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未有一刻停歇,冲着山间,时而重拳相击,时而纤手轻抚,声声狼嚎,声声呢喃,撕裂着山中过客的心。
风声充斥四周,若水埋伏在自己来时的山口,等待着前去查看陷阱的两人归来。她全神贯注地观察着,不为别的,只为让自己的思维从当前的窘境中摆脱出来。不身在其位,不心困其中,往往更能理清千头万绪,找出原本存在却藏匿无影的路。
要等的人毫无防备,横行而来。若水一点没有留情,杀之,立即离开。杀人,对若水来说从来都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因为你很难去评定被杀的人。一个完完全全该死的人,真的很难找。所以,最好的方式就是遗忘,立即遗忘。可若水还是记起,这两个人中的一个是轮奸和杀害姚家姐妹的凶手之一,确是死有余辜。又忆及昨晚和小姐妹的黑夜偶碰,若水心酸落泪。如若再回到那山腰……是啊,只能是如若!
落泪中,若水隐隐有种不安,却一时没能从心酸中走出来,无法分辨出什么。脚下一刻未停,到了苏三婶等人的营地。看着进进出出、忙忙碌碌的人群,若水急忙放下心中的酸楚,拉了个人打听。
“姚婆婆说我们能离开这!”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欣喜说了句,就又去忙豁开了。
若水猛然醒悟自己为何会不安,在山腰能碰到姚家姐妹,自然应有上山的路。正想着,苏三婶找来,说姚婆婆请她去。
随苏三婶来到一顶颇大的帐篷前,若水不禁仔细扫了一遍帐篷。这帐篷已分辨不出原有的颜色,除了褪色严重外,有补丁的地方更比没补丁的地方多,此时更有十多个大窟洞张着大口,在风中吱吱呀呀飞舞乱叫。
苏三婶看在眼里,解释说:“那些畜生早早晚晚都来骚扰,每次来大家的帐篷都会破不少洞,你看了不要见笑。没关系,姚婆婆手艺好,一点都不影响用。不过,这次她一点都不想再动手补了。”斯人已逝,这遮蔽之所完存又如何!
若水忍住泪,进了破帐。姚婆婆换了身行装,席地而坐,面前横躺着姚家姐妹。姐妹俩换了身鲜艳的盛装,乌黑发丝梳洗整齐,自然贴于额眉,正是花季少女应有的色彩和装扮。如不是那张脸,若水会以为,她们正要赶赴除夕的家宴,想以这惹眼的天真可爱在众多长辈面前大大撒一回娇。脸,破坏了一切,斑斓血痕虽被清理干净,但块块青肿无法马上抹去,条条血口无法立即愈合,而且,永远无法愈合。若水的心,被伤了,泪无法止住。
姚婆婆没有泪,也没有想哭的意思,只是看着若水流泪,冷冷地看着。良久,突然开口:“姑娘,你的大恩大德,我姚婆子莫齿难忘!”说着,对地“咚咚咚”,三个响头在若水未及反应时已磕了下去。
若水愣在当场,她太难以接受了,对姚家姐妹,她自认有极大的过,绝对无恩!
“这碗水酒是我们自酿的,姑娘一定要喝下去!”姚婆婆递来一青瓷碗,青瓷翠嫩,酒水清澈,酒香浓郁。若水自然地想一饮而尽,可一触及自己的所作所为,脸色立变,一口都无法下咽,只能极力推却:“谢谢婆婆,可我实在愧不干当……”
“姑娘是一定不喝了?”姚婆婆的脸色变了,整个人不大一样起来。
若水禁不住退了两步,打个寒颤,整个人随即紧蹦起来。她感受到敌意,意志上不断攻击着她的敌意将她完全压制,一阵麻木自脚心直达顶心,自头到脚都被束缚。若水心中清楚,这仅是她的精神上的感受,四肢其实完全可以自如活动。但她没动,一动不动,等,等下文。心却无法平静,波澜惊涛在胸中急剧起伏:姚婆婆到底是谁?这样的高手藉藉无名、混迹一生可能吗?
中奇公司的资料中,似乎也从未提到过姓姚的高手。据若水所知,仅凭自身的气势,在精神上就可控制自己的人,应不超过四个,肖然、肖逸、拓跋图和王闲。现在,若水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孤陋寡闻,眼前的这位就是第五个人。不动声色,若水驱除了麻木,四肢重在掌控中。但她还在等。
“姑娘真的不喝?”一字一顿,声声撞击。若水肃然相对,思忖良久,缓缓点头,接过了青瓷碗,一饮而尽。她还在等。然后,她头垂了下来,等睡着了。
姚婆婆见若水如此,像只泄了气的气球,一下子委顿下去,喘了几口粗气,再上前查看。见若水真的熟睡,才抱着姚家姐妹的尸体离开帐篷。
这一觉真的好舒服,自父亲去世后,好像不曾有过这样香甜。若水渐渐苏醒,渐渐心沉海底。她想起自己如何熟睡,逐渐复苏的触觉更在告诉她,她真的被束缚了。清醒,她清醒地闻到一股香甜。睁眼,她看见姚婆婆拿着束枯黄的干草俯视自己,香甜的气息就是从那枯草中传出。而自己?若水吓了一跳,她自胸以下全部被埋进了泥土里,双臂在泥土之外,但被紧紧捆束着,双腿在泥土里,却也被紧紧缠绕。所以,她只能仰视姚婆婆,而姚婆婆也一直俯视着她。
若水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不言不语,紧紧盯着姚婆婆,试图看出端倪。虽说若水早知梁州之行艰险,但眼前的一幕还是不好解释,难不成姚婆婆是窦隆京的爪牙?不,若水相信自己的直觉,否则,她也不会喝下那碗酒。
姚婆婆也看累了,伸了伸腰,干脆坐了下来,问:“你老实回答,你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若水淡淡地说:“没有目的,路过。”这是实话。
“路过?从悬崖上路过?从陷阱中路过?路过得这么巧,就在小蕴和小馨死……”姚婆婆说不下去了,恨恨地看着若水,那样子真会把若水给吃了。若水第一次听到姚家姐妹的名字,也明白了姚婆婆所作所为的缘由。证实姚婆婆不是窦隆京的爪牙,若水舒了口气,不再沉默寡言。沉默,无法揭开误会。
“无论山火海、天堂地狱,没说不可以路过。”
“不管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没说不可以杀你。”
“不相信是你的事,杀人也是你的事。不过,我不相信前辈是个枉杀无辜的人。”
“枉杀?”姚婆婆目中迸发出的恨是个无底的深渊,一下子将若水卷了进去,而姚婆婆却面不改色,语中波澜不惊,平静地让若水浑身冰冷。“你知道这里有多少人被枉杀?我们来的时候足足有近两百人,可现在?现在只剩区区不到四十人,还都是没用的老弱妇孺。刚来时,大家欢欢喜喜,想终于有了清静的安身之所。可没过三天,就不断有歹徒夜袭,不为钱财和女色,只杀人,专拣青壮年、有反抗能力的人杀。两次之后,很多人都瞧出端倪,如此隐蔽且有人保护的地方,被人袭击却总毫无声息,该来保护我们的人去哪儿了?大家推出几个代表,和窦隆京的爪牙去交涉,没有任何结果,就合计着准备离开这里。然后,”姚婆婆熊熊怒火自眼眉迸发,愤恨地瞪着自己看到的一切事物,几乎可将之熔化,“然后他们荷枪实弹地拦着我们,不许我们离开,一个都不行。大家知道打不过,只能退了回来。而夜袭更紧锣密鼓地展开了,我们拼死反抗,终于逮到了一个,才明白,夜袭者就是他们。白天,他们装作保护我们不让我们走,晚上就来袭击。”
姚婆婆忽而停止,瞪着若水,用炙热的目光瞪着。若水周身被灼痛,尽管大半身子还在土里。“不要再装了,你就是他们中的一个!就是会耍这种阴谋诡计!演得非常成功,还搭上十三条的小命,下的成本真不少!”
若水开始怀疑是否真的可以说清楚,自己不是窦隆京的爪牙。她反问:“我的目的是什么?”
“哼,”姚婆婆轻蔑地看了看若水,“一个人!”
“一个人?”若水犯了糊涂,突又想起来,“前两天从悬崖上掉下来的人?”
“现在想起来了?你们到底准备如何对付他,说!”
姚婆婆轻瞟着若水,蔑视的光芒让若水气愤而无奈。既然解释不清,若水决定放弃。
“看架势前辈逼供的水平不低。”若水也似眼中无物地看着姚婆婆,“前辈本领这么大,为什么对抵御夜袭一点帮助都没有?”若水相信,以姚婆婆的水平,在夜袭中肯定竭力抵抗了,但她故意这么说,以便激怒对方,使话题从对方的思维中解脱出来。
姚婆婆却没有争辩,这让若水头痛,不愧为高手,不骄不躁,找不到任何突破口。
沉默了几分钟,姚婆婆突低沉地说:“原来,你们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也好,十八年了,尽管我已功力全失,但从没有想过逃避。你们不要妄想了!”
若水的脑袋嗡嗡而晕:姚婆婆?不,神秘的她早功力全失,那自己喝下那杯酒就是个不小的错误。原想对方功力比自己高这许多,喝不喝都一样无法逃脱,索性照她的话做。可人家只是利用一个表象,以一个高手的气势压迫自己有了这种想法,骗自己喝下了药酒,失去全部的主动权,任其摆布。自己真是――错得致命!
“你是谁?”若水真的很想知道。高手不是人人都能装的,特别是还装得连自己也难辨真假。
对面的她笑了,轻蔑依旧:“你们还没搞清楚我是八个中的哪一个,对不?窦隆京这样的跳梁小丑岂能神通到这种程度。他始终只是个跳来跳去的小丑,专耍隐谋诡计、见不得光的小人!早该下地狱的家伙!”
“你到底是谁?”被人愚弄蔑视够了,若水终于沉不住气,直白反击,“我同意窦隆京见不得光、早该下地狱!我更不是和他沆瀣一气的人!我闯到这里,真的只是偶然。你仔细想一想,你要保护的那个人就那么重要吗,需要窦隆京用这么多的亲信来换?”
若水的话显然触动了眼前的老婆婆。她牙一眦,雪白的排齿配合一张狰狞的脸阴森森让人发颤:“你居然企图这样说服我,这样说服我!”她的声音颤抖起来,她的身形抖动起来,滚烫的泪水一行行流淌,看不到停止的希望。“你知道,我最后悔的是什么吗?就是十八年前我听信了肖然的这句话:她个人的生命没什么重要。不仅我听信了,七个姐姐也都听信了,所以任肖然独个行事,独个消失。肖然消失后,不可避免的就是一场战乱。所有的人都不见了,也许是死了,也许是不想面对世人,总之,我没再遇上一个我曾认识的人。我身负致命伤,侥幸遇上姚神医,蒙他救一命活了下来,但功力全失。我也不想再见到认识的人,因为我恨自己身为肖然的贴身侍卫,却放弃了自己的职责,让所有的人都失去了肖然!失去了她,所以我们失去了一切!”
若水愕然,她想起了神话中的“八姐妹”,肖然最亲近的姐妹,也是肖然最忠诚的卫士。她们的事迹只存在于人们口传的神话中,只因人的历史将肖然的点滴悄然摸去,而她们更连印记也没有留下,更别说她们的真面目和真姓名。不曾想自己在这里遇上了一位。
婆婆止住了晃动的身形,却止不住颤栗而坚定的话语:“我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决不!”
那么坚定的面容,却让若水打了个寒颤。她犹豫着不敢确信:“那个人是星云,对不对?”
婆婆的脸微微变了色,续而更为坚毅:“就算你们知道了,也永远不会得到他。今天,我必将依然为肖然而活!你们不要妄想从我口中得到他的任何信息!”
若水想起了姚家姐妹的草药,方寸顿乱:“他在哪里,我要见他!我就是来找他的!”
婆婆莞尔蔑笑:“你终于承认了!”
若水真的要晕了,方寸已乱的她心惶惶无法镇定,恨不得能起身将这个“坚定”的战友打翻在地,逼她说出星云的踪迹。可半截被埋在土里的她,根本没有行使暴力的资本。
婆婆看出了她的明显意图,轻蔑不止:“狐狸尾巴不藏了,你还有什么新鲜的。”
“我是”若水想说自己是星云的未婚妻,可及时闭口了。如若说出来,只会被认为是新鲜的花招。她极力止住自己的惶惶不安,强制自己全力思考,如何才能取得一个有如此丰富经历且坚毅执著的战友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