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在这转念之间,那要命的一棒砸了下来,且左、右、后三面棒风响起。韩十七尚蹲在周大块头身边,此时他如想全身而退,已然来不及了,但他并没有闪避的打算,因为无论你避到哪里,都会有一根钢棒相待。他突然左手一缩,抓住肩旁枪头,用力一扯,同时身子右倾,把枪尾搁在肩上。“啪嚓”“嘭”,又是这两声接连响起,首先是木枪断裂,然后钢棒砸在韩十七的左臂上。他左臂传来一阵钻心剧痛,估计已然断了,如不是有厚实的铁甲护着,只怕会碎了。
韩十七甘愿舍弃一条手臂,目的便是报仇,顺势破了这个阵形。只见他揉身而起,单刀横划过去。那杀害周大哥的凶手狼牙棒砸出,身子前倾,收势不及,更料不到韩十七甘受一棒来反噬,单刀闪电般划过,一股黑血冲上一尺来高,他的脑袋骨碌碌滚到地上。其他五位辽人见状脸色齐变,高声怒吼。韩十七得势不饶人,身子往前一冲,要突出阵围。耶律曷鲁和一师弟正候在外围,岂能让他逃脱,急忙上前补位。他此时恼恨韩十七杀了一位师弟,金棒呼地挥出。或许铁乐行所言非虚,他多受了帮中长老十年功力,金棒挥出时,隐约夹着雷声,势道十分惊人。
孰料韩十七身子急转,单足在周大哥马背上一点,蓦地往后疾冲,他所陷之阵四个方位已破一方,故此能在圈中来去自如。与死者相对方位的那个辽人正发力趋前,拟在外围寻个上佳位置,以防韩十七突破,好替同门报仇。他甚至考虑是否再招来一个同门,因为一人守在外围,兼顾四方,难免百密一疏,突见韩十七折身迎面冲来,禁不住心中一愕,猛然间觉得不妙,欲提棒护身,此时眼前刀光一闪,颈上飞出一道鲜血,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二颗头颅骨碌骨碌滚到地上,余下四个辽人怒吼若狂。韩十七连杀两个“十八铁骑”中人,又见其他人形若疯狂,心中的怒火登时息去了七、八分,趁前冲之时,留意战场形势,见随己而来的五百兄弟,如今只剩下十余骑,并正被十八铁骑追逐。他心中一痛:“这些好汉子、好兄弟,因我之故,便这么完了!我眼睁睁地瞧着他们惨遭毒手,却不能上前救助!”那边十三铁骑可能闻到同门怒吼声,已分出八骑过来相助。如若趁他们尚未到达之际,再实施反身突袭,或许仍能杀掉一人,但身上这套盔甲笨重,致使行动不便,大大有悖于韩家刀法灵动自如的旨意,稍有不慎,便会再次身陷绝境。想起第一次身陷阵法的情形,就心有余悸。忽见小龙马迎面奔来,似有救主之意,心道:“先上马再说。”
上了小龙马,得得声响,八骑己赶了过来,韩十七暗自思忖:“他们人多势众,我行动不便,这一仗胜负已分。但我没理由带着五百骑出来,却一个人回去……”他朝城门口望去,只见辽兵像蚂蚁般四面八方朝那边涌去,却瞧不见王将军他们是否杀入城门,“无论如何,我临时之前,一定要让耶律曷鲁丧命!这身盔甲是我的束缚,须得先脱掉它。”想到此处,突然间身心感觉到一丝倦意……
“呼——”的一声,一根狼牙棒砸了过来。韩十七心想此地绝非卸甲之处,拨马一转,往山坡左侧一条小道冲去。小道处守着几个辽兵,立刻横刀喝阻。但他们如何会是韩十七之敌?顷刻之间,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便这么一缓,十八铁骑已追了上来。韩十七身子伏低,躲过后面扫来的一棒,双腿狠夹马腹。小龙马乃千里挑一的良驹,一声长嘶,箭一般驰去。
才拉开一段距离,韩十七一声叫苦,原来前面又有两位辽骑。待收拾完毕,十八铁骑又赶了上来。辽军为了攻打霸州益津关,四处广设关卡、眼线,以防宋军漏网之鱼出关求援。如此走走停停,将有七、八里路途,韩十七已摸清规律,大约一里处便有两位辽骑。这次奔驰了将近一里,韩十七远远望去,却只看见两匹健马,并不见辽兵,心中不免奇怪,突见一匹马边人影一闪,骑上了一个叫花子。那叫花子一手执竹棒、一手握马鞭,马鞭朝另一匹健马的屁股上狠狠一抽,健马受惊,狂也似地往山道那一头奔去。
那叫花子将马鞭交到另一手,笑着冲韩十七招手。韩十七愈奔愈近,见叫花子身材瘦小,容貌丑陋,脸上有两道伤疤,心中一喜,叫道:“铁大哥!”那叫花子正是铁乐行。他见这位全身裹着铁盔的宋兵竟然认得自己,微微一怔,隐约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但时间不容他多问,说道:“官爷,且随我来!”说罢驱马离开山道,往杂草树木里奔走。
韩十七跟了上去。铁乐行道:“官爷,您顺着那条山道走,十分危险。山道尽处,是一个渡口,那里辽军正在下船登岸,有着数不清的人马。咱们穿过这个山坳,便是拒马河。您沿着河边往西走,就安全了。”韩十七道:“铁大哥,你不认得我了?我就是昨日你见……刘大人时,送你出城的那个人呀。”
铁乐行啊地一声,上下打量他一番,说道:“是你!?小兄弟,你戴着面罩,我没瞧出来,难怪声音这么耳熟。啧,这副盔甲穿在身上,显得好生威武哪!”韩十七脸上一红,幸亏戴着铁面罩,铁大哥没看见。铁乐行道:“小兄弟,你是出去搬救兵的吗?”韩十七道:“不是。我打算找个地方卸掉盔甲,哪知那十八铁骑拼命追赶,害得我一直找不到隐身之处。”
铁乐行闻言脸色一沉,目光在韩十七身上扫了扫,渐显鄙夷之意。韩十七一怔,心虚地想:“难道我说错话了?”铁乐行过了半晌,语气颇为不善:“小兄弟,你年纪尚小,在战场上心生畏惧,我并不怪你,试问谁不怕死?但如果死有所值,却又另当别论了。你身为堂堂大宋将士,就要抛头颅、洒热血,即便沙场上马革裹尸,也要勇往直前!”韩十七听他之意,竟似以为自己想当“逃兵”,忙道:“铁大哥误会了!我想杀耶律曷鲁,但这身盔甲是个累赘,行动不大方便。”
铁乐行半信半疑,道:“果真如此?那些追你之人是‘十八铁骑’?”韩十七道:“对!其中有一人还是耶律曷鲁。”铁乐行将马一勒,拦在韩十七前面,停了下来,黑着脸道:“小兄弟,甚么耶律曷鲁?你这牛皮吹过头了。你要脱掉这身盔甲,只怕是嫌它逃跑不大方便罢?”
韩十七一愣,想想也是,自己一个无名小卒,大言不惭被辽军主帅亲自追杀,恁谁都不信,但他又不知如何解释,只得傻傻地望着铁乐行。铁乐行冷笑道:“没话说了吧?呸,老子竟被雕啄了眼,开始还对你那么有好感!”他越说越气愤,竹棒一挥,对着韩十七胸前,道:“老子给你两条路走:第一,回头路。回去舍命杀敌,要对得起你身上这副盔甲;第二,干脆死在老子棒下,免得你丢了咱大宋好汉男儿的脸。”
韩十七急忙分辩:“铁大哥,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子。我的话可能难以置信,但我说的全是真……”铁乐行不待他说完,竹棒一捅,怒道:“还敢狡辩!老子最看不得知错不改之人!”竹棒捅在铁甲上,韩十七不由得在马上晃两晃。
突然后面马蹄声响,有十几骑朝这边过来。铁乐行一怔,自言自语地道:“没道理,他们怎么追到这边来了?”韩十七也觉奇怪,铁大哥离开小道,往山坳这边走,他们怎能顷刻间便发现了呢?忽然“哦”了一声,脱口道:“我明白了!”铁乐行尽管对他恼怒,还是忍不住问:“你明白甚么?”
韩十七道:“一路之上,我每次杀过关卡,都会留下敌人尸体,但这道关卡甚么都没有,连战马都没有,很容易引起他们注意。而且咱们马儿在草丛中走,也很容易被发现的。”铁乐行听他说得不错,心道:“没想到我虑多反倒有失,辛辛苦苦把两具尸体藏了起来,竟是一个破绽。”随即冷笑道:“如此也好!正好让铁某见识见识辽国南大王院的二王子耶律曷鲁和‘十八铁骑’,对吗?”他一边说一边冷冷地望着韩十七,将“耶律曷鲁”和“十八铁骑”说得甚重,满是轻蔑和不信的口气。
正说话间,十几铁骑急奔而来。韩十七急道:“铁大哥,咱们快点走,让我先脱掉盔甲!”他浴血奋战了大半日,又历经两次忿怒,身心较为疲乏,兼之一心想脱掉盔甲,便更觉得盔甲重逾千斤。铁乐行一听“脱掉盔甲”四字,心里便有气,不去理睬他,仔细瞧着来骑。韩十七见他挡在前面不闻不动,束手无策,只得道:“铁大哥,不能让他们跑到咱们前头。如若被他们围住,很难脱困,十分危险!”铁乐行见来骑一色的黑铁甲,个个面带怒容,从神态举止上看,确实是一些身手非同小可之辈。其中那个金甲骑士,仪表不凡,怒中含威,浑身散发出一种高贵的气质。莫非他们当真是“十八铁骑”与耶律曷鲁?他疑惑地朝韩十七瞥了一眼,却见韩十七已调转马头,严阵以待。
铁乐行心想,不管他们是谁,有契丹将士杀,便是好事情。驱马并列在韩十七右边,盯着来骑。他们所处之地,是山坳前的一片开阔山地。十八铁骑将近,忽地分成两列,绕着韩、铁二人而行。韩十七左手折断,策马十分不便,急用右手勒马往左,大叫道:“铁大哥,你快去拦住右边,不能让他们包围咱们!”
迎面铁骑瞧见韩十七冲来,双眼变得通红,双手握紧狼牙棒,抡扫而出。韩十七单刀较短,又不敢与棒相碰,只好矮身闪避。两马交错而过。第二铁骑又是一棒狠狠扫来。韩十七生恐过去的那一骑回身拦截,急驱马往左。那一列铁骑全部掉头追赶。韩十七跑出十几丈,见前面是乱石岗,怕伤了马蹄,又策马转左,领着八、九骑在山地上兜圈子。
韩十七边兜圈子边观察局势,见敌方包括耶律曷鲁在内总共来了十六骑,除去被自己杀了的两个,还有那个与自己力拼之骑,不知是受伤不起,或是也已丧命,反正没在这些人当中。自己身后追着九骑,铁大哥四周围了六骑,耶律曷鲁一人一骑立在来路的那一端,冷眼旁观。这位王爷主帅与自己交手时,吃了一个大亏,但瞬即设法让坐骑趴在地上,躲过一劫。那招真令人佩服,不管是他的战马训练有素,还是他使用了千斤坠功,或是他点了战马穴道,总之他的敏捷反应,自己望尘莫及。他后来再没有真正与自己交过手,功夫到底如何,堪称莫测。……
九铁骑随他兜了一圈,便四下散开堵截。突听耶律曷鲁喝叫几句,那九骑又收拢队形,不紧不慢地跟在韩十七后面。“嗬——”那边的铁大哥发出一声吼叫,顿时压下韩十七疑惑之心,将他的目光吸引了过去。不瞧则已,一瞧不免捏了一把冷汗。原来铁大哥不擅马战,没有骑马,竟已被五骑围在圈中。
圈中只有一骑在跟铁大哥打斗。那铁骑的狼牙棒耍得呼啸有声,四处都是棒影。铁大哥身手也颇为了得,在棒影之中忽左忽右,窜高伏低,竹棒挥舞宛若灵蛇。不消片刻,那铁骑吃了四、五记竹棒,不禁怒吼连连,狼牙棒抡得更加刚猛。观战的五骑中又有一骑入内相助,局势慢慢扭转。铁大哥行动受制,竹棒自然而与狼牙棒碰了几下,但每碰一下,便皱一下眉头,再也不敢硬接。他只得在圈中游走,或许担心观战的四骑突然发难,不敢走到太靠圈边,好在他身子灵活、腿法极快,在棒隙或战马胯下穿梭,间或攻击一竹棒,但那两铁骑配合密切,狼牙棒迅即迎来,铁大哥只好避开。
后来,两铁骑渐渐改变打法,在战马上前滚后翻,想必他们的铁甲做工精致,比较轻巧,且骑术十分精湛,在马上左转右侧,恍若地上行走一般。马下之位也被封住,铁大哥的行动越来越受限制,竹棒不得不再与狼牙棒相碰,幸而竹棒韧性极强,不易砸断。十几下之后,他握棒的右手滴落几滴鲜血。渐渐地,他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韩十七知道照这样下去,不出一柱香,铁大哥定有性命之忧。恰好此时兜了圈子回来,他不再调转马头,直往铁大哥那边冲去。突听左边“得得”马蹄声响,耶律曷鲁策动坐骑,赶过来拦截。韩十七一惊,不知怎地,尽管他曾小胜耶律曷鲁一回,但对他仍是颇为忌惮,忙圈马往右奔走。那耶律曷鲁见他逃开,便也勒马停住,狞笑之中满含怒恨地盯着他。韩十七一边赶马,一边扭头将情形瞧在眼中,心中暗叫不妙:“他这般做,莫不是因我杀了他的师兄弟,也要我眼看着同伴被折磨而死?难怪后面的九个人慢悠悠地跟着,并不分散拦截,他们只要我不逃走便行啦。”
铁乐行右手滴落的鲜血,不再是一滴一滴的,而是象一条细线般越来越多,脸色也变得越来越苍白。韩十七心急如焚,虽说他与铁大哥交情不深,但冲他身为宋人这一点,自己就不能置之不理,何况他还是一位侠义豪爽的好男儿。韩十七暗想:“没办法,只有拼了!”猛一提气,压下身心的一丝倦意,掉转马头,再次往铁大哥那边冲去。
众辽骑料不到他才往右逃开,突然改变主意。耶律曷鲁脸色一变,忙从打斗圈子的另一边冲来。铁大哥圈外的四铁骑见情势有异,急转马头。韩十七决定舍命一博,默念道:“鳞儿、鳞儿,全依仗你了!”将马缰末梢在右手掌上绕了两圈,用刀背狠心在小龙马屁股上砍了一记。他平日里与小龙马相处若兄弟,互有灵犀,快跑慢走、往左偏右,仅凭手足稍带轻磕即可,莫说鞭策,便连一根马鞭都没有。此时小龙马吃了主人一刀,痛楚难当,可能恼怒主人心太狠,形如发疯,风驰电掣般朝前狂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