间?”孩童突然想起自己是曾太公的子孙,自己不正住在大英雄曾太公曾住过的地方?很可能还同一间屋子呢。想到此处,心中莫名的兴奋起来。
汉子这次却半晌没有做声,只是怔怔地望着天上的皓月。孩童不安起来,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扯了扯爹爹的衣服。
忽然汉子叹了一口气,双手撑着躺椅两侧,欲站立起来。他右手却是用手背抵着竹椅,细看之下,右手五指抓在一起,略显枯萎,原来他的右手业已残废了。竹椅发出吱吱之声,汉子终于站了起来,右足在地上点了几点,身子微微左倾,这才稳住身形,原来他的右足也跛了。孩童赶紧站起来扶住他的爹爹。
汉子身子转向东北方,目光远眺,缓缓道:“阿牛,你曾太公的屋子,在这个方向很远很远的地方。”
孩童今晚算是听闻到了许多新鲜的事物,但加起来远不够这句所带来的惊讶,“咱们……咱们不是曾太公的子孙?”他的第一念头就是,自己不是大英雄的子孙?
汉子摇了摇头。孩童心里暗暗嘘了口气,脑子也灵光起来,“难道咱们……咱们……”
“没错,”汉子肯定了他的想法,“咱们原来也住在这个方向很远很远的地方。”汉子忽然笑了起来,说道:“阿牛,要说第二个故事了,答应过的话你可不许赖啊。”
“嗯。爹,坐到椅子上去说吧。”
“爹坐久了,想站站。”
“不嘛!坐着说才有说故事的样子。”
“这样啊?!就依你。”
爷儿俩又坐了下来。汉子问道:“你娘辛苦不辛苦?”孩童点头道:“很辛苦。”汉子道:“你却不知道,你娘生你之前,是一位大家闺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哪怕一丁点儿活,都不曾干过的。”
“啊?”孩童惊讶得嘴都合不拢了,想起娘亲洗衣做饭、挖土挑粪、种田莳禾,永远凌乱并沾着汗水的头发,粗糙并生满茧垢的双手,这样的娘亲,原来是一位娇滴滴的大家闺秀?
“你娘都是为了咱们爷儿俩,在为咱们吃苦。你还小,你爹我又是个废人,做不得重事,只好靠你娘了。”孩童禁不住流出了眼泪,“爹,你放心,以后有事我会跟娘抢着做。等我大一些,一定让娘享福,让娘再做大家闺秀。”
多懂事的孩儿!汉子眼睛湿润了,拭着孩童的眼泪,说道:“笨,娘已经嫁人了,怎能还做大家闺秀?一定让娘享福是真的。”
“孩子,你娘是一个很善良、很美丽的女子……”汉子开始了他的回忆,“你娘如此受苦受累,是爹爹的无能,也是上天的不公!”
“你爹有三兄弟。对,阿牛,你有两个伯父。你刚才不是在笑话曾太公的名讳‘十三’么?你可知道,爹爹当年是多么希望得到‘十六’这个名字啊!自曾太公十三起,韩家每一代都会挑出一人继承你曾太公衣钵,并以算数为名,接替十三起,一代一代往下推。曾太公之后是‘十四’,十四之后是十五。如继承人无子嗣或无优秀子嗣,当传与亲侄或堂侄。你爷爷便是因十四公之子资质愚钝,而得十五之名。继承人须到十岁时才被上一代继承人拟定,之前他也有普通名字,比如十四公之子,便叫做‘韩负重’,负重,是肩负重任的意思,可见你十四公对他寄予多大的厚望,可惜天不佑人,因资质太差,让他的堂兄弟,也就是你的爷爷当选。继承人十岁被拟定时才更改名字,这里有个小小的仪式,我们称之为‘冠名’。我们三兄弟中,你大伯父天赋较低,五岁时便退出了名字之争。到你二伯父十岁时,你爷爷说我为人心高气傲、争强好胜,便把名字给了你二伯父。我对此一直心有忿气,到十五岁时,终于离家去了县城。”
“那时候你外公在城里开了一家酒楼。我到了城里四处寻工,终于你外公见我手脚灵活,便让我当了店小二。一年以后的一天,是八月十五中秋佳节,酒楼生意火爆,座无虚席。你娘及家人都来店里过节。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你娘,当时我就被你娘迷住了。你娘也看到了我,见我呆呆地盯着她看,娇羞地低下了头。不光是我,自你娘的脚踏进酒楼,酒楼差不多就静了下来,真的是太美了!不过你外公可能没想到,就因为要家人来自家店里吃顿饭,却厄运降临了。第二天,县城斧头帮的几个帮众前来店里提亲,说他们二帮主看中了贵店小女。你外公如何会答应。一言不合,那些帮众发狠了,砸了几张饭桌和凳子,扬言三天后来要人,也甭想逃。”
“你外公一家急得哭声一片。那斧头帮不但人多势众,跟县衙也有关系,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我自见了你娘,满脑子都是你娘的影子,茶不思饭不想,就是为了你娘去死,我也是绝不皱眉头的。那天斧头帮帮众在店里发狠,我恰好外面买菜去了。回来闻说此事,心中大怒……”说到这儿,汉子左手抓紧蒲扇用力一挥,仿佛又回到了当年。望向孩童,孩童似乎也因有人要抢他娘亲,满脸愤恨的样子,模样甚是可爱。
汉子忍住笑意,接着道:“我连忙跑到你外公家里,找到你外公,仅说了一句话:‘只要你给我一把刀,我保小姐无事’。你外公当时盯着我这个店小二,满脸不信的样子。我急了,刚好旁边是张桌子,就一拳砸下去,登时桌面出了一个洞。你外公呆住了,这才知道我这个平时老实巴交的店小二,竟是练过的。但他还是不放心,给了我一把单刀,要我连同五个高大的家丁,护送你娘连夜出城,到两百里外的一个亲戚家去避一避。”
“你娘坐着马车,我因年少,并练过武,便权做车把式,其他家丁走路,一路跋山涉水,走出了大概八十里的样子。忽然,后面传来一阵马蹄声。大伙回头一看,一个家丁认出了其中一人,大叫:‘斧头帮来了!’。大伙忙往前跑,我也急了,使劲鞭打马屁股,那拉车的马狂也似的冲走。马跑得凶,车也颠得急,你娘在车厢里尖叫不已,我虽然爱惜你娘,这时候也没法子。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嘭’的一声,原来马儿狂不择路,拉着马车撞在一块大石头上,车轮登时散了。我被摔到地上,禁不住头昏眼花,但一想到你娘,心中一紧,赶忙爬了起来。此时才发现,那五个家丁竟不知跑到那儿去了,车厢侧在地上,车门帘扯在一边,你娘躺在车角,正用手揉着膝盖,竟然没事。我松了一口气,钻进车厢,把你娘拉了出来。忽然,耳边传来一阵马声嘶鸣,我遁声一看,不由吸了一口冷气,不知何时,车厢周围竟然停住了七八匹高头大马,而马鞍之上,坐着的正是追赶我们的斧头帮帮众……”
“啊!”孩童听到这儿,忍不住惊出声来,被斧头帮围住的两个人,一个是爹爹,一个是娘亲,如何不紧张,至于如今父母仍然健在,早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汉子用蒲扇拍了拍孩童的头,道:“阿牛,当时爹爹的心里说不怕是骗人的。我是又惊又怕。我几时同时见过这么多大马,并且齐齐地停在我面前?马上坐着的全是大汉,冷冷地盯着我,不,是盯着我的手。我惊怕得手心都沁出了汗水,却忘了因拉你娘出来还握着你娘的手。这时,我的手一紧,是你娘的手用了一下力,她发现了我的紧张,在鼓励我呢。就这么一瞬间,我的惊怕全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激动,我当时满脑子都是:‘我、我竟然还在握着她的手?她、她刚才在鼓励我?’我勇气倍增,在那些帮众的注视下,捡起掉在地上的单刀,也冷冷地盯着他们道:‘谁是二帮主?’那些人见我突然前后变化如此之大,都是面上一惊。一马缓缓走了过来,马上人很神气地说:‘我就是斧头帮二帮主,人称双斧将,你右手拉着我娘子的手,最好自废了它,然后叫俺三声爷爷,兴许爷们俺一高兴,放你走人,否则便是死路一条!’他居然称你娘为娘子。我当时火冒三丈,喝道:‘有种便单挑,没种一块儿上,只要我韩某有一口气在,你们休想侮辱我家小姐!’那些帮众横行惯了,如何听得这种口气,都气得哇哇大叫,便要冲上来砍我。那二帮主还算个人物,右手一摆,制止了众人,叫道:‘好!今天俺王某人就跟这小子单挑,如果这小子胜了,放他走人;如果输了,嘿嘿,爷们说过的话不说第二遍!’说完跳身下马,双手从后腰抽出双斧,定定地看着我。当时我想,不能抹了咱太公的脸面,太公劈辽狗皇帝时开始便是一招‘九天银河’,我也如此,于是先发制人,旋身而起,转了六圈,攒足了劲头,大喝一声,一刀劈了下去。那二帮主见我声势夺人,心中大慌,错乱之中,举起双斧一架。糟了,那斧头又厚又硬,单刀劈在上面,居然断了。二帮主也被震得踉跄而退,口中沁出血丝来。我看着手中的断刀,一阵发怔,二帮主乘机一斧劈来。我暗道不好,权把断刀当匕首,揉身而上,钻向二帮主怀里,险险避过此招,断刀向他怀里戳去,哪知他还有第二把斧!那第二把斧头往他自个怀里一推,挡住我的断刀,第一把斧头一兜,拦腰向我斩来。我急了,就势一跌,倒在地上,又险险避过一招,双手圈住他的双腿用力一甩,那二帮主吃力不住,也倒在地上。我双手地上一撑,扑到他的身上,压住他。忙乱之中,我用头顶住他的胸口,左手一探,刚好抓住了他胯下的……那个,右手用力一挥,估摸他头的位置,便斩了下去。这时我跟二帮主同时惨叫一声,二帮主因胯下剧痛难熬,忍不住惨叫,我却因头压在他胸口上,视线受阻,不知怎的?那斩向他头部的右手被他斧头划过,并砍到我右腿上……”
说到这儿,汉子叹息了一声。孩童看了看爹爹残废的右手足,这才明白爹爹为何废了手脚,知道爹爹心里难受,抓着爹爹手臂,也不出声。片刻,汉子又叹息一声,道:“我当时豁出去了,反正已烂命一条,头一伸,正好咬住了二帮主的喉咙……”
孩童一惊,怯声道:“二帮主死……死了?”
汉子点了点头,道:“不管怎样,我终为民间除了一害。那些帮众也光棍,因二帮主说过,如果我胜了便放我走人,也不立时找我麻烦,驮着二帮主的尸身就走了,临走时都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知道是这次放过我下次再算账的意思。而我跟你娘也不知道被马车拉到了何处,反正怕斧头帮寻仇,与他们背道而驰最是妥当……”
“孩子他爹!”这时一个女子出现在瓦屋门口,喊道:“快二更天了,早点休息啦!明日还要早起哩!”
“好咧!”汉子马上回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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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渐西下。
禾坪又回复了平静,只有那几棵大梧桐树在微风中摇伏不定。忽然,轻轻“嗖”的一声,一棵梧桐树上窜出一黑影,接着另一棵树上也窜出一人。先前窜出之人一俟离树,不落反升,戏法般的右手之中多了一把刀,紧跟着身子猛旋,待升了一丈余高,即往下落,身子却仍在旋转,并且越旋越快,后来几乎肉眼不可细辨,手中刀在月光映照之下,仿佛一团白练。离地五尺高时,手中刀已擎至头顶,那黑影口中低喝一声,劈了下来。“噗”,刀在地面上三寸距离处竟硬生生地停了下来,刀上劲气击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响,只见沙尘激射,地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印痕。
那黑影神闲气定地站直身子。月下只见他黑衣黑裤,面上也蒙着一块黑纱巾,只露出眼睛及以上的部位。他似乎比较满意自己刚才的身手,眉头一展,望向另一人。另一人着装跟他一样,此时正笑眯眯地看着他,这从他那快眯着的眼睛以及眼角的鱼尾纹便能看出来。那人道:“阿乙,不错,你刚才总共转了四十三圈,如让那跛子看到了,不眼珠掉出来才怪?呵呵。”声音沙哑,听来似中年人,他竟能数出圈数,可见眼力非凡。
那“阿乙”道:“那跛子只知这‘九天银河’旋身抡刀是借势,却不知抡刀的关键是护住周身。嘿!”阿乙声音清亮,听来比较年轻。那中年人也是“嘻嘻”,一笑了之,沿着山脚,朝东面走去。
阿乙跟了上去,又道:“阿甲,这跛子所知跟我们所学相差无几,依我看,倒是还颇有不如。上头为何还要咱们来观摩?一天两天倒也罢了,一观摩就整整两个月了,人都闷出霉气来。”
阿甲道:“这跛子因手足残废,不能演练,教小娃子时只能解说,的确遗憾。但反过来一想,他只能解说,更须说得透彻,这时往往更含刀法精义,这不正是咱们所需要的么?比如今晚就有一获,‘韩氏刀法乃王者刀法,高高在上,天下无敌,使刀者更须具有王者风范,敢于藐视天下英雄,方能得心应手,战无不胜。’我想,此话该是此刀法的神韵所在!就凭这句话,也不枉了咱们两个月的光阴。”
阿乙听得有理,不由点头称是,疑惑道:“他太公如此英雄,为何他却如此不济?打死二帮主,靠得竟不是他太公传下来的刀法,却是连小孩都会的牙齿神功。嘿!”
阿甲神情一凛,道:“这正是上头要咱们窝在此处的原因,看看能否察觉一些蛛丝马迹。再过一两月,那小娃子该能学全三大绝招的招式,到那时候,咱们也可离开此地了。”
阿乙听阿甲提到“上头”,只好点头,想想还有一两个月的磨难,暗自晦气,道:“他娘的那小娃子也真够笨的。唉,祈祷上天保佑他早日学全三大绝招。”
阿甲道:“那小娃子不是学武的材料,跛子也教不得法,只怪咱们气运背。”
阿乙也是一阵摇头,道:“对了,那‘斧头帮’是什么玩意儿?”
阿甲嘻笑道:“没听说过,一群地痞无赖罢了。这样的‘玩意儿’到处可见哪。什么斧头帮、菜刀帮,多了去了。”
阿乙也笑道:“是否还有柴刀帮、剪刀帮、镰刀帮、锄头……”说到“锄头”二字,两人突然禁声,相视一眼,均知对方想到了什么,然后朝四周看了看,阿乙做个鬼脸,便不说话了。
两人加快脚步,一路前行。突然阿乙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阿甲问道:“想什么哪?这么好笑?”阿乙道:“我在想那个跛子‘一拳砸下去,桌面登时出了一个洞’,还‘竟是练过的’呢!?”阿甲嗔道:“这有什么好笑的?百姓之中,会这两下子,是不错的了!”
阿乙道:“不过这跛子的媳妇真是标致!我说这穷乡僻壤的,怎么出了一位如此标致的女子?原来是城里的大家闺秀来着。”
两人如此且行且笑,渐渐往东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