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伦历1889年12月14日近午时分,从帝国赶来接替“银缨”骑士团的王族嫡系部队“皇虎”军团与艾提芮亚四公主的皇家卫队会合后,在艾提芮亚公主的带领下开始从北城门浩浩荡荡地开进海内斯城。
父亲率领着城内大小官员、富商豪门与全城居民一起在通向北城门的宽阔大道上跪地迎接法拉蒂斯大军的进驻,一边嘶声力竭地高呼:“帝国万岁!”却不知在人们的这些呐喊声中有多少分是出于真心的了。
我跟在父亲身后,夹在人群中打量这支骑在马背上、身穿黄金战甲、精神抖擞、意气风发的部队——这就是号称帝国四大军团之首、与利冰兰的“银缨”骑士团分别被称为虎之帝国的“帝国之虎翅”与“帝国之虎牙”、更被帝国皇帝南湛布琦二世誉为“帝国之骄傲”的“皇虎”军团吗?看着这片金光澄澄的光涛,突然好怀念“银缨”骑士团那片亮丽的银光呀!冰兰,你现在应该是急赶在通往西北的道路上吧?一切还好吗?
艾提芮亚公主的坐骑来到父亲和我的跟前,她娇声道:“林凯·贝沙图郡守,亚历山大,起来吧!”
“谢殿下!”父亲说道。
“你我现在已经共伺一国之主,同为帝国之重臣,无须多礼!”
我随着被艾提芮亚挽着手的父亲长身而起,紧跟着父亲意气风发的步伐向已改为法拉蒂斯郡衙的海内斯城主官邸走去。
身后的“皇虎”军团仍绵绵不绝地进城,长长的队伍似乎了无止境。其实以十五大军开进海内斯城,政治上意义远高于军事上的意义,从军事上的角度来看,不论是动用十五大军的“皇虎”军团还是十万军队的“银缨”骑士团攻占一座原本已主动弃守的海内斯城是完全没有必要的,只不过战争之神似乎特别眷顾利冰兰,一个简单的任务最终演变成一场激烈的战争罢了。
但也不能说海内斯完全没有战略价值,只是以目前南大陆的格局和形势而言尚未能充分凸现出来,对帝国来说,现在海内斯经济上的价值要大得多,其累积的巨大财富可以成为帝国源源不绝的丰厚财源。如今法拉蒂斯帝国挟以浩大的声势进驻海内斯,一方面是为了向海内斯的臣民宣示帝国的强大和皇帝的声威,另一方面是为了紧紧咬住这块已经到口的肥肉,却也由此可以看出法拉蒂斯帝国王室好大喜功、讲排场爱装点门面的风气。
正午,随代表自由都市海内斯的蓝白相间条纹旗徐徐落下,法拉蒂斯帝国的“双翅虎”大旗高高飘扬在海内斯的城头上,在烈日的照射下分外耀眼,从而宣告了海内斯作为自由城邦的历史正式寿终正寝。
下午,在海内斯最大的王尔宫酒店,以艾提芮亚公主的名义召开由“皇龙”军团的高级将领、海内斯官员和各大商贾、名门参加的大型祝捷宴会,父亲和我自然也在应邀之列。
丰盛的食物酒水、衣香鬃影的人群、繁复的礼节、高雅的音乐、华丽讲究的服饰、空洞的调笑、言不由衷的赞美……构成皇室宴会的特有氛围,但这些却让我不胜其烦。宴会上,父亲与艾提芮亚公主翩翩起舞,在优雅的舞曲中,两人一支接一支地跳着,似乎兴趣不断。在两人融洽与默契中,凡是神经不是太粗条的人都意会到某种喜事将要来临了。
作为新任郡守的儿子又兼有成为皇室成员希望的我,自然也倍受各方关注,名门淑女青睐的目光不时瞟到我身上,而此时的我已失去了以往猎艳的心情,而且这些庸姿俗粉也实在让我兴趣缺缺。所以我只是站在室内阴暗角落里,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勉强呆到晚上,实在无法再忍受下去了,便借口说不舒服,向父亲告别,从酒店出来。走在夜幕降临的街上,阵阵的夜风吹过,我深深地呼吸了一下,胸中因宴会局促闭塞的空气而引起的不适感才稍稍散去。
我回头看了在夜空中灯火璀灿的王尔宫酒店一眼,知道这个冗长的宴会将要通宵达旦了。藉着艾提芮亚公主的手,法拉蒂斯帝国王室的靡烂和浮夸风气已被带进了海内斯,强烈地吹袭着这座过去以实惠主义风格著称的商业城市。
“凡代克、桑文、史洛,怎么你们一个个象预选约好似的,都要离开海内斯呢?”我坐在庭院的围墙上,怏怏不乐地对身边的朋友说道。
“我也不想离开呀!”桑文叹了口气道,“亚历,我以前没告诉过你,我的家族曾经是法拉蒂斯帝国的贵族,但在祖父那一代的宫廷政变中,我们家族因参与支持四王子与当时还是二王子的南湛布琦一世争夺帝国皇位的派系而被放逐,并且子孙永世不得踏入帝境。现在海内斯已经成为帝国的一部分,我们不得不离开了。”
“那你有什么打算?”被传闻的身世从桑文口中得到证实,我知道他的离开已成必然,也无法才说什么挽留的客套话了。
“我将随父母南下到贝卡·谢留里斯塔联盟东部的戈第洛克斯公国,那里有我母亲的远房亲戚,而且那里有闻名大陆的谢留里斯塔剑士学院,学院历史上曾出过三位剑圣、数十位大剑师、近千位剑师,其他著名的剑手更是不胜枚举,而该学院院长就是拥有‘剑圣’称号的阿斯彭。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进入学院认真学剑,希望有朝一日能够成为阿斯彭那样的剑圣级人物。”桑文说道。
我点了点头说道:“阿文,你很有大志呀!我相信你一定会成功的!”
我心中突然有种想法:阿斯彭这位传说中的剑圣与利冰兰比较,不知谁的剑术更高明呢?不过马上抛开这个念头,因为这是没办法求证的猜想。剑圣这一级别的人,身份超然而尊崇,与大多数大魔导师一样,都是一些怪物,为人古怪,性格难以捉摸,又不合俗流,一般不会介入世俗纷争,除非遇上特殊事件,如天灾人祸或自己的国家濒临灭亡时才会施以援手,平时大多避世隐居。比较积极的如阿斯彭等,就会在学院中任教、授徒。反倒是天骑士身份的人较多在军队中任职,比如当今圣伦大陆的五位天骑士中就有四位在不同国家的军中任职。所以,我先前的假设是没有意义的,但如果有机会求证的话,我也不会希望去求证的,因为传说中剑圣的实力是很可怕的,几乎是无敌的代名词了,我可不希望自己深爱的利冰兰遇上如此可怕的敌人。
我把目光转向凡代克和史洛,说道:“你们呢?该不会又是帝国某失势贵族的儿子吧?”
史洛从墙上跳了下来,拍了拍屁股,吐掉了咬在嘴里的草梗,说道:“我父亲认为海内斯不会太平了,而且帝国入主后,营商环境势变得没以前自由,所以父亲联络了在西部大陆达达城经商的叔父,计划将这里的家业逐步转移到达达城,我是家族第一批撤离海内斯的人。不过我想,到了达达城先安顿一段时间,之后我会到圣城宙斯去谋一份神职。”
达达城是西部大陆第一商城,被称为“繁华之都”,面积延绵数百里,是海内斯的三倍,人口近三百万,是海内斯的四倍;而圣城宙斯则是南大陆最大的宗教——众神教教廷所在地,名符其实是一座宗教之城。
圣伦南部大陆上近四分之三的人都是信仰众神教的,所以宙斯城自自然然地被人们奉为圣城。据闻宙斯的主教们一个个都会使用强大的光系魔法,其教廷军团人数虽仅五万,但每个士兵均具大剑士以上的实力。因此,宙斯城实质上是一个政教合一的国家。在众神教如此强大实力下,其他宗教尚有生存空间,原因是历代教宗都奉行“多教并存”的政策。这些是我看《大陆地理志》时了解到的。
“史洛,你也志向远大呀,不过……听说宙斯城女教徒个个都很漂亮呀!这才是你的真正目的吧?”我说道。
“知我者,亚历也!”史洛完全没有被戳穿心意的觉悟,反而高兴地说道,“所以,宙斯才能被称为圣城呀,靠近美女的地方就是靠近神的地方呀!”
我和史洛不由一起拍着对方的臂膀大笑。
而桑文和凡代克则用看两个怪物的目光看着我们。正因这共同的嗜好,我和史洛在后世都被冠以“好色”之名而齐名于世,只不过分别是,我被称为一个还算有品的色狼,而史洛则被称为一个完全没品的、饥不择食的色魔。
“至于我,是要到法拉蒂斯帝国皇都普鲁斯特的奥思都魔法学院继续进行为期三年的深造,希望能够学习到高深的魔法,和他们两个不一样,三年后我还是会回来的。”凡代克最后说道。
奥思都魔法学院的历史源远流长,其创办时间比法拉蒂斯帝国的立国时间还要早七百年,是一所用一千年前百灵战争中人类最伟大的魔法师奥思都·赫斯托利勒的名字命名的魔法学院,拥有众多优秀的魔法老师,培养出无数闻名遐迩的杰出魔法师,当世最强大的大魔导师中十有其四曾在那里受过教育。
“想不到我最好的朋友一个个都要离开我,从此各散东西了,”我叹了口气说道,“这就是人生吧,总是难免分离。好吧,告诉我什么时候走,到时我去送你们。”
“我明天就要走了!”
“我三天后离开!”
“我一个星期后离开!”
桑文、凡代克、史洛依次说道。
在一个星期内,我先后送走了三位一起成长的好朋友,在这之前,我心爱的女子亦不得不匆匆地离我而去——在我十六岁的人生日历上,圣历伦的1889年12月仿佛是用“分离”两个字写成的。
史洛在离开之前告诉我一个消息:我的未婚妻喀丽莎从法拉蒂斯回来了。
史洛是大盐商的儿子,而喀丽莎是茶叶富商培孚蒙·凡多蒂亚的女儿,两家同为商业大贾,平时必有往来,因此史洛很容易就能打听到有关她方面的消息。史洛说,传闻喀丽莎在法拉蒂斯布坎南皇家学院就读时结识了帝国六王子詹姆斯·法拉蒂斯,两人很快就打得火热,现正“恋奸情热”,所以喀丽莎回来了也不告诉我。
我不是妒忌心重的人,不会因一段传闻就耿耿于怀,未经证实的事情我从不会主观臆断,更不会随便给予定性,因此我决定主动去找喀丽莎了解清楚。
第二天一早,我便来到喀丽莎家,在凡多蒂亚家的管家引领下,穿过长长的庭径,进入富丽豪华的大厅,看见一个有着蜜色长发、穿着粉色连衣裙的美少女倚坐在大厅的皮沙发上,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见我进来,她脸上既未现惊喜也未见不满,仍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有气没力地说道:“亚历,你来了……坐吧。”
我在她对面坐下,柔声道:“喀丽莎,回来这些天为什么不找我呢?如果不是史洛告诉我,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你回来呢。怎么呢,喀丽莎?没精打采的!”
“我有些感冒,身体不太舒服,心情不太好,所以不想见人,也不想外出。而且这次学院的假期才几天,我只打算在家里好好静养几日,才没着人通知你。”喀丽莎说道。
“什么事令你如此闷闷不乐呢?你可以找我商量呀!”我说道。
“有自己本身的事,有家里的事,有身边的事,还有学院的事……我知道你最近也挺忙的,你父亲新任郡守,百事待举,作为人子也必然有许多事情要分担……所以不想在这时候为了自己的琐事增添你的麻烦。”
“能说出来让我为你分忧吧,这也是身为未婚夫的责任呀!是不是在学院遇上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我若无其事的问道。
“我的事情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听我提到学院,喀丽莎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声音中也带着某种犹豫与颤音,“学院里都是一些小事情,只是有些烦心罢了。这些说出来也没有用,你又不会明白的,你也帮不上忙……我自己会解决的。”“或者你说出来让我帮你想想办法,”我接着说,“一人计短,两人计长,就算我帮不上忙,说出来也会舒服点,有事一个人闷在心里会生病的。看,你现在不就闷出病来了吗?”
喀丽莎听了我的话,脸色微微有点苍白,半晌才低声说道:“真的不需要呢。我的病也不是因为这些事才生的,只是在回来的途中偶感风寒……亚历,谢谢你了。”
“好吧……我也不勉强你……愿意出去散散步吗?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人也会舒服点。”
看到喀丽莎点了点头,我便携着她的手到花园散步。
喀丽莎家的花园相当大,长满四季常绿植物,反季节的花卉团团开放,环绕着设计精巧的庭廊和喷泉,在魔法屏障下,风柔柔地吹过,毫无一丝秋天的萧索,让人恍忘了季节变换,如置身于初春的郊野。
但我这时却无法溶入美丽的景色中,看到眼前默默不发一语、眼神飘忽不定、神色有点迷惘的伊人,史洛所说传闻似乎得到了某部分的证实。
“喀丽莎,你记得那堵墙吗?”我指着庭院西边的一堵墙说道,“小时候,我和凡代克、桑文、史洛就是常常翻过这堵接你出去玩耍的,那时候你父亲把你管教得很严,从小就要你学习什么淑女礼仪,我们几个总是趁你的礼仪老师打盹的时候偷偷把你‘拐跑’,后来我和史洛索性在墙角挖了个洞,用草石虚掩上。说起那个老头子真是有趣,不知是不是年纪大了,每每课上到一半就睡着了,这倒给了我们可趁之机,可以和你痛痛快快地玩一顿。后来被你父亲发现了,大发雷霆,着实把我们臭骂了一顿,骂我们是‘小坏蛋,不学好,小小年纪就会拐女孩’,还告诉我们的父母,让我和史洛被禁足了一个星期,最后连那个洞也被你父亲叫人堵上了,还叫魔法师对墙进行了魔法加护,使我们再无法掘墙而入了。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真是让人怀念呀!”“那时候我们都太幼稚太无知了,现在想起来委实可笑。”喀丽莎轻轻地说道,语气中却表达了与我的想法完全迥异的意思。
“哦,喀丽莎,你是这样认为的吗……”看到喀丽莎心虚的表情,我一时竟无言了。我感觉到喀丽莎虽然正在身边,但她的心却不在这里,似乎已失落在帝都普鲁斯特的某处地方了。
“亚历,你怎么还象以前一样,好象永远都长不大似的,人总要做些事情,承担一些责任的,不能永远胡闹下去呀……原以为这次海内斯的易帜多少会让你有所觉悟吧?”喀丽莎的语气中竟有某种不屑。
其实这次的海内斯事件对我是有着巨大触动的,人生的许多想法、观念也因之而改变,但看到近在身旁却远在天边的喀丽莎,许多想说的话也无法说出口了,感觉喀丽莎的世界似乎离我越来越遥远了,过去两小无猜的日子似乎一去不复返了,两人之间的无形隔阂也越拉越大了。
究竟是这个世界变化太快,还是只有我不明白?想到这里,我不由有些失落。
“喀丽莎,你真的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喀丽莎,这是我给你最后的机会让你对我坦白了,只要你肯实话告诉我你与詹姆斯·法拉蒂斯的关系,如果你只是一时迷惑,我是不会计较的,只要此后你的心只属于我,我仍然象以前一样待你,毕竟我们有十多年累积起的感情呀!或者你不再喜欢我,只要此时你愿意清楚向我说明,我会欣然和你解除婚约并衷心祝福你!——那样,我们还是会成为朋友的。
但如果你仍想瞒着我,或一颗心摇摆不定,以势利的眼光将我和另一个人作比较,到我失去一切足以旁依的地位与权势时,才选择离开我,那样的话我是不会原谅你的!喀丽莎,到那时我可会将你视为仇人的!
“真的……没什么……亚历,谢谢你了……”喀丽莎吞吞吐吐地说道。
“好吧,你好好休息吧……我会再来看你的。”面对喀丽莎无法坦然的心,失望的我只能选择离开了。詹姆斯·法拉蒂斯六王子,是什么样的人呢?有怎样不凡的样貌和风度?竟轻易击垮了我和喀丽莎十多年累积起来的情感城堡?
“亚历……”
“喀丽莎,什么事?”我停了下来,转过身面对着喀丽莎,期望的表情再无法掩饰地浮现在脸上。
“没什么……”
面对着欲言又止的喀丽莎,我知道有些东西将永远失去了,不由心中一痛,长长地叹了口气,摆了摆手,转身黯然而去。
我开始以前所未有的巨大热情热切关注着圣伦大陆尤其是南大陆的形势,也密切留意着利冰兰的信息,当听到利冰兰七战七捷的消息时,我既是欣慰,又是担心——我知道自己对利冰兰已经是情根深种了,每天很多时候,我总陷入痛苦的思念中。
每当这时,我会拿起利冰兰的剑术笔记细细抚摸、细细研读,甚至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利冰兰对剑术的见解非常精辟、独到,让我叹为观止,学习剑技的兴趣也越来越浓厚,而我在领会利冰兰的剑术思想的同时,会有一种与她在进行精神交流的感觉,所以学剑也成了我排遣相思的唯一途径了。
圣伦历1889年12月31日——该来的还是来了!在我如苦行僧式的学剑生活中终于传进了父亲与艾提芮亚公主明年1月的婚讯。这天是1889年的最后一天,距离海内斯的易帜才仅仅半个月。
我的父亲林凯·贝沙图,这个昔日自由都市的城主,今天帝郡海内斯的郡守、法拉蒂斯帝国的准驸马、王室的新贵,被后世称为具有不凡政治野心的商人,更被讽刺为将海内斯当作商品进行政治交易是其最后的商人生涯中最成功也最大的一桩买卖。至于具有商人特质的父亲能否籍此在他的政治生涯上平步青云,现在尚言之过早,但当时在海内斯易帜、多提尔与联盟内战中,父亲的确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而且这也是相当识时务的一项举措——这点是毋容置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