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徐望春送二女回房,见她二人一脸倦容的,想到这两个小姑娘一路上受着劳累惊吓,没有一天好日子,不可不谓凄凉,心底一酸,当下也不碍两人歇息,退了出去。
徐望春回到隔壁房中,稍坐了片刻,正准备吹灯就寝,忽见一个人影映在门纸上,转眼又即消去。徐望春当下拿了单刀,开门去看,月光下只见大院西面那围墙之上,伏了个蒙面客。徐望春走近,压下声音道:“你是何人?”那蒙面客不答,纵身跳下了围墙另一边逃去。
徐望春见他一袭的黑衣劲装结束,身手却略欠利索,浑不像些训练有素的刺客,心下甚奇。想起二女,忙走过房门之前问道:“咏儿、香儿在么?”待咏盈、香盈惺忪醒来,应了一声,他才放下心来。这时,身后传来一声哨响,回头看时,那蒙面客又出现在围墙上,忽嘶哑着声音低唤:“有种的跟着来!”
待逼前几步,那人又要逃去。徐望春霎时想起一事,当下未有多想,便也翻身越墙追去。
他越过围墙,双足一个着地,便是站到了一条大街中央。
街上一片昏黑寂静,徐望春来了一个转身环顾,瞥见那蒙面客正在前面不远的街口转角处,探出了头来存心挑衅。徐望春微微一笑,提刀便追赶上去。
那人忙回身奔逃,引着他在横街纵道东走西窜。
徐望春的脚程好快,将要追及的时候,却见那人忽然转个急弯。当他也紧随转了弯,拐进一条深巷之时,竟不见了那蒙面客的踪影。
那深巷有丈把宽,抬头望去,两边高墙耸立,露出一片与巷子等长等宽的夜空来。
巷子之内空空如也,四下更出奇地静悄。徐望春想那人走得再快,也不可能这么一会儿工夫,消失痕迹不露,心下甚奇。于是再来左右顾盼,视察情况。便在低首看时,发觉于右边厢的一处墙脚上,原来已事先挖下了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狗洞。料来方才那人之所以能转瞬间没了影儿,必是由此遁去。凝神侧耳细察周遭,心念忽动:“埋伏来了!”果见头上面抛下一块块的石头来。当下运劲挥刀格挡,闪身相避。十来块石头丢完了,却未伤得了他分毫。
一番石块乱攻过后,徐望春见又静了下来,当下也收刀戒备。不一会儿,忽见上面一片白影晃动,粉末纷扬,竟是撒下了生石灰来!须知石灰入眼致盲,这等下三滥的手段,许多江湖中人自持身份,若非得已,也断断不屑使用。徐望春饶是胆大,也不禁一惊。在他的心下想来,瞎了眼睛,可不如丢了性命来得痛快!情急之下,连忙举起了左袖掩住双目。
如此一来,一时便不能视物。
他以耳代目,从风声辨听,但觉一人自围墙上面跳下,舞弄着兵器狠命袭来。当下左手掩目、右手挥刀挡格,霎时两边兵刃互拼相交,敲击得铛铛作响。如此没挡几刀,徐望春便已察觉对方所使兵器乃是一道板斧。只是有感此人的招式奇特,不成章法,直若乱砍乱劈的。
斗了一会,又听身后剑声刷刷刺来,徐望春循声霍地一下闪开,回身举刀劈下,忽听一声嘶哑高呼:“哎唷!”徐望春闻之心下一怔,单刀急刹,放下了护眼左手,缓缓睁开了双目看时,但见自己手中的单刀再下数寸,便要劈到眼前一个小姑娘头顶的小髻之上了!
此等凶险之象,只吓得那小姑娘双眼发愣,呆若木鸡,手中长剑忽然失手下掉,接着“哇……”的一声,坐倒在地,掩脸大哭。
徐望春心想自己所料不错,身后那蒙面客不是别人,便是当日在嘉兴舟上,擒杀那湖南书生的老者来着。
那老者见徐望春收刀不下,霎时如释重负,扔了手中板斧,慌手慌脚腾到了那小姑娘身边,温言道:“不怕不怕,唉,你来作甚?”
徐望春道:“你们就从嘉兴一直跟到这儿来么?”那老者听了这话,一双怒目圆睁,恨恨地瞧着过来,颤声说道:“要杀要剐,找我便是,勿伤了我家小姐分毫,不然,我……我就是化了厉鬼,也不放过于你呢!”
徐望春闻言不觉莞尔,摇头道:“我杀你们作甚?我倒要问,你们是什么人?为何找我的麻烦?”那老者“呸”地一声,傲然不答。
徐望春拿他没办法,便道:“也罢了,你们去罢!”那老者似犹不信,道:“你真不杀我么?真的就此放了我们?”徐望春道:“我与你无冤无仇,平白无故,何必要取你性命。”
那老者扶起小姑娘,过去拾回板斧,说道:“好!那你跟我说,那天杀的现下躲在哪儿了?说了出来,咱保证以后就不来找你的麻烦啦!”徐望春皱起眉头道:“哪个天杀的?”
那老者不答,“哼”出一声,骂了一句:“清廷走狗!”
徐望春无故被人所恶骂,还要是“清廷走狗”,心底甚是不忿,但想他老人家说话颠三倒四的,也不好和他计较。且这一老一小的行事古怪,身份来历可疑,实不愿与他们多作纠缠。当下更不打话,躬身抱拳,便转身阔步而行。
他辨明方向,径回了客栈去,心中记挂二女,便先去瞧瞧二人安否。到了门前一推,见那门关得严实,微微宽了心。稍一细想,仍是未尽心安。
当下取出匙来扭开门闩,推门入房,放轻着脚步,走过了床前,亲见二女睡得正熟,方舒了口气。蓦然想到:“嗯!如此轻率便跟人外走,就算不是调虎离山之计,单独留她俩在此,也不无凶险之忧!我实在糊涂之极了!”想着心中不禁暗叫惭愧,又叫庆幸。
他生怕吵醒二人,替她们盖好被子,便速速退了出去。便在这夜晚,徐望春作了一个恶梦,梦见咏香二女忽在眼前消失,不知所踪。后来又在一山脚之下,找到了二人悬吊在大树上的尸身,死状极是可怖!
深夜里一觉惊醒,浑身汗流浃背,心有余悸。
到了后日午后,邓国棕忽派人赶来,相请徐望春等即行过曹府一叙云。徐望春与曹世轩虽只一面之缘,却知他是个慷慨好义之人,心底里也甚是敬重。何况承蒙他临终前的慨然应允,咏盈、香盈才得漕帮庇护,暂有安身之所。这点恩德更不在话下。如今让她俩去一趟烧香磕头,聊表心意,也自是应该。当下便也不作推辞,又雇来轿子,带上二女一并往赴。
来到曹府,由仆人领着往灵堂去。曹世轩生前说过死后丧事一切从简,邓氏夫妇也不敢太铺张。只是曹世轩是个有身份之人,陆陆续续前来吊祭的人,倒也不少。
那邓国棕一身缟素,见了徐望春,忙偕同夫人上前拱手相迎。徐望春见他忽地如此热情,倒甚是不惯。三人都烧过香、磕过了头,邓国棕正要说话,却见一人上来跟他咬耳朵。
邓国棕听罢一喜,点头道:“快请!”徐望春不知谁人将至,也不以为意。稍时,但见外头一翩翩公子当先而来,后面紧跟了名大汉。
徐望春近了看时,那二人不是别人,正是那在宝盖楼碰过头的六少爷、郭振汉!
邓国棕与那二人厮见,说了几句客套话。那六少爷便走过咏盈、香盈跟前,笑道:“徐姑娘、小徐姑娘,小生有礼了!想不到前日分手,今日便又再见面,看来咱们的缘分也不浅呢!”二女从未听过有人称呼自己“徐姑娘、小徐姑娘”的,听着颇觉有趣,便只是微微一笑,也随他叫去。
邓国棕见状一脸恍然,说道:“大家原来已见过了!本还想替各位引见,看来倒不劳我多作绍介。这位六公子与邓某人同是扬州人,人才出众,是出了名的。邓某人素喜结交后生才俊,虽即萍水相逢,相识日短,却交浅言深,对这位忘年小友也是好生敬重!”
徐望春道:“原来如此。六公子是扬州人氏,说的却是京腔。”
那六少爷道:“说来惭愧,在下祖籍扬州,自幼却在京中长大,近来才回乡,这扬州口音却是没有了!”
说话间,郭振汉过去燃了香,送到六少爷手中。六少爷微愣一下,一笑接过,上前恭恭敬敬地躬身拜祭起来。
邓国棕道:“六公子也是个有心人,得知岳丈大人作古,便说无论如何也得赶来一趟。”
六少爷拜罢,起来叹道:“晚辈素闻曹帮主大名,一直无由拜候,终是缘悭一面,可惜可惜!”说着举袖在眼角轻拭。
邓夫人闻言心生感触,不禁又湿了眼角,走过咏盈、香盈身边细细打量,又是欢喜,叹道:“两位姑娘可真是美人胎子!”转身瞧了丈夫一眼,佯作嗔状,说道:“国棕也是的,既前天便来了,也不让我见见。”回头柔声又对二女道:“好孩子,你们俩跟洵之是怎么称呼来着?”二女不知如何应答,瞧了徐望春。
徐望春当下会意,上前一步接口说道:“她俩其实是徐某的堂侄女,也是陈兄弟的干妹子。说来也可怜,她二人年纪轻轻,家乡便遭遇洪水,父母俱亡,孤苦无依。徐某这身为堂叔的不过粗人一个,又身无长物,自顾尚嫌不足,更遑论照看他人。无计之下,只能带着她二人背井离乡,颠沛流离……”叹了又道:“陈兄弟他侠义为怀,得悉了此事,于是发散了多名贵帮兄弟,一路上追寻我等下落。最终总算绕幸得以在异乡相见。这一见面,但力劝在下带同她姊妹二人,随他同来扬州,暂且投靠曹老先生。徐某闻之欣然,不料归途行经荒野,遇贼抢掠,陈兄弟一众力保我等不失,却因此丢了性命!”
徐望春这番言语也是想了多日,才自觉得以自圆其说、敷衍过去。
他禀性刚正,若非真相不便明言,断是不愿出言相欺的。这时口中所道虽多属谎言,然而想及了陈洵之一众,说到后来,却也不禁动容,一脸戚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