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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间府大军中,基本上分骑、步两系兵种。因是机动军,步兵一万,骑兵达两万,其中包括五千重装骑兵。因重装骑兵是一支奇旅,该军位于大营最里边,以便不为外人轻易察知。韩十七虽无官衔,但王参将即知他与先生关系甚密,丝毫不敢怠慢,笑着从他手中接过一纸文书,不多时笑容便僵住了,文书上意思很明白:让这位新兵当那冲锋陷阵的箭头之尖。王参将尽管打心里拜服刘帅,此时忍不住暗怨几声刘帅糊涂。
王参将全名王守一,入军前是三刃帮中的一位香主。三刃帮是武林中名气不响的一个帮会,帮众无师承关系,只要你惯使多件兵器,械具不限,即可加入三刃帮。三刃之“三”,也非定数,而是底数,意为兵刃之数须不下于三件。王守一擅使四杆钢枪,四枪施展开来,顿时漫天枪影,教人防不胜防。
重装骑兵装备精良,无论人马,要害之处全由坚实的铁甲护着,连面上都遮了一块铁具,仅露出一双眼睛。不仅如此,他们的兵器之多,也令人乍舌:手中一件长兵器,依个人喜好,戈、枪、棒、斧、钺、戟、大刀等不限;马鞍前插着一件短兵器,或剑或刀或鞭或锏或锤;背上还呈扇形插了五杆中长木枪。冲锋临近敌军之时,各人必须掷出一杆木枪,形成一片枪雨,既要造成敌军强大的伤害,还要让敌军产生恐惧之心。因此重装骑兵中,马是良驹,能堪重荷,人是壮士,臂力惊人。
骑兵冲锋阵型如箭,越靠前面,要求士兵战力越强,箭头之尖,军中俗称“第一人”,实乃整支队伍核心所在。兄弟们为争此位,曾互殴得热火朝天。这下倒好,刘帅不闻不问,也不跟领军商讨,便随随便便安插了一人。你说这少年行吧,瞧上去却豪不起眼,一个地地道道的黄毛小儿,就算他有两三钱本事,但战场上气势何等磅礴,让他冲在最前边,倘若为气势所慑,突然吓得“娘啊”一声哭将出来,整个重装骑兵营岂不士气全无?你叫王守一如何不怪刘帅儿戏?倘若说这少年不行吧,刘帅与他关系亲密,难道忍心让他枉送性命?
王守一领着韩十七往操练场上走去,心中左思右想,不禁满是疑惑。
王守一突然想起兄弟们为了“第一人”斗得不可开交,心中一紧,有心让韩十七识趣“禅位”,停住脚步,低声道:“小兄弟,你可知这个‘箭头之尖’,另外还有两种叫法,分别是‘首当其冲’和‘众矢之的’?”韩十七摇了摇头。王守一笑道:“此意便是战场之上,这个‘箭头之尖’,不但首先受到攻击,而且是敌军拼了老命要击杀之人,性命尤其尤其危险。”他特意说了两个“尤其”,以加重语气。
只见眼前这少年点了点头,面上并无应有的惧色,反倒现出毅然之态,王守一有些忍不住了,说道:“这个‘箭头之尖’,咱们还有一个俗称,叫做‘第一人’。小兄弟初来军中,可能有些不知,这军队里的人呐,悍勇好斗,谁也不服气谁。挂了个‘第一人’的名号,麻烦事儿一桩接一桩,从此不得安宁。”
韩十七脸上终于显出后怕之色,问道:“那……那该怎么办?”王守一心中得意,说道:“好办!咱们重装骑兵中已有三个人选,尚正在争夺‘第一人’。此三人在军中打了成百上千次架,兄弟们早就心服口服。你再去一一打败他们,我保你无忧。”心中暗想:“听到要跟人比斗,而且是三个,你那两三钱本事该主动退位了罢?”他自始至终不直接劝说韩十七,免得他到刘帅面前大告其状。
“嗯,如此甚好!”韩十七眼睛一亮,喜上眉梢。
王守一料不到这少年答复得如此爽快,几乎不信自己的耳朵,但见其喜形于色,怔了一怔,已知这少年必定刚刚出道,大抵学了些花拳绣腿,便觉得不可一世。他也不再多言,带着韩十七来到操场之前,朗声道:“停!兄弟们暂停操练!本将有话要说!”
场前一垛小木楼上站着两个士兵,一个执旗,一个执牛角。那个执牛角的士兵把牛角放在嘴里,“嘟呜——嘟嘟嘟”吹了几声,几千骑兵齐刷刷地勒马停了下来。五骑各执一色大旗,迅速在王守一前一字列开。骑兵分队在旗后靠拢,每队十列,每列之间有三尺距离,能转过马头,显得井然有序。五色大旗上分别绣着青龙、白虎、朱雀、玄武、麒麟,神态逼真,垂旒飘飘,威仪非凡。阳光辉映下,骑兵、马匹披着的重甲发出耀眼的光芒,显得格外壮观雄武。引得韩十七牵着的小白龙仰首抬腿,一声欢嘶。王守一露出满意之色,待骑兵们静了下来,大声道:“兄弟们,本将给大伙引见一位弟兄!……”
众骑兵不约而同地朝前面那个少年望去。韩十七人既年少,又生得不十分高大,顿时感受到了无数鄙夷白眼。王守一瞧在眼里,续道:“……不错!便是我身边这位小兄弟,他将加入咱们的重装骑兵营。这位小兄弟虽然年少,但手段十分了得。为了让大伙儿见识见识他的本领,小兄弟将显些手艺。须上来一位兄弟陪他练练。白虎队的曾阿五,带着你的铁锏,上来!”他怕士兵起哄,决不敢说出这小兄弟将任“第一人”。点到的曾阿五,在骑兵营中较有名气,不但使得一手好锏法,而且颇有分寸。毕竟韩十七是刘帅之人,不能让人家第一天来报到便受伤流血。
从骑兵队中走出一位面色黝黑的壮汉,一手抱着铁头盔,一手拿着一柄铁锏,朝王守一行了一个军礼,脱掉裹住全身的重甲,便在韩十七身边站好。韩十七只觉一股汗臭刺鼻而来,侧目一看,黝黑壮汉内衣汗湿漉漉的。想想这天气炎热,骑兵全身还裹在厚重的盔甲里,里衣不变汗臭才怪。
见是打架比斗,几千骑兵神情悠闲起来。毕竟艰苦训练之余,能轻松一下,是件天大的美事。大家嘻嘻哈哈,自觉地左右移动,围成一个大圈,前面几排下了坐骑,将马驱出圈外,席地而坐,最后几排视线被堵,索性立在马上。
王守一待兄弟们占好了位置,说道:“两位比斗时,要谦让些,不要令人过于难堪。”他虽说“两位比斗时”,但眼光只盯着曾阿五。
岂知韩十七答道:“嗯,我理会得。”众士兵忽地轰然大笑,后排有几个笑得掉下马去。韩十七突然明白了笑声所指,不由得满脸通红。
王守一也忍不住笑了笑,喊道:“好了!两位开始罢。”
曾阿五只觉这少年傻得实在可爱,笑得嘿嘿作声,转身面对韩十七时,见到他的窘状,忙用左手捂住嘴巴,右手用锏朝韩十七划几划,意思道:来吧!
韩十七点了点头,执刀朝曾阿五抱拳见礼。不料他这一动作,引起了众人对锈花刀的注视,本已渐歇的笑声,登时又蔓延开去。
突然之间,众笑声停了下来,几千士兵脸色变得讶然,因为不知怎地,这少年的破刀竟莫名其妙地架到了曾阿五的脖子上。只见曾阿五面现惭色,用手小心翼翼地把刀从脖子上推开,愧道:“小兄弟,刚才曾某正在发笑,这个……再来。”
韩十七收刀退了一步,说道:“嗯,曾大哥请。”
曾阿五执锏斜于胸前,吸了口气,叫道:“来吧!”话音甫落,突觉颈上一凉,那把破刀又架了上来。
几千士兵个个瞪大眼睛,脸上挂满了惊奇。曾阿五跳开一步,恼道:“你这人真是的!我还没说开始呢。”
韩十七啊地一声,急忙收刀,道:“曾大哥,你……你先来吧。”
曾阿五暗叫一声惭愧,也不客气,说道:“如此甚好!”踏前一步,右手一挥,铁锏呼地一声,力道劲急地朝韩十七打去。打到半途,却见韩十七尚自纹丝不动,心中一惊:“啊呀,我好莽撞!莫将这少年打死了。”正要拼力收锏,突见韩十七身子伏低,倏地穿过铁锏,那把该死的破刀,又架到了自己的肩膀上。
曾阿五黑脸红得跟茄子一般,任由刀架在脖子上,气急道:“你这刀邪乎得很!咱们的兵器连碰都没碰一下,不算、不算、……”
王守一立在一旁,只瞧得心惊肉跳。他与众士兵不一样,毕竟他入军之前曾在三刃帮当了几年香主,眼光要高明得多。这少年的刀法、步法如行云流水,无窒无碍,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哪里是刀邪乎得很了?他怕曾阿五出丑,喝道:“曾阿五,你输了!第一局,小兄弟韩十七胜!第二局,比掷抢,玄武队的周大块头,带两根木枪上来。”曾阿五本想再赖上一局,扳回面子,但听王将军说话短促有力,犹跟下达军令一般,只好怏怏地下去了。
圈子东面站起一个大块头。只见他眉粗眼大,鼻短嘴阔,一脸凶猛之相,两臂粗大无比,以致走起路来,双臂撑开,犹如螃蟹。他朝曾阿五挥了挥手,裂嘴笑道:“老曾,不要丧气嘛!你的面子,咱老周帮你找回来。嘿嘿嘿嘿……”
靠操练场那一面的士兵渐渐散开,围成了一个大半圆。两骑兵策马跑到操练场那头,解下一匹专事训练掷枪的马,拿出一根三丈长的粗绳,一头系在马颈上,一头系上一截桶大的圆木。那圆木的两面中央,均有一个红色颜料涂成的大圆点,想必是掷枪的准点。那马训练有素,骑兵系好粗绳,吆喝一声,便快速地在操练场中央十来丈距离内来回奔跑。另一骑兵举起一支黄旗,朝这边一挥,通报准备妥当。
王守一喝道:“掷枪准备已毕。周大块头,你先来!”
周大块头朝韩十七抛了一个眼色,双臂抖两抖,大有示威之意。接着丢下一根木枪给韩十七,往操场中缓步走出。走着走着,陡地他快步疾冲,几步之后,口中大喝一声,木枪奋力掷出。那木枪呼啸有声,余势将尽时,恰好圆木被马拖了过来。咚地一声,木枪钉在圆木之上,正中红心。
众士兵喝彩之声雷动。那奔跑之马离这边少说也有二十余丈,并且处于快速移动之中。周大块头不但掷了过去,且掷中红心,真不愧重装骑兵营中第一大力士。
周大块头面带傲色地回过头来,阔嘴一裂,笑道:“小兄弟,轮到你了。盼你不要令众兄弟失望,把枪掷到那头即可。嘿嘿嘿嘿……”一通嘿笑之中,满是得色。
韩十七略显紧张。他以前在山上打猎时,也曾掷过削尖的竹竿、木棍甚么的,但距离都没有如此之遥,而且准头也不必如此讲究。他一边走向操场中,一边用拇指拭着枪尖,心道:“先生对我寄予厚望,我决不能令他失望。王将军说有三人比斗,瞧这情形,必是一场比一场厉害。我须竭尽全力赢了此场,才有胜算。嗯,我便如此如此……”想到此处,心下稍定。
韩十七走到周大块头掷枪的位置,停了下来,用手掂量着木枪的重量,目光却紧随着马速。待马奔到一端尽头,将要折回之时,韩十七深吸一口气,振臂一甩,木枪脱手而出。
围观的士兵见这位傻小子竟傻到不借助跑势掷枪,正要笑话他,蓦听对面马声长嘶,均不约而同地遁声望去。一看之下,几千士兵的操练场上顿时静了下来,人人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惊骇。原来那声马鸣,并非想象中的马儿中了傻小子的木枪,负痛所发,而是他的木枪贯穿了圆木,钉在地上,马儿奔跑突然受阻,禁不住仰天长嘶。
王守一好半晌才回过神来。他三刃帮名气虽不响亮,但帮众却均非等闲之辈,因为一个人使用多件兵器,一要讲求手法快,二要讲求内力深厚,两者缺一不可,否则要么手忙脚乱,作缚自茧,要么徒增看头,与杂耍儿无异。他先前见韩十七刀快,尽管看得心惊肉跳,但骨子里尚有一丝不服。此时见了他惊人的内力,那仅有的一丝不服,立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五体投地的佩服。转而又想:“刘帅便是刘帅,一个如此年少,却又武功如此卓绝的小兄弟,都让他觅得,真是令人拜服!这位小兄弟不做‘第一人’,还有谁敢做‘第一人’!?”
王守一走到半圈之前,双手高举一挥,示意自己有话要说。待众士兵从惊骇中回神注视过来,喊道:“兄弟们!适才大伙儿均瞧见了这位小兄弟的神乎其技,想必已无人敢再来挑战了罢?!”过了一会儿,见众士兵均不作声,王守一续道:“这位小兄弟叫做韩十七,虽然第一天入伍,但见过了他的神技,本将决定:韩十七做咱们阵型的箭头之尖,重装骑兵营中的第一人!”
众士兵面面相觑。周大块头首先大喝:“我赞成!”曾阿五不甘落后:“我也赞成!”众士兵这才纷纷叫嚷起来,“好”、“赞成”、“将军英明”等诸多声音络绎不绝。至此,韩十七箭头之尖的位置已成定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