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冲和盈盈出得山谷行了半日来到一处市镇到一家面店吃面。令狐冲筷子上
挑起长长几根面条笑吟吟的道:“我和你还没拜堂成亲……”盈盈登时羞得满脸通红
嗔道:“谁和你拜堂成亲了?”令狐冲微笑道:“将来总是要成亲的。你如不愿我捉住
了你拜堂。”盈盈似笑非笑的道:“在山谷中倒是乖乖的一出来就来说这些不正经的疯
话。”令狐冲笑道:“终身大事最是正经不过。盈盈那日在山谷之中我忽然想起
日后和你做了夫妻不知生几个儿子好。”盈盈站起身来秀眉微蹙道:“你再说这些
话我不跟你一起去恒山啦。”令狐冲笑道:“好好我不说我不说。因为那山谷中
有许多桃树倒像是个桃谷要是有六个小鬼在其间鬼混岂不是变了小桃谷六仙?”盈
盈坐了下来问道:“哪里来六个小鬼?”一语出口便即省悟又是令狐冲在说风话
白了他一眼低头吃面心中却十分甜蜜。‘令狐冲道:“我和你同上恒山有些心地龌
龊之徒还以为我和你已成夫妻在他自己的脏肚子里胡说八道只怕你不高兴。”这一
言说中了盈盈的心事道:“正是。好在我现下跟你都穿了乡下庄稼人的衣衫旁人未必
认得出。”令狐冲道:“你这般花容月貌不论如何改扮总是惊世骇俗。旁人一见心
下暗暗喝采:‘嘿好一个美貌乡下大姑娘怎地跟着这一个傻不楞登的臭小子岂不是
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待得仔细多看上几眼不免认出这朵鲜花原来是日月神教的任
大小姐这堆牛粪呢自然是大蒙任小姐垂青的令狐冲了。”盈盈笑道:“阁下大可不用
如此谦虚。”令狐冲道:“我想咱们这次去恒山我先乔装成个毫不起眼之人暗中察
看。如果太平无事我便独自现身将掌门之位传了给人然后和你在甚么秘密地方相会
一同下山神不知鬼不觉岂不是好?”
盈盈听他这么说知他是体贴自己甚是喜欢笑道:“那好极了不过你上恒山去
尤其是去见那些师太只好自己剃光了头也扮成个师太旁人才不起疑。冲哥来
我就给你乔装改扮你扮成个小尼姑只怕倒也俊俏得紧。”令狐冲连连摇手道:“不
成不成。一见尼姑逢赌必输。令狐冲扮成尼姑今后可倒足了大霉那决计不成。”
盈盈笑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却偏有这许多忌讳。我非剃光你的头不可。”令狐冲笑道
:“扮尼姑倒也不必了但要上见性峰扮女人却是势在必行。只是我一开口说话就给
听出来是男人。我倒有个计较你可记得恒山磁窑口翠屏山悬空寺中的一个人吗?”盈盈
一沉吟拍手道:“妙极妙极!悬空寺中有个又聋又哑的仆妇咱们在悬空寺上打得天
翻地覆她半点也听不到。问她甚么她只是呆呆的瞧着你。你想扮成这人?”令狐冲道
:“正是。”盈盈笑道:“好咱们去买衣衫就给你乔装改扮。”盈盈用二两银子向一
名乡妇买了一头长细心梳好了装在令狐冲头上再让他换上农妇装束宛然便是个
女子再在脸上涂上黄粉画上七八粒黑痣右腮边贴了块膏药。令狐冲对镜一看连自
己也认不出来。盈盈笑道:“外形是像了神气却还不似须得装作痴痴呆呆、笨头笨脑
的模样。”令狐冲笑道:“痴痴呆呆的神气最是容易不过那压根儿不用装笨头笨脑
原是令狐冲的本色。”盈盈道:“最要紧的是旁人倘若突然在你身后大声吓你千万不
能露出马脚。”一路之上令狐冲便装作那个又聋又哑的仆妇先行练习起来。二人不再
投宿客店只在破庙野祠中住宿。盈盈时时在他身后突大声令狐冲竟充耳不闻。不一
日到了恒山脚下约定三日后在悬空寺畔聚头。令狐冲独自上见性峰去盈盈便在附近
游山玩水。
到得见性峰峰顶已是黄昏时分令狐冲寻思:“我若径行入庵仪清、郑萼、仪琳
师妹她们心细的人多察看之下不免犯疑。我还是暗中窥探的好。”当下找个荒僻的山
洞睡了一觉醒来时月已天中这才奔往见性峰主席无色庵。刚走近主庵便听得铮铮
铮数下长剑互击之声令狐冲心中一动:“怎么来了敌人?”一摸身边暗藏的短剑纵身
向剑声处奔去。兵刃撞击声从无色庵旁十余丈外的一间瓦屋中出瓦屋窗中透出灯光。
令狐冲奔到屋旁但听兵刃撞击声更加密了凑眼从窗缝中一张登时放心原来是仪和
与仪琳两师姊妹正在练剑仪清和郑萼二人站着旁观。仪和与仪琳所使的正是自己先前
所授、学自华山思过崖后洞石壁上的恒山剑法。二人剑法已颇为纯熟。斗到酣处仪和出
剑渐快仪琳略一疏神仪和一剑刺出直指前胸仪琳回剑欲架已然不及“啊”的
一声轻叫。仪和长剑的剑尖已指在她心口微笑道:“师妹你又输了。”仪琳甚是惭愧
低头道:“小妹练来练去总是没甚么进步。”仪和道:“比之上次已有进步了咱们
再来过。”长剑在空中虚劈一招。仪清道:“小师妹累啦就和郑师妹去睡罢明日再练
不迟。”仪琳道:“是。”收剑入鞘向仪和、仪清行礼作别拉了郑萼的手推门出外。
她转过身时令狐冲见她容色憔悴心想:“这个小师妹心中总是不快乐。”仪和掩上了
门和仪清二人相对摇了摇头待听得仪琳和郑萼脚步声已远说道:“我看小师妹总是
静不下心来。心猿意马那是咱们修道人的大忌不知怎生劝劝她才好。”仪清道:“劝
是很难劝的总须自悟。”仪和道:“我知道她为甚么不能心静她心中老是想着……”
仪清摇手道:“佛门清净之地师姊别说这等话。若不是为了急于报师父的大仇让她慢
慢自悟原亦不妨。”
仪和道:“师父常说:世上万事皆须随缘半分勉强不得;尤其收束心神更须循序
渐进倘若着意经营反易堕入魔障。我看小师妹外和内热乃是性情中人身入空门
于她实不相宜。”仪清叹了口气道:“这一节我也何尝没想到只是……只是一来我派
终须有佛门中人接掌门户令狐师兄曾一再声言他代掌门户只是一时的权宜之计;更要
紧的是岳不群这恶贼害死我们师父、师叔……”
令狐冲听到这里大吃一惊:“怎地是我师父害死她们的师父、师叔?”只听仪清续
道:“不报这深恨大仇咱们做弟子的寝食难安。”仪和道:“我只有比你更心急好
赶明儿我加紧督促她练剑便了。”仪清道:“常言道:欲则不达却别逼得她太过狠了。我看小师妹近日精神越来越差。”仪和道:“是了。”两师姊妹收起兵刃吹灭灯火
入房就寝。
令狐冲悄立窗外心下疑思不解:“她们怎么说我师父害死了她们的师父、师叔?又
为甚么为报师仇为了有人接掌恒山门户便须督促仪琳小师妹日夜勤练剑法?”凝思半
晌不明其理慢慢走开心想:“日后询问仪和、仪清两位师姊便是。”猛见地下自己
的影子缓缓晃动抬头望月只见月亮斜挂树梢心中陡然闪过一个念头险些叫出声来
心道:“我早该想到了。为甚么她们早就明白此事我却一直没想到?”闪到近旁小屋
的墙外靠墙而立以防恒山派中有人见到自己身影这才静心思索回想当日在少林寺
中定闲、定逸两位师太毙命的情状:其时定逸师太已死定闲师太嘱咐我接掌恒山门户之
后便即逝去言语中没显露害死她们的凶手是谁。检视之下二位师太身上并无伤痕
并非受了内伤更不是中毒何以致死甚是奇怪只是不便解开她们衣衫详查伤处。
后来离少林寺出来在雪野山洞之中盈盈说在少林寺时曾解开二位师太的衣衫查伤见
到二人心口都有一粒钉孔大的红点是被人用针刺死。当时我跳了起来说道:“毒针?
武林之中有谁是使毒针的?”盈盈说道:“爹爹和向叔叔见闻极广可是他们也不知道。爹爹又说这针并非毒针乃是一件兵刃刺入要害致人死命。只是刺入定闲师太心
口那一针略略偏斜了些。”我说:“是了我见到定闭师太之时她还没断气。这针既
是当胸刺入那就并非暗算而是正面交锋。那么害死两位师太的定是武功绝。既有了这条线索要找到凶手想亦不难。”当时我伸
掌在山洞石壁上用力一拍大声道:“盈盈我二人有生之年定当为两位师太报仇雪恨。”盈盈道:“正是。”令狐冲双手反按墙壁身子不禁抖心想:“能使一枚小针而
杀害这两位高手师太若不是练了葵花宝典的便是练了辟邪剑法的。东方不败一直在黑
木崖顶闺房中绣花不会到少林寺来杀人以他武功也决不会针刺定闲师太而一时杀她
不了。左冷禅所练的辟邪剑法是假的。那时候林师弟初得剑谱未久未必已练成剑法甚
至还没得到剑谱……”回想当日在雪地里遇到林平之与岳灵珊的情景心想:“不错那
时候林平之说话未变雌声不管他是否已得剑谱辟邪剑法总是尚未练成。”想到此处
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那时候能以一枚细针、正面交锋而害死恒山派两大高手武功却又
高不了定闲师太多少一针不能立时致她死命那只有岳不群一人。又想起岳不群处心积
虑要做五岳派的掌门竟能让劳德诺在门下十余年之久不揭穿他的来历末了让他盗
了一本假剑谱去由此轻轻易易的刺瞎左冷禅双目。定闲、定逸两位师太极力反对五派合
并岳不群乘机下手将其除去少了并派的一大阻力自是在情理之中。定闲师太为甚么
不肯吐露害她的凶手是谁?自然由于岳不群是他的师父之故。倘若凶手是左冷禅或东方不
败定闲师太又何以不说?
令狐冲又想到当时在山洞中和盈盈的对话。他在少林寺给岳不群重重踢了一脚他并
未受伤岳不群腿骨反断盈盈大觉奇怪。她说她父亲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其中原因令
狐冲吸了不少外人的内功固然足以护体但必须自加运用方能伤人不像自己所练成的
内功不须运使自能将对方攻来的力道反弹出去。此刻想来岳不群自是故意做作存
心做给左冷禅看的那条腿若非假断便是他自己以内力震断好让左冷禅瞧在眼里以
为他武功不过尔尔不足为患便可放手进行并派。左冷禅花了无数心血力气终于使五
派合并到得头来却是为人作嫁给岳不群一伸手就将成果取了去。这些道理本来也不
难明只是他说甚么也不会疑心到师父身上或许内心深处早已隐隐想到但一碰到这
念头的边缘心思立即避开既不愿去想也不敢去想直至此刻听到了仪和、仪清的话
这才无可规避。
自己一生敬爱的师父竟是这样的人物只觉人生一切都是殊无意味一时打不起
精神到恒山别院去查察便在一处僻静的山坳里躺下睡了。
次日清晨令狐冲到得通元谷时天已大明。他走到小溪之旁向溪水中照映自己改
装后的容貌又细看身上衣衫鞋袜一无破绽这才走向别院。他绕过正门欲从边门入
院刚到门边便听得一片喧哗之声。
只听得院子里许多人大声喧叫:“真是古怪!***是谁干的?”“甚么时候干的?怎么神不知鬼不觉手脚可真干净利落!”“这几人武功也不坏啊怎地着了人家道
儿哼也不哼一声?”令狐冲知道生了怪事从边门中挨进去只见院子中和走廊上都
站满了人眼望一株公孙树的树梢。令狐冲抬头一看大感奇怪心中的念头也与众人所
叫嚷的一般无异只见树上高高挂着八人乃是仇松年、张夫人、西宝和尚、玉灵道人这
一伙七人另外一人是“滑不留手”游迅。八人显是都被点了穴道四肢反缚吊在树枝
上荡来荡去离地一丈有余除了随风飘荡半分动弹不得。八人神色之尴尬实是世所
罕见。两条黑蛇在八人身上蜿蜒游走那自是“双蛇恶乞”严三星的随身法宝了。这两条
蛇盘到严三星身上倒也没甚么游到其他七人身上时这些人气愤羞惭的神色之中又
加上几分害怕厌恶。人丛中跃起一人正是夜猫子“无计可施”计无施。他手持匕纵
上树干割断了吊着“桐柏双奇”的绳索。这两人从空中摔下那矮矮胖胖的老头子伸手
接住放在地上。片刻之间计无施将八人都救下来解开了各人被封的穴道。仇松年等
一得自由立时污言秽语的破口大骂。只见众人都是眼睁睁的瞧着自己有的微笑有的
惊奇。有人说道:“已!”有人说道:“阴!”有人说道:“小!”有人说道:“命!”
张夫人一侧头只见仇松年等七人额头上都用朱笔写着一个字有的是“已”有的是“
阴”字料想自己额头也必有字当即伸手去抹。祖千秋已推知就里将八人额头的八个
字串起来说道:“阴谋已败小心狗命!”余人一听不错纷纷说道:“阴谋已败小
心狗命!”西宝和尚大声骂道:“甚么阴谋已败你***小心谁的狗命?”玉灵道人
忙摇手阻止在掌心中吐了一大口唾沫伸手去擦额头的字。祖千秋道:“游兄不知八
位如何中了旁人的暗算可能赐告吗?”游迅微微一笑说道:“说来惭愧在下昨晚睡
得甚甜不知如何竟给人点了穴道吊在这高树之上。那下手的恶贼多半使用‘五更
鸡鸣还魂香’之类迷药否则兄弟本领不济遭人暗算那也罢了像玉灵道长、张夫人
这等智勇兼备的人物如何也着了道儿?”张夫人哼了一声道:“正是如此。”不愿与
旁人多说忙入内照镜洗脸玉灵道人等也跟了进去。
群豪议论不休啧啧称奇都道:“游迅之言不尽不实。”有人道:“大伙儿数十人
在堂内睡觉若放迷香该当数十人一起迷倒才是怎会只迷倒他们几个?”众人猜想那
“阴谋已败”的阴谋不知是何所指种种揣测都有莫衷一是。有人道:“不知将这八
人倒吊高树的那位高手是谁?”有人笑道:“幸亏桃谷六怪今番没到否则又有得乐子了。”另一人道:“你怎知不是桃谷六仙干的?这六兄弟古里古怪多半便是他们做的手脚。”祖千秋摇头道:“不是不是决计不是。”先一人道:“祖兄如何得知?”祖千秋
笑道:“桃谷六仙武功虽高肚子里的墨水却有限得很那‘阴谋’二字担保他们就不
会写。”群豪哈哈大笑均说言之有理。各人谈论的都是这件趣事没人对令狐冲这呆头
呆脑的仆妇多瞧上一眼。令狐冲心中只是在想:“这八人想搅甚么阴谋?那多半是意欲不
利于我恒山派。”这日午后忽听得有人在外大叫:“奇事奇事大家来瞧啊!”群豪
涌了出去。令狐冲慢慢跟在后面只见别院右里许外有数十人围着群豪急步奔去。令
狐冲走到近处听得众人正自七张八嘴的议论。有十余人坐在山脚下面向山峰显是被
点中了穴道动弹不得山壁上用黄泥写着八个大字又是“阴谋已败小心狗命”。
当下有人将那十余人转过身来赫然有爱吃人肉的漠北双熊在内。计无施走上前去
在漠北双熊背上推拿了几下解开了他们哑穴但余穴不解仍是让他们动弹不得说道
:“在下有一事不明可要请教。请问二位到底参与了甚么密谋大伙儿都想知道。”群
豪都道:“对对!有甚么阴谋说出来大家听听。”黑熊破口大骂:“操他***十八
代祖宗有甚么阴谋阴他妈龟儿子的谋。”祖千秋道:“那么众位是给谁点倒的总可
以说出来让大伙儿听听罢。”白熊道:“老子知道就好了。老子好端端在山边散步背心
一麻就着了乌龟孙子王八蛋的道儿。是英雄好汉就该真刀真枪的打上一架在人家背
后偷袭算甚么人物?”祖千秋道:“两位既不肯说也就罢了。这件事既已给人揭穿
我看是干不成了只是大伙儿不免要多留心留心。”有人大声道:“祖兄他们不肯吐露
就让他们在这山脚边饿上三天三夜。”另一人道:“不错解铃还由系铃人。你如放了
他们那位高人不免将你怪上了也将你点倒吊将起来可不是玩的。”计无施道:“
此言不错。众位兄台在下不是袖手旁观实在有点胆寒。”
黑熊、白熊对望了一眼都大骂起来只是骂得不着边际可也不敢公然骂计无施这
一干人的祖宗否则自己动弹不得对方若要动粗却无还手之力。
计无施笑着拱拱手说道:“众位请了。”转身便行。余人围着指指点点说了一会
子话慢慢都散开了。令狐冲慢慢踱回刚到院子外听得里面又有人叫嚷嘻笑。一抬头
间见公孙树上又倒吊着二人一个是不可不戒田伯光另一个却是不戒和尚。令狐冲心
下大奇:“不戒大师是仪琳小师妹的父亲田伯光是小师妹的弟子。他二人说甚么也不会
来跟恒山派为难。恒山派有难他们定会奋力援手。怎地也给人吊在树上?”心中原来十
分确定的设想突然间给全部推翻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不戒大师天真烂漫与人无
许怎会给人倒吊高树定是有人和他恶作剧了。要擒住不戒大师非一人之力可办多
半便是桃谷六仙。”但想到祖千秋先前的言语说桃谷六仙写不出“阴谋”二字确也甚
是有理。他满腹疑窦慢慢走进院子去只见不戒和尚与田伯光身上都垂着一条黄布带子
上面写得有字。不戒和尚身上那条带上写道:“天下第一负心薄幸、好色无厌之徒。”
田伯光身上那条带上写道:“天下第一大胆妄为、办事不力之人。”令狐冲第一个念头便
是:“这两条带子挂错了。不戒和尚怎会是‘好色无厌之徒’?这‘好色无厌’四字该
当送给田伯光才是。至于‘大胆妄为’四字送给不戒和尚倒还贴切他不戒杀不戒荤
做了和尚敢娶尼姑自是大胆妄为之至不过‘办事不力’又不知从何说起?”但
见两根布带好好的系在二人颈中垂将下来又不像是匆忙中挂错了的。群豪指指点点
笑语评论大家也都说:“田伯光贪花好色天下闻名这位大和尚怎能盖得过他?”
计无施与祖千秋低声商议均觉大是蹊跷知道不戒和尚和令狐冲交情甚好须得将
二人救下来再说。当下计无施纵身上树将二人手足上被缚的绳索割断解开了二人穴道。不戒与田伯光都是垂头丧气和仇松年、漠北双熊等人破口大骂的情状全然不同。计无
施低声问道:“大师怎地也受这无妄之灾?”不成和尚摇了摇头将布条缓缓解下对着
布条上的字看了半晌突然间顿足大哭。
这一下变故当真大出群豪意料之外众人语声顿绝都呆呆的瞧着他。只见他双拳
捶胸越哭越伤心。田伯光劝道:“太师父你也不用难过。咱们失手遭人暗算定要找
了这个人来将他碎尸万段……”他一言未毕不戒和尚反手一掌将他打得直跌出丈许
之外几个踉跄险些摔倒半边脸颊登时高高肿起。不戒和尚骂道:“臭贼!咱们给吊
在这里当然是罪有应得你……你……你好大的胆子。想杀死人家啊。”田伯光不明就
里听太师父如此说擒住自己之人定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竟连太师父也不敢得罪他半
分只得唯唯称是。不戒和尚呆了一呆又捶胸哭了起来突然间反手一掌又向田伯光
打去。田伯光身法极快身子一侧避开叫道:“太师父!”不戒和尚一掌没打中也不
再追击顺手回过掌来拍的一声打在院中的一张石凳之上只击得石屑纷飞。他左手
一掌右手一掌又哭又叫越击越用力十余掌后双掌上鲜血淋漓石凳也给他击得
碎石乱崩忽然间喀喇一声石凳裂为四块。群豪无不骇然谁也不敢哼上一声倘若他
盛怒之下找上了自己一击中头谁的脑袋能如石凳般坚硬?祖千秋、老头子、计无施
三人面面相觑半点摸不着头脑。田伯光眼见不对说道:“众位请照看着太师父。我去
相请师父。”令狐冲寻思:“我虽已乔装改扮但仪琳小师妹心细别要给她瞧出了破绽。”他扮过军官扮过乡农但都是男人这次扮成女人实在说不出的别扭心中绝无
自信生怕露出了马脚。当下去躲在后园的一间柴房之中心想:“漠北双熊等人兀自被
封住穴道猜想计无施、祖千秋等人之意当是晚间去窃听这些人的谈论。我且好好睡上
一觉半夜里也去听上一听。”耳听得不戒和尚号啕之声不绝又是惊奇又是好笑迷
迷糊糊的便即入睡。
醒来时天已入黑到厨房中去找些冷饭茶来吃了。又等良久耳听得人声渐寂于是
绕到后山慢慢踱到漠北双熊等人被困之处远远蹲在草丛之中侧耳倾听。不久便听得
呼吸声此起彼伏少说也有二十来人散在四周草木丛中令狐冲暗暗好笑:“计无施他们
想到要来偷听旁人也想到了聪明人还真不少。”又想“计无施毕竟了得他只解了
漠北双熊这两个吃人肉粗胚的哑穴却不解旁人的哑穴否则漠北双熊一开口说话便会
给同伙中精明能干之辈制止。”只听得白熊不住口的在詈骂:“他***这山边蚊子真
多真要把老子的血吸光了才高兴**你臭蚊虫的十八代祖宗。”黑熊笑道:“蚊子只
是叮你却不来叮我不知是甚么缘故。”白熊骂道:“你的血臭的连蚊子也不吃。”
黑熊笑道:“我宁可血臭好过给几百只蚊子在身上叮。”白熊又是“直娘贼龟儿子”
的大骂起来。
白熊骂了一会说道:“穴道解开之后老子第一个便找夜猫子算帐把这龟蛋点了
穴道将他大腿上的肉一口口咬下来生吃。”黑熊笑道:“我却宁可吃那些小尼姑们细
皮白肉嫩得多了。”白熊道:“岳先生吩咐了的尼姑们要捉到华山去可不许吃。”
黑熊笑道:“几百个尼姑吃掉三四个岳先生也不会知道。”令狐冲大吃一惊:“怎么
是师父吩咐了的?怎么要他们将恒山派弟子捉到华山去?这个‘大阴谋’自然是这件事
了。可是他们又怎么会听我师父的号令?”
忽听得白熊高声大骂:“乌龟儿子王八蛋!”黑熊怒道:“你不吃尼姑便不吃干么
骂人?”白熊道:“我骂蚊子又不是骂你。”令狐冲满腹疑团忽听得背后草丛中脚步
声响有人慢慢走近心想:“这人别要踏到我身上来才好。”那人对准了他走来走到
他身后蹲了下来轻轻拉他衣袖。令狐冲微微一惊:“是谁?难道认了我出来?”回过
头来朦胧月光之下见到一张清丽绝俗的脸庞正是仪琳。他又惊又喜心想:“原来
我的行迹早给她识破了。要扮女人毕竟不像。”仪琳头一侧小嘴努了努缓缓站起身
来仍是拉着他衣袖示意和他到远处说话。令狐冲见她向西行去便跟在她身后。两人
一言不径向西行。仪琳沿着一条狭狭的山道走出了通元谷忽然说道:“你又听不
见人家的说话挤在这是非之地那可危险得紧。”她几句话似乎并不是向他而说只是
自言自语。令狐冲一怔心道:“她说我听不见人家说话那是甚么意思?她说的是反话
还是真的认我不出?”又想仪琳从来不跟自己说笑那么多半是认不出了只见她折而
向北渐渐向着磁窑口走去转过了一个山坳来到了一条小溪之旁。仪琳轻声道:“我
们老是在这里说话你可听厌了我的话吗?”跟着轻轻一笑说道:“你从来就听不见我
的话哑婆婆倘若你能听见我说话我就不会跟你说了。”令狐冲听仪琳说得诚挚知
她确是将自己认作了悬空寺中那个又聋又哑的仆妇。他童心大起心道:“我且不揭破
听她跟我说些甚么。”仪琳牵着他衣袖走到一株大柳树下的一块长石之旁坐了下来。
令狐冲跟着坐下侧着身子背向月光好教仪琳瞧不见自己的脸寻思:“难道我真的
扮得很像连仪琳也瞒过了?是了黑夜之中只须有三分相似她便不易分辨。盈盈的
易容之术倒也了得。”仪琳望着天上眉月幽幽叹了口气。令狐冲忍不住想问:“你小
小年纪为甚么有这许多烦恼?”但终于没出声。仪琳轻声道:“哑婆婆你真好我常
常拉着你来向你诉说我的心事你从来不觉厌烦总是耐心的等着让我爱说多少便
说多少。我本来不该这样烦你但你待我真好便像我自己亲生的娘一般。我没有娘倘
若我有个妈妈我敢不敢向她这样说呢?”令狐冲听到她说是倾诉自己心事觉得不妥
心想:“她要说甚么心事?我骗她吐露内心秘密可太也对不住她还是快走的为是。”
当即站起身来。仪琳拉住了他袖子说道:“哑婆婆你……你要走了吗?”声音中充满
失望之情。令狐冲向她望了一眼只见她神色凄楚眼光中流露出恳求之意不由得心下
软了寻思:“小师妹形容憔悴满腹心事倘若无处倾诉老是闷在心里早晚要生重
病。我且听她说说只要她始终不知是我也不会害羞。”当下又缓缓坐了下来。仪琳伸
手搂住他脖子说道:“哑婆婆你真好就陪我多坐一会儿。你不知道我心中可有多闷。”令狐冲心想:“令狐冲这一生可交了婆婆运先前将盈盈错认作是婆婆现下又给仪
琳错认是婆婆。我叫了人家几百声婆婆现在她叫还我几声算是好人有好报。”
仪琳道:“今儿我爹爹险些儿上吊死了你知不知道?他给人吊在树上又给人在身
上挂了一根布条儿说他是‘天下第一负心薄幸好色无厌之徒’。我爹爹一生心中就
只有我妈妈一人甚么好色无厌那是从何说起?那人一定胡里胡涂将本来要挂在田伯
光身上的布条挂错在爹爹身上了。其实挂错了拿来掉过来就是可用不着上吊自尽哪。”令狐冲又是吃惊又是好笑:“怎么不戒大师要自尽?她说他险些儿上吊死了那么
定是没死。两根布条上写的都不是好话既然拿了下来怎么又去掉转来挂在身上?这小
师妹天真烂漫真是不通世务之至。”
仪琳说道:“田伯光赶上见性峰来要跟我说偏偏给仪和师妹撞见了说他擅闯见
性峰不问三七二十一提剑就砍差点没要了他的性命可也真是危险。”
令狐冲心想:“我曾说过别院中的男子若不得我号令任谁不许上见性峰。田兄名
声素来不佳仪和师姊又是个急性子人一见之下自然动剑。只是田兄武功比她高得多
仪和可杀不了他。”他正想点头同意但立即警觉:“不论她说甚么话我赞同也好
反对也好决不可点头或摇头。那哑婆婆决不会听到她的说话。
仪琳续道:“田伯光待得说清楚仪和师姊已砍了十七八剑幸好她手下留情没真
的杀了他。我一得到消息忙赶到通元谷来却已不见爹爹一问旁人都说他在院子中
又哭又闹生了好大的气谁也不敢去跟他说话后来就不见了。我在通元谷中四下寻找
终于在后山一个山坳里见到了他只见他高高挂在树上。我着急得很忙纵上树去见
他头颈中有一条绳勒得快断气了真是菩萨保佑幸好及时赶到。我将他救醒了他抱
着我大哭。我见他头颈中仍是挂着那根布条上面写的仍是‘天下第一负心薄幸’甚么的。我说:‘爹爹这人真坏吊了你一次又吊你第二次。挂错了布条他又不掉转来。
“爹爹一面哭一面说道:‘不是人家吊是我自己上吊的。我……我不想活了。’我劝
他说:‘爹爹那人定是突然之间向你偷袭你不小心着了他的道儿那也不用难过。咱
们找到他叫他讲个道理出来他如说得不对咱们也将他吊了起来将这条布条挂在他
头颈里。’爹爹道:‘这条布条是我的怎可挂在旁人身上?天下第一负心薄幸、好色无
厌之徒乃是我不戒和尚。哪里还有人胜得过我的?小孩儿家就会瞎说。’哑婆婆我
听他这么说心中可真奇了问道:‘爹爹这布条没挂错么?’爹爹说:‘自然没挂错。我……我对不起你娘因此要悬树自尽你不用管我我真的不想活了。’”令狐冲记
得不戒和尚曾对他说过他爱上了仪琳的妈妈只因她是个尼姑于是为她而出家做了和
尚。和尚娶尼姑真是希奇古怪之至。他说他对不起仪琳的妈妈想必是后来移情别恋
因此才自认是“负心薄幸、好色无厌”想到此节心下渐渐有些明白了。仪琳道:“我
见参爹哭得伤心也哭了起来。爹爹反而劝我说道:‘乖孩子别哭别哭。爹爹倘若
死了你孤苦伶仃的在这世上又有谁来照顾你?’他这样说我哭得更加厉害了。”她
说到这里眼眶中泪珠莹然神情极是凄楚又道:“爹爹说道:‘好啦好啦!我不死
就是只不过也太对不住你娘。’我问:‘到底你怎样对不住我娘?’爹爹叹了口气说
道:‘你娘本来是个尼姑你是知道的了。我一见到你娘就爱得她狂说甚么要娶她
为妻。你娘说:“阿弥陀佛起这种念头也不怕菩萨嗔怪。”我说:“菩萨要怪就只
怪我一人。”你娘说:“你是俗家人娶妻生子理所当然。我身入空门六根清净再
动凡心菩萨自然要责怪了可怎会怪到你?”我一想不错是我决意要娶你娘可不是
你娘一心想嫁我。倘若让菩萨怪上了她累她死后在地狱中受苦我如何对得住她?因此
我去做了和尚。菩萨自然先怪我就算下地狱咱们夫妻也是一块儿去。’”
令狐冲心想:“不戒大师确是个情种为了要担负菩萨的责任这才去做和尚既然
如此不知后来又怎会变心?”仪琳续道:“我就问爹爹:‘后来你娶了妈妈没有?’爹
爹说:‘自然娶成了否则怎会生下你来?千不该万不该那日你生下来才三个月我
抱了你在门口晒太阳。’我说:‘晒太阳又有甚么不对了?’爹爹说:‘事情也真不巧
那时候有个美貌少*妇骑了马经过门口看见我大和尚抱了个女娃娃觉得有些奇怪向
咱们瞧了几眼赞道:“好美的女娃娃!”我心中一乐说道:“你也美得很啊。”那少
妇向我瞪了一眼问道:“你这女娃娃是哪里偷来的?”我说:“甚么偷不偷的?是我和
尚自己生的。”那少*妇忽然大脾气骂道:“我好好问你你几次三番向我取笑可不
是活得不耐烦了?”我说:“取甚么笑?难道和尚不是人就不会生孩子?你不信我就
生给你看。”哪知道那女人凶得很从背上拔出剑来便向我刺来那不是太不讲道理吗?’”
令狐冲心想:“不戒大师直言无忌说的都是真话但听在对方耳里却都成为无聊
调笑。他既然娶妻生女怎地又不还俗?大和尚抱了个女娃娃原是不伦不类。”
仪琳道:“我说:‘这位太太可也太凶了。我明明是你生的又没骗她干么好端端
地便拔剑刺人?’爹爹道:‘是啊当时我一闪避开说道:“你怎地不分青红皂白便
动刀剑?这女娃娃不是我生的难道是你生的?”那女人脾气更大了向我连刺三剑。她
几剑刺我不中出剑更快了。我当然不来怕她就怕她伤到了你她刺到第八剑上我飞
起一脚将她踢了个筋斗。她站起身来大骂我:“不要脸的恶和尚无耻下流调戏妇
女。”“‘就在这时候你妈妈从河边洗了衣服回来站在旁边听着。那女人骂了几句
气愤愤的骑马走了掉在地上的剑也不要了。我转头跟你娘说话。她一句也不答只是哭
泣。我问她为甚么事她总是不睬。第二天早晨你娘就不见了。桌上有一张纸写着八
个字。你猜是甚么字?那便是“负心薄幸好色无厌”这八个字了。我抱了你到处去找她
可哪里找得到。’“我说:‘妈妈听了那女人的话以为你真的调戏了她。’爹爹说:
‘是啊那不是冤枉吗?可是后来我想想那也不全是冤枉因为当时我见到那个女人
心中便想:“这女子生得好俊。”你想:我既然娶了你妈妈做老婆心中却赞别个女人美
貌不但心中赞口中也赞那不是负心薄幸、好色无厌么?’”令狐冲心道:“原来仪
琳师妹的妈妈醋劲儿这般厉害。当然这中间大有误会但问个明白不就没事了?”仪琳
道:“我说:‘后来找到了妈妈没有?’爹爹说:‘我到处寻找可哪里找得到?我想你
妈是尼姑一定去了尼姑庵中一处处庵堂都找遍了。这一日找到了恒山派的白云庵
你师父定逸师太见你生得可爱心中欢喜那时你又在生病便叫我将你寄养在庵中免
得我带你在外奔波送了你一条小命。’”一提到定逸师太仪琳又不禁泫然说道:“
我从小没了妈妈全仗师父抚养长大可是师父给人害死了害死她的却是令狐大哥的
师父你瞧这可有多为难。令狐大哥跟我一样也是自幼没了妈妈由他师父抚养长大的。不过他比我还要苦些不但没了妈妈连爹爹也没有。他自然敬爱他的师父我要是将
他师父杀了为我师父报仇令狐大哥可不知有多伤心。我爹爹又说:他将我寄养在白云
庵中之后找遍了天下的尼姑庵后来连蒙古、西藏、关外、西域最偏僻的地方都找到
了始终没打听到半点我娘的音讯。想起来我娘定是怪我爹爹调戏女人第二天便自尽
了。哑婆婆我妈妈出家时是在菩萨面前过誓的身入空门之后决不再有情缘牵缠
可是终于拗不过爹爹嫁了给他刚生下我不久便见他调戏女人给人骂‘无耻下流
’当然生气。她是个性子十分刚烈的女子自己以为一错再错只好自尽了。”仪琳长
长叹了口气续道:“我爹爹说明白这件事我才知道为甚么他看到‘天下第一负心薄
幸好色无厌之徒’这布条时如此伤心。我说:‘妈妈写了这张纸条骂你你时时拿给
人家看么?怎么别人竟会知道?’爹爹道:‘当然没有!我对谁也没说。这种事说了出来
好光彩吗?这中间有鬼定是你妈妈的鬼魂找上了我她要寻我报仇恨我玷污了她清
白却又去调戏旁的女子。否则挂在我身上的布条旁的字不写怎么偏偏就写上这八个
字?我知道她是在向我索命很好我就跟她去就是了。’
“爹爹又道:‘反正我到处找你妈妈不到到阴世去和她相会那也正是求之不得。
可惜我身子太重上吊了片刻绳子便断了第二次再上吊绳子又断了。我想拿刀抹脖
子那刀子明明在身边的忽然又找不到了真是想死也不容易。’我说:‘爹爹你弄
错啦菩萨保佑叫你不可自尽因此绳子会断刀子会不见。否则等我找到时你早已
死啦。’爹爹说:‘那也不错多半菩萨罚我在世上还得多受些苦楚不让我立时去阴世
和你妈妈相见。’我说:‘先前我还道是田伯光的布条跟你掉错了因此你生这么大的气。’爹爹说:‘怎么会掉错?不可不戒以前对你无礼岂不是“胆大妄为”?我叫他去做
媒要令狐冲这小子来娶你他推三阻四总是办不成那还不是“办事不力”?这八字
评语挂在他身上真是再合式也没有了。’我说:‘爹爹你再叫田伯光去干这等无聊之
事我可要生气了。令狐大哥先前喜欢的是他小师妹后来喜欢了魔教的任大小姐。他虽
然待我很好但从来就没将我放在心上。’”令狐冲听仪琳这么说心下颇觉歉然。她对
自己一片痴心初时还不觉得后来却渐渐明白了但自己确然如她所说先是喜欢岳家
小师妹后来将一腔情意转到了盈盈身上。这些时候来亡命江湖少有想到仪琳的时刻。
仪琳道:“爹爹听我这么说忽然生起气来大骂令狐大哥说道:‘令狐冲这小子有
眼无珠当真连不可不戒也不如。不可不戒还知道我女儿美貌令狐冲却是天下第一大笨
蛋。’他骂了许多粗话难听得很我也学不上来。他说:‘天下第一大瞎子是谁?不是
左冷禅而是令狐冲。左冷禅眼睛虽然给人刺瞎了令狐冲可比他瞎得更厉害。’哑婆婆
爹爹这样说是很不对的他怎么可以这样骂令狐大哥?我说:‘爹爹岳姑娘和任大小
姐都比女儿美貌百倍孩儿怎么及得上人家?再说孩儿已经身入空门只是感激令狐大
哥舍命相救的恩德以及他对我师父的好处孩儿才时时念着他。我妈妈说得对皈依佛
门之后便当六根清净再受情缘牵缠菩萨是要责怪的。’“爹爹说:‘身入空门为
甚么就不可以嫁人?如果天下的女人都身入空门再不嫁人生儿子世界上的人都没有了。你娘是尼姑她可不是嫁了给我又生下你来吗?’我说:‘爹爹咱们别说这件事了
我……我宁可当年妈妈没生下我这个人来。’”她说到这里声音又有些哽咽过了一
会才道:“爹爹说他一定要去找令狐大哥叫他娶我。我急了对他说要是他对令
狐大哥提这等话我永远不跟他说一句话他到见性峰来我也决不见他。田伯光要是向
令狐大哥提这等无聊言语我要跟仪清、仪和师姊她们说永远不许他踏上恒山半步。爹
爹知道我说得出做得到呆了半晌叹了一口气一个人走了。哑婆婆爹爹这么一去
不知甚么时候再来看我?又不知他会不会再自杀?真叫人挂念得紧。后来我找到田伯光
叫他跟着爹爹好好照料他说完之后看到有许多人偷偷摸摸的走到通元谷外躲在草
丛之中不知干甚么。我悄悄跟着过去瞧瞧却见到了你。哑婆婆你不会武功又听不
见人家说话躲在那里倘若给人家见到了那是很危险的以后可千万别再跟着人家去
躲在草丛里了。你还道是捉迷藏吗?”令狐冲险些笑了出来心想:“这个小师妹孩子气
得很只当人家也是孩子。”仪琳道:“这些日子中仪和、仪清两位师姊总是督着我练
剑。秦绢小师妹跟我说她曾听到仪和、仪清她们好几位大师姊商议。大家说令狐大哥
将来一定不肯做恒山派掌门。岳不群是我们的杀师大仇我们自然不能并入五岳派奉他
为我们掌门因此大家叫我做掌门人。哑婆婆我可半点也不相信。但秦师妹赌咒誓
说一点也不假。她说几位大师姊都说恒山派仪字辈的群尼之中令狐大哥对我最好
如果由我做掌门定然最合令狐大哥的心意。她们所以决定推举我全是为了令狐大哥。
她们盼我练好剑术杀了岳不群那时做恒山派掌门谁也没异议了。她这样解释我才
信了。不过这恒山派的掌门我怎么做得来?我的剑法再练十年也及不上仪和、仪清师
姊她们要杀岳不群那是更加办不到了。我本来心中已乱想到这件事心下更加乱了。哑婆婆你瞧我怎么办才是?”令狐冲这才恍然:“她们如此日以继夜的督促仪琳练剑
原来是盼她日后继我之位接任恒山派掌门委实用心良苦可也是对我的一番厚意。”
仪琳幽幽的道:“哑婆婆我常跟你说我日里想着令狐大哥夜里想着令狐大哥
做梦也总是做着他。我想到他为了救我全不顾自己性命;想到他受伤之后我抱了他奔
逃;想到他跟我说笑要我说故事给他听;想到在衡山县那个甚么群玉院中我……我…
…跟他睡在一张床上盖了同一条被子。哑婆婆我明知你听不见因此跟你说这些话也
不害臊。我要是不说整天憋在心里可真要疯了。我跟你说一会话轻轻叫着令狐大
哥的名字心里就有几天舒服。”她顿了一顿轻轻叫道:“令狐大哥令狐大哥!”这
两声叫唤情致缠绵当真是蕴藏刻骨相思之意令狐冲不由得身子一震。他早知道这小师
妹对自己极好却想不到她小小心灵中包藏着的深情竟如此惊心动魄心道:“她待我
这等情意令狐冲今生如何报答得来?”
仪琳轻轻叹息说道:“哑婆婆爹爹不明白我仪和、仪清师姊她们也不明白我。
我想念令狐大哥只是忘不了他我明知道这是不应该的。我是身入空门的女尼怎可对
一个男人念念不忘的日思夜想何况他还是本门的掌门人?我日日求观音菩萨救我请菩
萨保佑我忘了令狐大哥。今儿早晨念经念着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的名字我心中又在求
菩萨请菩萨保佑令狐大哥无灾无难逢凶化吉保佑他和任家大小姐结成美满良缘白
头偕老一生一世都快快活活。我忽然想为甚么我求菩萨这样求菩萨那样菩萨听着
也该烦了。从今而后我只求菩萨保佑令狐大哥一世快乐逍遥。他最喜欢快乐逍遥无拘
无束但盼任大小姐将来不要管着他才好。”她出了一会神轻声念道:“南无救苦救难
观世音菩萨南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她念了十几声抬头望了望月亮道:“我得回去了你也回去罢。”从怀中取出两
个馒头塞在令狐冲手中道:“哑婆婆今天为甚么你不瞧我你不舒服么?”待了一
会见令狐冲不答自言自语:“你又听不见我却偏要问你可真是傻了。”慢慢转身
去了。令狐冲坐在石上瞧着她的背影隐没在黑暗之中她适才所说的那番话一句句在
心中流过想到回肠荡气之处当真难以自己一时不由得痴了。也不知坐了多少时候
无意中向溪水望了一眼不觉吃了一惊只见水中两个倒影并肩坐在石上。他只道眼花
又道是水波晃动之故定睛一看明明是两个倒影。霎时间背上出了一阵冷汗全身僵了
又怎敢回头?
从溪水中的影子看来那人在身后不过二尺只须一出手立时便制了自己死命但他
竟吓得呆了不知向前纵出。这人无声无息来到身后自己全无知觉武功之高难以想
像登时便起了个念头:“鬼!”想到是鬼心头更涌起一股凉意呆了半晌才又向溪
水中瞧去。溪水流动那月下倒影朦朦胧胧的看不清楚但见两个影子一模一样都是穿
着宽襟大袖的女子衣衫头上梳髻也是殊无分别竟然便是自己的化身。令狐冲更加惊
骇惶怖似乎吓得连心也停止了跳动突然之间也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勇气猛地里转
过头来和那“鬼魅”面面相对。这一看清楚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眼见这人是个中年
女子认得便是悬空寺中那个又聋又哑的仆妇但她如何来到身后自己浑不觉察实在
奇怪之极。他惧意大消讶异之情却丝毫不减说道:“哑婆婆原来……原来是你这
可……这可吓了我一大跳。”但听得自己的声音颤又甚是嘶哑。只见那哑婆婆头髻上
横插一根荆钗穿一件淡灰色布衫竟和自己打扮全然相同。他定了定神强笑道:“你
别见怪。任大小姐记性真好记得你穿戴的模样给我这一乔装改扮便和你是双胞姊妹
一般了。”
他见哑婆婆神色木然既无怒意亦无喜色不知心中在想些甚么寻思:“这人古
怪得紧我扮成她的模样给她看见了这地方不宜多耽。”当即站起身来向哑婆婆一
揖说道:“夜深了就此别过。”转身向来路走去。只走出七八步突见迎面站着一人
拦住了去路便是那个哑婆婆却不知她使甚么身法这等无影无踪、无声无息的闪了
过来。东方不败在对敌时身形犹如电闪快无伦但总尚有形迹可寻这个婆婆却便如
是突然间从地下涌出来一般。她身法虽不及东方不败的迅捷但如此无声无息实不似活
人。令狐冲大骇之下知道今晚是遇到了高人自己甚么人都不扮偏偏扮成了她的模样
的确不免惹她生气当下又深深一揖说道:“婆婆在下多有冒犯这就去改了装束
再来悬空寺谢罪。”那哑婆婆仍是神色木然不露丝毫喜怒之色。令狐冲道:“啊是
了!你听不到我说话。”俯身伸指在地上写道:“对不起以后不敢。”站起身来见
她仍然呆呆站立对地下的字半眼也不瞧。令狐冲指着地下大字大声道:“对不起以
后不敢!”那婆婆一动也不动。令狐冲连连作揖比划手势作解衣除之状又抱拳示
歉那婆婆始终纹丝不动。令狐冲无计可施搔了搔头皮道:“你不懂我可没法子了。”侧过身子从那婆婆身畔绕过。他左足一动那婆婆身子微晃已挡在他身前。令狐
冲暗吸一口气说道:“得罪!”向右跨了一步突然间飞身而起向左侧窜了出去。左
足刚落地那婆婆已挡在身前拦住了去路。他连窜数次越来越快那婆婆竟始终挡在
他面前。令狐冲急了伸出左手向她肩头推去那婆婆右掌疾斩而落切向他手腕。令狐
冲急忙缩手他自知理亏不敢和她相斗只盼及早脱身一低头想从她身侧闪过身
形甫动只觉掌风飒然那婆婆已一掌从头顶劈到。令狐冲斜身闪让可是这一掌来得好
快拍的一声肩头已然中掌。那婆婆身子也是一晃原来令狐冲体内的“吸星**”生
出反应竟将这一掌之力吸了过去。那婆婆倏然左手伸出两根鸡爪般又瘦又尖的指尖向
他眼中插来。令狐冲大骇忙低头避过这一来背心登时露出了老大破绽幸好那婆婆
也怕了他的“吸星**”竟不敢乘隙击下右手一弯向上勾起仍是挖他眼珠。显然
她打定主意专门攻击他眼珠不论他的“吸星**”如何厉害手指入眼总是非瞎不
可柔软的眼珠也决不会吸取旁人功力。令狐冲伸臂挡格那婆婆回转手掌五指成抓
抓向他左眼。令狐冲忙伸左手去格那婆婆右手飞指已抓向他的右耳。这几下兔起鹘落
势道快极每一招都是古里古怪似是乡下泼妇与人打架一般可是既阴毒又快捷数招
之间已逼得令狐冲连连倒退。那婆婆的武功其实也不甚高所长者只是行走无声偷袭
快捷真实功夫固然远不及岳不群、左冷禅连盈盈也比她高明得多。但令狐冲拳脚功夫
甚差若不是那婆婆防着他的“吸星**”不敢和他手脚相碰令狐冲早已接连中掌了。又拆数招令狐冲知道若不出剑今晚已难以脱身当即伸手入怀去拔短剑。他右手刚
碰到剑柄那婆婆出招快如闪电连攻了七八招令狐冲左挡右格更没余暇拔剑。那婆
婆出招越来越毒辣明明无怨无仇却显是硬要将他眼珠挖了出来。令狐冲大喝一声左
掌遮住了自己双眼右手再度入怀拔剑拚着给她打上一掌踢上一脚便可拔出短剑。
便在此时头上一紧头已给抓住跟着双足离地随即天旋地转身子在半空中迅
转动原来那婆婆抓着他头将他甩得身子平飞急转圈子越来越快。令狐冲大叫:
“喂喂你干甚么?”伸手乱抓乱打想去拿她手臂突然左右腋下一麻已给她点中
了穴道跟着后心、后腰、前胸、头颈几处穴道中都给她点中了全身麻软再也动弹不
得。那婆婆兀自不肯停手将他身子不绝旋转令狐冲只觉耳际呼呼风响心想:“我一
生遇到过无数奇事但像此刻这般倒霉变成了一个大陀螺给人玩弄却也从所未有。”
那婆婆直转得他满天星斗几欲昏晕这才停手拍的一声将他重重摔在地下。
令狐冲本来自知理亏对那婆婆并无敌意但这时给她弄得半死不活自是大怒骂
道:“臭婆娘当真不知好歹我倘若一上来就拔剑早在你身上截了几个透明窟窿。”
那婆婆冷冷的瞧着他脸上仍是木然全无喜怒之色。令狐冲心道:“打是打不来了
若不骂个爽快未免太也吃亏。但此刻给她制住如果她知我在骂人自然有苦头给我
吃。”当即想到了一个主意笑嘻嘻地骂道:“贼婆娘臭婆娘老天爷知道你心地坏
因此将你造得天聋地哑既不会笑又不会哭像白痴一样便是做猪做狗也胜过如你
这般。”他越骂越恶毒脸上也就越是笑得欢畅。他本来只是假笑好让那婆婆不疑心自
己是在骂她但骂到后来见那婆婆全无反应此计已售不由得大为得意真的哈哈大
笑起来。那婆婆慢慢走到他身边一把抓住他头着地拖去。她渐行渐快令狐冲穴道
被点知觉不**子在地下碰撞磨擦好不疼痛口中叫骂不停要笑却是笑不出来了。那婆婆拖着他直往山上行去令狐冲侧头察看地形见她转而向西竟是往悬空寺而去。令狐冲这时早已知道不戒和尚、田伯光、漠北双熊、仇松年等人着了道儿多半都是
她做的手脚要神不知、鬼不觉的突然将人擒住除了她如此古怪的身手旁人也真难以
做到只是自己曾来过悬空寺见了这聋哑婆婆竟一无所觉可说极笨。连方证大师、冲
虚道长、盈盈、上官云这等大行家见了她也不起疑这哑婆婆的掩饰功夫实在做得极好。转念又想:“这婆婆如也将我高高挂在通元谷的公孙树上又在我身上挂一块布条说
我是天下第一大淫棍之类我身为恒山派掌门又穿着这样一身不伦不类的女人装束这
个脸可丢得大了。幸好她是拖我去悬空寺让她在寺中吊打一顿不致公然出丑也就罢
了。”想到今晚虽然倒霉但不致在恒山别院中高挂示众倒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又想
:“不知她是否知晓我的身份莫非瞧在我恒山掌门的份上这才优待三分?”一路之上
山石将他撞得全身皮肉之伤不计其数好在脸孔向上还没伤到五官。到得悬空寺那
婆婆将他直向飞阁上拖去直拖上左灵龟阁的最高层。令狐冲叫声:“啊哟不好!”
灵龟阁外是座飞桥下临万丈深渊那婆婆只怕要将自己挂在飞桥之上。这悬空寺人迹罕
至十天半月中难得有人到来这婆婆若是将自己挂在那里不免活生生的饿死这滋味
可大大不妙了。那婆婆将他在阁中一放径自下阁去了。令狐冲躺在地下推想这恶婆娘
到底是甚么来头竟无半点头绪料想必是恒山派的一位前辈名手便如是于嫂一般的人
物说不定当年是服侍定静、定闲等人之师父的。想到此处心下略宽:“我既是恒山掌
门她总有些香火之情不会对我太过为难。”但转念又想:“我扮成了这副模样只怕
她认我不出。倘若她以为我也是张夫人之类故意扮成了她的样子前来卧底意图不利
于恒山不免对我‘另眼相看’多给我些苦头吃那可糟得很了。”也不听见楼梯上脚
步响声那婆婆又已上来手中拿了绳索将令狐冲手脚反缚了又从怀中取出一根黄布
条子挂在他颈中。令狐冲好奇心大起要想看看那布条上写些甚么可是便在此时双
眼一黑已给她用黑布蒙住了双眼。令狐冲心想:“这婆婆好生机灵明知我急欲看那布
条却不让看。”又想:“令狐冲是无行浪子天下知名这布条上自不会有甚么好话
不用看也知道。”
只觉手腕脚踝上一紧身子腾空而起已给高高悬挂在横梁之上。令狐冲怒气冲天
又大骂起来他虽爱胡闹却也心细寻思:“我一味乱骂毕竟难以脱身须当慢慢运
气打通穴道待得一剑在手便可将她也制住了。我也将她高高挂起再在她头颈中挂
一根黄布条子那布条上写甚么字好?天下第一大恶婆!不好称她天下第一说不定她
心中反而喜欢我写‘天下第十八恶婆’让她想破了脑袋也猜不出排名在她之上的那
十七个恶婆究竟是些甚么人。”侧耳倾听不闻呼吸之声这婆婆已下阁去了。
挂了两个时辰令狐冲已饿得肚中咕咕作声但运气之下穴道渐通心下正自暗喜
忽然间身子一晃砰的一声重重摔在楼板之上竟是那婆婆放松了绳索。但她何时重
来自己浑没半点知觉。那婆婆扯开了蒙住他眼上的黑布令狐冲颈中穴道未通无法低
头看那布条只见到最底下一字是个“娘”字。他暗叫“不好!”心想她写了这个“娘”
字定然当我是个女人她写我是淫徒、浪子都没甚么将我当作女子那可大大的糟
糕。只见那婆婆从桌上取过一只碗来心想:“她给我水喝还是喝汤?最好是喝酒!”
突然间头上一阵滚热大叫一声:“啊哟!”这碗中盛的竟是热水照头淋在他头顶。令
狐冲大骂:“贼婆娘你干甚么?”只见她从怀中取出一柄剃刀令狐冲吃了一惊但听
得嗤嗤声响头皮微痛那婆婆竟在给他刹头。令狐冲又惊又怒不知这疯婆子是何用意
过不多时一头头已给剃得干干净净心想:“好啊令狐冲今日做了和尚。啊哟
不对我身穿女装那是做了尼姑。”突然间心中一寒:“盈盈本来开玩笑说叫我扮作
尼姑这一语成谶只怕大事不妙。说不定这恶婆娘已知我是何人认为大男人做恒山派
掌门大大不妥不但剃了我头还要……还要将我阉了便似不可不戒一般教我无法秽
乱佛门清净之地。这女人忠于恒山派起疯来甚么事都做得出。啊哟令狐冲今日要
遭大劫‘武林称雄引刀自宫’可别去练辟邪剑法。”那婆婆剃完了头将地下的头
扫得干干净净。令狐冲心想事势紧急疾运内力猛冲被封的穴道正觉被封的几处穴
道有些松动忽然背心、后腰、肩头几处穴道一麻又给她补了几指。令狐冲长叹一声
连“恶婆娘”三字也不想骂了。
那婆婆取下他颈中的布条放在一旁令狐冲这才看见布条上写道:“天下第一大
瞎子不男不女恶婆娘。”他登时暗暗叫苦:“原来这婆娘装聋作哑她是听得见说话的
否则不戒大师说我是天下第一大瞎子她又怎会知道?若不是不戒大师跟女儿说话时她
在旁偷听便是仪琳跟我说话之时她在旁偷听说不定两次她都偷听了。”当即大声道
:“不用假扮了你不是聋子。”但那婆娘仍是不理径自伸手来解他衣衫。令狐冲大惊
叫道:“你干甚么?”嗤的一声响那婆婆将他身上女服撕成两半扯了下来。
令狐冲惊叫:“你要是伤了我一根毫毛我将你斩成肉酱。”转念一想:“她将我满
头头都剃了岂只伤我毫毛而已?”那婆婆取过一块小小磨刀石醮了些水将那剃刀
磨了又磨伸指一试觉得满意了放在一旁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瓶上写着“天香断
续胶”五字。令狐冲数度受伤都曾用过恒山派的治伤灵药一见到这瓷瓶不用看瓶上
的字也知是此伤药另有一种“白云熊胆丸”用以内服。果然那婆婆跟着又从怀中取
出一个瓷瓶赫然便是“白云熊胆丸”。那婆婆再从怀里取出了几根白布条子出来乃是
裹伤用的绷带。令狐冲旧伤已愈别无新伤那婆婆如此安排摆明是要在他身上新开一
两个伤口了心下只暗暗叫苦。那婆婆安排已毕双目凝视令狐冲隔了一会将他身子
提起放在板桌之上又是神色木然的瞧着他。令狐冲身经百战纵然身受重伤为强敌
所困亦无所惧此刻面对着这样一个老婆婆却是说不出的害怕。那婆婆慢慢拿起剃刀
烛火映上剃刀光芒闪动令狐冲额头的冷汗一滴滴的落在衣襟之上。突然之间他心
中闪过了一个念头更不细思大声道:“你是不戒和尚的老婆!”那婆婆身子一震退
了一步说道:“你——怎——么——知——道?”声音干涩一字一顿便如是小儿初
学说话一般。令狐冲初说那句话时脑中未曾细思经她这么一问才去想自己为甚么知
道冷笑一声道:“哼我自然知道我早就知道了。”心下却在迅推想:“我为甚
么知道?我为甚么知道?是了她挂在不戒大师颈中字条上写‘天下第一负心薄幸、好色
无厌之徒’。这“负心薄幸、好色无厌’八字评语除了不戒大师自己之外世上只有他
妻子方才知晓。”大声道:“你心中还是念念不忘这个负心薄幸、好色无厌之徒否则他
去上吊为甚么你要割断他上吊的绳子?他要自刎为甚么你要偷了他的刀子?这等负心
薄幸、好色无厌之徒让他死了岂不干净?”那婆婆冷冷的道:“让他——死得这等—
—爽快岂不——便宜了——他?”令狐冲道:“是啊让他这十几年中心急如焚从关
外找到藏边从漠北找到西域到每一座尼姑庵去找你你却躲在这里享清福那才算没
便宜了他!”那婆婆道:“他罪有——应得他娶我为妻为甚么——调戏女子?”令狐
冲道:“谁说他调戏了?人家瞧你的女儿他也瞧了瞧人家又有甚么不可以?”那婆婆
道:“娶了妻的再瞧女人不可以。”令狐冲觉得这女人无理可喻说道:“你是嫁过
人的女人为甚么又瞧男人?”那婆婆怒道:“我几时瞧男人?胡说八道!”令狐冲道:
“你现在不是正瞧着我吗?难道我不是男人?不戒和尚只不过瞧了女人几眼你却拉过我
头摸过我头皮。我跟你说男女授受不亲你只要碰一碰我身上的肌肤便是犯了清
规戒律。幸好你只碰到我头皮没摸到我脸否则观音菩萨一定不会饶你。”他想这女人
少在外间走动不通世务须得吓她一吓免得她用剃刀在自己身上乱割乱划。那婆婆道
:“我斩下你的手脚脑袋也不用碰到你身子。”令狐冲道:“要斩脑袋只管请便。”
那婆婆冷笑道:“要我杀你可也没这般容易。现下有两条路任你自择。一条是你快快
娶仪琳为妻别害得她伤心而死。你如摆臭架子不答应我就阉了你叫你做个不男不女
的怪物。你不娶仪琳也就娶不得第二个不要脸的坏女人。”她十多年来装聋作哑久不
说话口舌已极不灵便说了这会子话言语才流畅了些。令狐冲道:“仪琳固然是个好
姑娘难道世上除了她之外别的姑娘都是不要脸的坏女人?”那婆婆道:“差不多了
好也好不到哪里去。你到底答不答应快快说来。”令狐冲道:“仪琳小师妹是我的好朋
友她如知道你如此逼我她可要生气的。”那婆婆道:“你娶了她为妻她欢喜得很
甚么气都消了。”令狐冲道:“她是出家人过誓不能嫁人的。一动凡心菩萨便要责
怪。”那婆婆道:“倘若你做了和尚菩萨便不只怪她一人了。我给你剃头难道是白剃
的么?”令狐冲忍不住哈哈大笑说道:“原来你给我剃光了头是要我做和尚以便娶
小尼姑为妻。你老公从前这样干你就叫我学他的样。”那婆婆道:“正是。”令狐冲笑
道:“天下光头秃子多得很剃光了头并不就是和尚。”那婆婆道:“那也容易我在
你脑门上烧几个香疤便是。秃头不一定是和尚秃头而又烧香疤那总是和尚了。”说着
便要动手。令狐冲忙道:“慢来慢来。做和尚要人家心甘情愿哪有强迫之理?”那婆
婆道:“你不做和尚便做太监。”
令狐冲心想:这婆婆疯疯颠颠只怕甚么事都做得出须要先施缓兵之计说道:“
你叫我做太监之后忽然我回心转意了想娶仪琳小师妹为妻那怎么办?不是害了我二
人一世吗?”那婆婆怒道:“咱们学武之人做事爽爽快快一言而决又有甚么三心两
意、回心转意的?和尚便和尚太监便太监!男子汉大丈夫怎可拖泥带水?”令狐冲笑
道:“做了太监便不是男子汉大丈夫了。”那婆婆怒道:“咱们在谈论正事谁跟你说
笑?”令狐冲心想:“仪琳小师妹温柔美貌对我又是深情一片但我心早已属于盈盈
岂可相负?这婆婆如此无理见逼大丈夫宁死不屈。”说道:“婆婆我问你一个男子
汉负心薄幸好色无厌好是不好?”那婆婆道:“那又何用多问?这种人比猪狗也不如
枉自为人。”令狐冲道:“是了。仪琳小师妹人既美貌对我又好为甚么我不娶她为
妻?只因我早已与另一位姑娘有了婚姻之约。这位姑娘待我恩重如山令狐冲就算全身皮
肉都给你割烂了我也决不负她。倘若辜负了她岂不是变成了天下第一负心薄幸、好色
无厌之徒?不戒大师这个‘天下第一’的称号便让我令狐冲给抢过来了。”那婆婆道:
“这位姑娘便是魔教的任大小姐那日魔教教众在这里将你围住了便是她出手相救的
是不是?”令狐冲道:“正是这位任大小姐你是亲眼见过的。”那婆婆道:“那容易
得很我叫任大小姐抛弃了你算是她对你负心薄幸不是你对她负心薄幸也就是了。”令狐冲道:“她决不会抛弃我的。她肯为我舍了性命我也肯为她舍了性命。我不会对
她负心她也决不会对我负心。”
那婆婆道:“只怕事到临头也由不得她。恒山别院中臭男人多得很随便找一个来
做她丈夫就是了。”令狐冲大声怒喝:“胡说八道!”
那婆婆道:“你说我办不到吗?”走出门去只听得隔房开门之声那婆婆重又回进
房来手中提着一个女子手足被缚正便是盈盈。令狐冲大吃一惊没料到盈盈竟也已
落入这婆娘的手中见她身上并无受伤的模样略略宽心叫道:“盈盈你也来了。”
盈盈微微一笑说道:“你们的说话我都听见啦。你说决不对我负心薄幸我听着很是
欢喜。”那婆婆喝道:“在我面前不许说这等不要脸的话。小姑娘你要和尚呢还是
要太监?”盈盈脸上一红道:“你的话才真难听。”那婆婆道:“我仔细想想要令狐
冲这小子抛了你另娶仪琳他是决计不肯的了。”令狐冲大声喝采:“你开口说话以来
这句话最有道理。”那婆婆道:“那我老人家做做好事就让一步便宜了令狐冲这小
子让他娶了你们两个。他做和尚两个都娶;做太监一个也娶不成。只不过成亲之后
你可不许欺侮我的乖女儿你们两头大不分大小。你年纪大着几岁就让仪琳叫你姊
姊好了。”
令狐冲道:“我……”他只说了个“我”字哑穴上一麻已给她点得说不出话来。
那婆婆跟着又点了盈盈的哑穴说道:“我老人家决定了的事不许你们罗里罗唆的打岔。让你这小和尚娶两个如花如玉的老婆还有甚么话好说?哼不戒这老贼秃有甚么用?见到女儿害相思病空自干着急我老人家一出手就马到成功。”说着飘身出房。
令狐冲和盈盈相对苦笑说话固不能说连手势也不能打。令狐冲凝望着她其时朝
阳初升日光从窗外照射进来桌上的红烛兀自未熄不住晃动轻烟的影子飘过盈盈皓
如白玉的脸更增丽色。只见她眼光射向抛在地下的剃刀转向板凳上放着的药瓶和绷带
脸上露出嘲弄之意显然在取笑他:“好险好险!”但立即眼光转开低垂下来脸
上罩了一层红晕知道这种事固然不能说连想也不能想。
令狐冲见到她娇羞无邪似乎是做了一件大害羞事而给自己捉到一般不禁心中一荡
不由自禁的想:“倘若我此刻身得自由我要过去抱她一抱亲她一亲。”
只见她眼光慢慢转将上来与令狐冲的眼光一触赶快避开粉颊上红晕本已渐消
突然间又是面红过耳。令狐冲心想:“我对盈盈当然坚贞不二。那恶婆娘逼我和仪琳小师
妹成亲为求脱身只好暂且敷衍待得她解了我穴道我手中有剑还怕她怎的?这恶
婆娘拳脚功夫虽好和左冷禅、任教主他们相比那还差得很远。剑上功夫决计不是我敌
手。她胜在轻手轻脚来去无声实施偷袭教人猝不及防。若是真打盈盈会胜她三分
不戒大师也比她强些。”他想得出神眼光一转只见盈盈又在瞧着自己这一次她不
再害羞显是没再想到太监的事。见她眼光斜而向上嘴角含笑那是在笑自己的光头
不想太监而在笑和尚了。令狐冲哈哈大笑可是没能笑出声来但见盈盈笑得更加欢喜了
忽见她眼珠转了几转露出狡狯的神色左眼眨了一下又眨一下。令狐冲未明她的用
意只见她左眼又是眨了两下心想:“连眨两下那是甚么意思?啊是了她在笑我
要娶两个老婆。”当即左眼眨了一下收起笑容脸上神色甚是严肃意思说:“只娶你
一个决无二心。”盈盈微微摇头左眼又眨了两下意思似是说:“娶两个就两个好了!”令狐冲又摇了摇头左眼眨了一眨。他想将头摇得大力些以示坚决只是周身穴道
被点得太多难以出力脸上神气却是诚挚之极。盈盈微微点头眼光又转到剃刀上去
再缓缓摇了摇头。令狐冲双目凝视着她。盈盈的眼光慢慢移动和他相对。两人相隔丈
许四目交视忽然间心意相通实已不必再说一句话反正于对方的情意全然明白。娶
不娶仪琳无关紧要是和尚是太监无关紧要。两人死也好活也好既已有了两心如一的
此刻便已心满意足眼前这一刻便是天长地久纵然天崩地裂这一刻也已拿不去、销
不掉了。两人脉脉相对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听得楼梯上脚步声响有人走上阁来
两人这才从情意缠绵、**无限之境中醒了过来。只听得一个少女清脆的声音道:“哑婆
婆你带我来干甚么?”正是仪琳的声音。听得她走进隔房坐了下来那婆婆显然陪着
她在一起但听不到她丝毫行动之声。过了一会听得那婆婆慢慢的道:“你别叫我哑婆
婆我不是哑的。”仪琳一声尖叫极是惊讶颤声说道:“你……你……你不……不哑
了?你好了?”那婆婆道:“我从来就不是哑巴。”仪琳道:“那……那么你从前也不聋
听……听得见我……我的话?”语声中显出极大的惊恐。那婆婆道:“孩子你怕甚么?我听得见你的说话那可不更好么?”令狐冲听到她语气慈和亲切在跟亲生女儿说话
时终于露出了爱怜之意。
但仪琳仍是十分惊惶颤声道:“不不!我要去了!”那婆婆道:“你再坐一会
我有件很要紧的事跟你说。”仪琳道:“不我……我不要听。你骗我我只当你都听不
见我……我才跟你说那些话你骗我。”她语声哽咽已是急得哭了出来。那婆婆轻拍
她的肩膀柔声道:“好孩子别担心。我不是骗你我怕你闷出病来让你说了出来
心里好过些。我来到恒山一直就扮作又聋又哑谁也不知道并不是故意骗你。”仪琳
抽抽噎噎的哭泣。那婆婆又柔声道:“我有一件最好的事跟你说你听了一定很欢喜的。”仪琳道:“是我爹爹的事吗?”那婆婆道:“你爹爹哼我才不管他呢是你令狐大
哥的事。”仪琳颤声道:“你别提……别提他我……我永远不跟你提他了。我要去念经
啦!”那婆婆道:“不你耽一会听我说完。你令狐大哥跟我说他心里其实爱你得紧
比爱那个魔教任大小姐还要胜过十倍。”令狐冲向盈盈瞧了一眼心下暗骂:“臭婆
娘撒这漫天大谎!”仪琳叹了口气轻声道:“你不用哄我。我初识得他时令狐大哥
只爱他小师妹一人爱得要命心里便只一个小师妹。后来他小师妹对他不起嫁了别人
他就只爱任大小姐一人也是爱得要命心里便只一个任大小姐。”令狐冲和盈盈目光
相接心头均是甜蜜无限。那婆婆道:“其实他一直在偷偷喜欢你只不过你是出家人
他又是恒山派掌门不能露出这个意思来。现下他下了大决心许下大愿心决意要娶你
因此先落做了和尚。”仪琳又是一声惊呼道:“不……不……不会的不可以的
不能够!你……你叫他别做和尚。”那婆婆叹道:“来不及啦他已经做了和尚。他说
不管怎么一定要娶你为妻。倘若娶不成他就自尽要不然就去做太监。”
仪琳道:“做太监?我师父曾说这是粗话我们出家人不能说的。”那婆婆道:“
太监也不是粗话那是服侍皇帝、皇后的低三下四之人。”仪琳道:“令狐大哥最是心高
气傲不愿受人拘束他怎肯去服侍皇帝、皇后?我看他连皇帝也不愿做别说去服侍皇
帝了。他当然不会做太监。”那婆婆道:“做太监也不是真的去服侍皇帝、皇后那只是
个比喻。做太监之人是不会生养儿女的。”仪琳道:“我可不信。令狐大哥日后和任大
小姐成亲自然会生好几个小宝宝。他二人都这么好看生下来的儿女一定可爱得很。”
令狐冲斜眼相视但见盈盈双颊晕红娇羞中喜悦不胜。那婆婆生气了大声道:“
我说他不会生儿子就是不会生。别说生儿子娶老婆也不能。他了毒誓非娶你不可。”仪琳道:“我知道他心中只有任大小姐一个。”
那婆婆道:“他任大小姐也娶你也娶。懂了吗?一共娶两个老婆。这世上的男人三
妻四妾都有别说娶两个了。”仪琳道:“不会的。一个人心中爱了甚么人他就只想到
这个人朝也想晚也想吃饭时候、睡觉时候也想怎能够又去想第二个人?好像我爹
爹那样自从我妈走了之后他走遍天涯海角到处去寻她。天下女子多得很如果可以
娶两个女人我爹爹怎地又不另娶一个?”那婆婆默然良久叹道:“他……他从前做错
了事后来心中懊悔也是有的。”
仪琳道:“我要去啦。婆婆你要是向旁人提到令狐大哥他……他要娶我甚么的我
可不能活了。”那婆婆道:“那又为甚么?他说非娶你不可你难道不喜欢么?”仪琳道
:“不不!我时时想着他时时向菩萨求告要菩萨保佑他逍遥快活只盼他无灾无难
得如心中所愿和任大小姐成亲。婆婆我只是盼他心中欢喜。我从来没盼望他来娶我。”那婆婆道:“他倘若娶不成你他就决不会快活连做人也没有乐趣了。”仪琳道:
“都是我不好只道你听不见向你说了这许多令狐大哥的话。他是当世的大英雄大豪
杰我只是个甚么也不懂甚么也不会的小尼姑。他说过的‘一见尼姑逢赌必输’
见了我都会倒霉怎会娶我?我皈依佛门该当心如止水再也不能想这种事。婆婆你
以后提也别提我……我以后也决不见你了。”那婆婆急了道:“你这小丫头莫名其妙。令狐冲已为你做了和尚他说非娶你不可倘若菩萨责怪那就只责怪他。”仪琳轻轻
叹了口气道:“他和我爹爹也一般想么?一定不会的。我妈妈聪明美丽性子和顺待
人再好不过是天下最好的女人。我爹爹为她做和尚那是应该的我……我可连妈妈的
半分儿也及不上。”
令狐冲心下暗笑:“你这个妈妈聪明美丽固然不见得性子和顺更是不必谈起。和
你自己相比你妈妈才半分儿不及你呢。”那婆婆道:“你怎知道?”仪琳道:“我爹爹
每次见我总是说妈妈的好处说她温柔斯文从来不骂人不脾气一生之中连蚂
蚁也没踏死过一只。天下所有最好的女人加在一起也及不上我妈妈。”那婆婆道:“他
……他真的这样说?只怕是……是假的。”说这两句话时声音微颤显是心中颇为激动。
仪琳道:“当然是真的。我是他女儿爹爹怎么会骗我?”霎时之间灵龟阁中寂静无声
那婆婆似是陷入了沉思之中。仪琳道:“哑婆婆我去了。我今后再也不见令狐大哥啦
我只是每天求观世音菩萨保佑他。”只听得脚步声响她轻轻的走下楼去。过了良久良
久那婆婆似乎从睡梦中醒来低低的自言自语:“他说我是天下最好的女人?他走遍天
涯海角到处在找我?那么他其实并不是负心薄幸、好色无厌之徒?”突然间提高嗓子
叫道:“仪琳仪琳你在哪里?”但仪琳早已去得远了。那婆婆又叫了两声不闻应
声急抢下楼去。她赶得十分急促但脚步声仍是细微如猫几不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