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挥舞着画笔,在画布上勾掠出轮廓,然后飞快地涂抹着色,一幅层次分明、色彩匀称的江上百舸图便渐渐成形。
“维坦老师,请指教。”我说话的对象是一位年约五旬、发须半白、容貌清瘦神情落泊的灰衣男子。他是我十岁时从海内斯繁华的大街上“捡”回来的,那天上午,我和几位男孩到街上游荡,从集市上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正在兜售他的油画,却门可罗雀,而他全身乏力、颤危危的样子表明已经多天粒米未进了。当我看到他的油画时,一下子受到一种美的强烈震撼,便决定将他“捡”回家中,从此,家里多了一个食客,而我多了一位老师。
“亚历(我的小名),你的画技已相当成熟,构图精到,对整体布局与局部细节、远近与明暗层次对比均处理得比较好,表现海内斯三江交汇奔流激荡与百舸争流的场面相当传神,能将油画涂料着色与水墨画的技法有机揉合在一起,形、神、韵兼备,隐然有卓然大家的风范,所欠只是火候而已……嗯,如果你能够更加深刻地领悟光、色、运动与氛围诸元素,你将成为大师级的人物。”维坦老师说完,深深地凝视了我一眼,欣慰的眼神中竟有种我无法理解的婉惜与无奈。
“好了好了,亚历,别管画了,可别忘了我们今天出来的真正目的呀!”我尚未能捕捉到维坦老师眼中的那抹深意,身旁的伙伴们已经开始鼓噪了,抢先表示不耐烦的是桑文。
“是呀,是呀,美景日日在,画可天天作,但美女可是不等人的呀,难得今天是海内斯一年一度的贸易会,各国美女云集,你可别舍本逐末呀!”凡代克和史洛接着说。“你们这群毛都还没长齐的家伙,整天就懂得跟在女人的屁股后面转,真不象话!”维坦老师笑骂道。
我不由大笑着接口道:“这就是青春呀!青春且行乐,率性本自然,人不轻狂枉少年,哈哈!我本楚狂人,狂笑骂孔丘……咱们年轻人的通病老师是不会明白的。”
维坦老师苦笑着摇了摇头,不愿与我们一起胡闹,往船舱走去,似乎一边走一边喃喃自语:“我也曾经年轻过……”
此时清爽的江风吹送过来,吹得大家的衣衫猎猎作响,我那不修边幅的黑色长发也随着江风率性飘扬,我深深吸一口气然后远近眺望,入目处是青山绿水,波光粼粼,千帆竞逐,从流激荡,使人顿感心情舒畅。江山如画——我内心不由地默默念着这四个字。
“大家看,好多美女呢!”我们顺着史洛的指点看过,只见一艘徐徐行进的大型红色画舫上,十多个女孩一边对着大江上经过的船只争相飞吻嘻笑,一边搔首弄姿,她们穿着各色单薄蝉衣,胭脂点唇,春意盎然,随风起伏处,娇美的胴体隐约可见,极尽放浪形骸。
“呵呵,秦淮坊的名妓都出来了!今天真是眼福不浅呀!”桑文兴奋地喊道。
我点了点头,心中想道,秦淮坊是海内斯最大的青楼,竟也在今天各国商贾云集之际出来趁热闹,这不失是一个打响知名度、招揽顾客的好时机,秦淮坊的老板真不会放过任何挣钱的好机会,经营手段之高可窥一斑。
今天是自由都市海内斯第四十三届商贸会第一天,不仅各国商人纷纷趁机到来大捞一把,抢占买卖的先机,而且各国的王公贵族都会携美带眷到来趁热闹,所以每年此际,海内斯城可谓盛况空前。而百之七十的商人和游客都会选择从水路进城,虽然海内斯陆路交通也相当发达,但沿环绕海内斯的圣安格泰斯山脉山谷开辟的道路就算再平坦和快捷,也远没有河运来得安全和舒适。所以,在桑文的鼓动下,我们几个海内斯城的放荡子弟便决定一起泛舟河上——既可写生,又能一睹各国美女,对我这个唯美主义者来说,这样的好主意是绝对不会拒绝的。
从银河、天河、星河三大主河道和其他支流顺流而下的大小船只纷纷在海内斯港外的这片广阔江面——“美神的臂弯”汇集,等待入港,江面上的千帆点点与港口上的鼎沸人声将商业都会的繁华气氛和商业氛围推升到顶点。
这时,一艘气势宏伟的大型船只从旁边靠近。我们的眼光不禁都被这艘船吸引住了。这艘厚重严实的大型多桅帆船有着完美的流线型设计,使它在航行中显得灵活快捷,毫不呆滞凝重,而船身、船桅上的装饰异常精巧细致,显得高雅庄严,船头上海神波塞东头像更具气派,那目光凝视前方、发丝狂野飘荡、张口呐喊的形象有着震慑人心的效果——这艘船堪称实用主义与装饰主义的完美结合,能完成如此鬼斧神工设计的人绝非凡者。犹令我吃惊的是,只要对船进行简单的改装便能成为所向披靡的战船,拥有这种设计水平和造船能力的国家绝对有资本成为海上的霸主,根据我的知识,圣伦南大陆没有一个国家拥有这种科技和设计水平,就算连位于海内斯西南部、号称圣伦南大陆海上第一强国的贝卡·谢留里斯塔联盟也没有这样的实力——莫非此船来自北地?此时坐在船上的究竟会是何方神圣?
我的眼光飘到船上,将目标转向船上的乘客。船上零星地站着几个人,而我的眼光已被一个女子的背影紧紧攒住了:似缎非缎的纯白衣裙以一种典雅巧致的褶皱设计迤逦而下,裹住婀娜娉婷的身姿,宛如黑玉般的长发有一种天然的晶莹润泽色彩,正如瀑布般直垂到小腿附近,全身散发出一种高雅飘渺、如梦如幻的气息。这是怎样一个女子?为什么只是背影就已经摄住了我的全副心神?我突然有一种不惜一切代价、不计任何后果都要看到她正面的冲动。
这时,大船已经贴着我们的小舟缓缓而过,于是我采取了一种最直接最简捷的方式来达到自己目的。
“尊敬、优雅而美丽的女士们,欢迎来到海内斯,我愿意随时为各位效劳!”我突然对船上喊道。呵呵,这是纨绔子弟向美女搭讪最常用的无赖方式了。
“亚历,你真不赖呀!看来我们几个中,你最有当无赖的气质了!”史洛揶揄道。
如我所愿,船上那位女子缓缓转过身来面对着我们,于是我们几个一下子成了呆子。天!世间竟有如斯绝美的女子!任何雕塑品都无法创造的完美比例的脸孔和身段:眉黛如画,长长的睫毛覆盖在一双深邃如海的瞳子上,小巧挺秀的鼻子,薄薄的、坚毅的红色樱唇,肌肤胜雪,莹白润红,温比白玉,柔胜海波,加上玲珑起伏的颀长身姿,临风站立,宛如神祗,浑身焕发出一种慑人心神的绝世神韵。我们均失去了任何思考和呼吸的能力,只懂得定定注视着这位美绝人寰的女子。
在我们色迷迷的目光注视下,那绝美女子露出了一丝不悦的神情,但很快恢复了平静无波的表情,使我不禁怀疑,那丝不悦的神情是真的出现过?还是出于我自己的臆想?
“放肆,不得对殿下无礼!”绝美女子没表示什么,身边的侍女已对我们训叱道。只见那女子轻摇螓首,似乎还要说什么的侍女马上噤口,而身旁另一位黑衣披风、武士装束的男人向我们射来一道如野兽噬食的寒芒,却在绝美女子摇首后迅即敛去。但经那道目光掠过,我浑身浸透在一种沏骨寒意中,人也在美色的震撼中如魂归窍,却发觉自身已冷汗淋漓。
“天!我看到了绝色美女!比秦淮坊的妓女还要正点!如果能把她搞到床上,我桑文此生无憾!”当我们回魂过来时,该死的桑文竟发出一声差点让我们后悔终生的大喊。
听了这句话,那女子突然转回身来,随着愤怒的表情浮现在绝美的脸庞上,突然风止、云静,只有她的发丝和白衣无风飘动起来,以我们为中心,四周的空间出现不寻常的波动,一股铺天盖地的压力向我们笼罩过来。我感到肺部的空气仿佛被抽空,陷入一种全身如被压碎的痛苦中,桑文他们也不比我好受多少:桑文和史洛蹲在地上全身痛苦地抽搐,凡代克扑倒在地口吐白沫,双眼神光涣散。
死亡的感觉越来越近,我的意识也越来越模糊……就这样死了吗?死了也好,一了百了,免却凡世的一切牵绊,以登徒子的行径而终,也算对我在世间名声的最好注脚吧,或许这也算句不错的墓志铭吧……面对死亡,我竟没有太多的害怕和对生命的眷恋,只有一种淡淡的悲伤,一丝冷淡懒散的微笑不经意地挂在了嘴边……
当我即将失去意识时,所有压力突然消去,就好象从未出现过似的,身体状况迅速恢复正常,但我的感觉却宛如再生。
这时站在船上的绝美女子宛如空灵剔透的存在,她的眼光逡巡过我的脸,突然停驻在我的身边。顺着她的目光,我发现身边不知何时起多了一个人,一个本应已在船舱歇息的人——我的老师,维坦!
“几个毛小孩无知,言语冒犯了大祭司阁下,请大祭司宽恕!”维坦老师向绝色女子作了作揖说道。
绝色女子点了点头,张开红艳欲滴的小嘴,露了洁白无瑕的贝齿,吐出一串宛如天籁的声音:“看在先生面上,且当聊以薄惩,不予追究,诸子宜记教训,莫再轻行无道。”在她绝世容颜面前,我们的精神不由又恍惚起来。
绝色女子突然对我说道:“刚才面对死亡时,为何你竟能坦然微笑?”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如此而已。这是我当时的心境。”我说完,大笑。
面对我突如奇来的异常表现,我的老师和同伴都不由惶急起来,尤其是我的同伴,深怕我再次惹恼这位有如修罗再生的绝世美女,他们实在没有再次面对死亡的勇气。
绝色女子却没有表现出预期中的怒气,只是说了一句奇怪的话:“散淡浓烈,从流激荡,天纵轻狂,心志如铁石,从容笑生死,世间成败,一切在心。”然后瞄了我一眼,发出一声幽幽的叹息,再没言语,伸出纤巧的手指,发了个指令,大船便疾驰而去,却不是入港,而是驶往美神的臂弯通向大海的河道。
目送着女子的身影渐渐消失,她的绝世丰韵却已深深烙进了我的心底,一股灼热的熔岩从内心深处开始涌动。我是一个唯美主义者,对美的事物有着近乎偏执狂的嗜爱,而这次与她的相逢,却让我惊觉,所谓的完美,竟会如此毫无保留地表现在一名女人身上,并得到终极的升华。
“天呀,她是什么人呀?竟具有魔导士以上的实力,不吟诵咒文就能催发如此可怕的魔法?”想起刚才的情景,大家都不禁有些后怕。
“真的吗?凡代克,你真的能肯定她发动的是魔法而不是剑术中的斗气?”说话的是性急的桑文,是一名面包店老板的儿子,据说他们家是从法拉蒂斯帝国因宫廷斗争失势亡命到海内斯的贵族,他本人酷爱剑术,已取得见习剑士的资格。而被追问的凡代克是一名铁匠的儿子,已取见习魔法师的资格。
“我看都不象,根据本人多年从事神职的经验,可以肯定,这是妖术,她肯定是一名异教徒。”史洛一本正经地说道,却换来了我们几个的爆栗。史洛是一名六根未净的神职人员,出身于海内斯最大盐商世家,却立意当一名神职人员,已取得牧师资格,按照他的说法:“美女能让我与神灵的心更贴近,拒绝美女就是拒绝众神。”于是我们得出一个可怕的推论:“众神和史洛一样,都是大色狼,这是共性。”我们将这一推论称之为“神对性有共同喜好”,简称神性。这是神性一词的由来,也是史洛本人终其一生对神学的最大贡献。
桑文、凡代克、史洛就是被后世称为修罗剑圣、暗黑大魔导师和恶魔大教宗的圣伦帝国开国三雄。不过,这时他们和我一样只不过是几个不折不扣的登徒子而已。
“那是以精神为媒介发动的空间魔师。”结束这场毫无意义争论的是维坦老师,“借助情绪的波动一下子将精神力量凝聚起来,打破空间存在的固有法则,造成真空和空间挤压。”
“那为什么不用通过吟诵咒文来召唤元素精灵呢?这应该不是一般的空间魔法吧?”凡代克问道。
“这是珈蓝神殿的秘技——女神之怒。你们有幸见到了传说中由智慧之神西贝丽娅后矞所建的珈蓝神殿大祭司、被称为女神之传承的天才魔法师、拥有魔导师称号的雅伦诗阁下。幸亏女神虽怒,却无意伤害你们,只来个小惩大戒,不然海内斯港恐怕已多了几尾死鱼。哼哼,就算不用雅伦诗本人出手,他身边的圣龙武士也足够你们死一百次了。”维坦老师答道。
“老师也不是个普通人吧?”我冷不防抛出一句话。而这次维坦老师却不置可否地不予回答。
此时江上落霞片片,海鸟返巢,黄昏已至,夜幕渐渐降临。而在灯火通宵达旦的不夜城海内斯,是不会有夜晚的。
“回去吧!”我嘴角再次挂上淡淡的笑意,向港口望去,心里却浮现出雅伦诗的绝世容颜。
圣伦历1889年初夏,15岁的我与18岁雅伦诗初次相遇在海内斯港口外的“女神的臂弯”上,这不论对她还是对我而言,都不能算是一次称得上美丽但也不算太糟糕的回忆,却激发了我终其一生要成为一名美女收藏家的理想,也由此掀起了圣伦大陆波澜壮阔的历史狂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