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之一
作者:苏澈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8938

吕德闻言不禁愕然,在他心头,一直处心积虑杀了曾静、鞑子皇帝,替吕家报仇。可是深宫之中戒备森严,说到行刺皇帝,又谈何容易?他偶然也会在梦中取下了皇帝的首级,但一觉醒来,也知此事终属渺茫。杀皇帝是千难万难,想来想去,倒是杀曾静容易些,因此他几个月下来,东躲西藏之中,也不忘打探这姓曾的行踪。

这曾静身为首犯,雍正皇帝到头来非但毫不究罪,百般优待,还钦命到湖南观风整俗使衙门使用。此等咄咄怪事委实是有悖常理,流播开来,曾一度激起了民愤,甚至有传要把他劫走,投入深潭中溺死。曾静心里便想,虽然皇帝老儿下令任何人等不得找自己晦气,但山高皇帝远,万一有人妄顾圣旨,教自己死了个不明不白的,那可不是大大不值。

他百般思量,觉得到这观风整俗使衙门上任,锋芒太露,反易招致祸患,实在划不来。还是以请假回乡购置田产为名,隐居暂避风头,方为上策。

吕德千辛万苦查闻此事,心中着实又惊又喜,知道机会来了,于是暗赴永兴县。岂料头回突袭,便因一着不慎而失手。

曾静自知吕案以来,得罪不少人。他在巡回现身说法之时,口头上固是说得理直气壮,然而心底深处,暗地里却一直不无理亏、心虚之感。

他亦深深晓得,当下虽说有了皇帝意旨的庇护,但官衙之内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心存鄙视的,实在也大有人在。这些人未必就把自己放在眼里,贸然跟他们说去,多半只会落得个自取其辱的下场。况且他其时尚不知这吕德来历,该当如何处理此事,一时也拿不定主意。

但这下的打草惊蛇,倒教他作了落拓的打扮,乔装出逃去了。

这吕德报仇心切,自是穷追不舍,辗转西东,一路直追至嘉兴来。耐着性子,伏了多日,才终于在一家客栈里将他掳走,却不想当夜半途杀出个徐望春,更糊里糊涂地被其救了人去。

至于谁才是罪魁什么的,他却一直没有想过,浑不知自己要杀曾静,不过是为泄一时之愤。他这时自觉恍然想了个通透,一掌重重地拍在桌上,说道:“不错!杀这等小喽啰不是英雄所为,鞑子狗皇帝才是元凶!”盯着早已伏倒人事不知的曾静,又道:“‘举头三尺有神明’,我吕德今天不弄脏自己的手,倒要瞧瞧,你这天杀的能有什么好下场!”

徐望春跟吕德说那一番话,倒无心去劝其刺杀皇帝。他只是想:这一老一小的,又何苦要背负一身的仇恨,沾染一手的鲜血。吕家遭祸是首当其冲,既也侥幸有后免身,更不应再为已已的死者犯险。但他看得出吕德、吕四娘二人都是刚烈之人,劝是劝不住,只盼他俩能够知难而退,不作他想,此后得以安稳度日。

徐望春哪里知道,自己这么一说,吕德听了固已心中点头,旁边吕四娘这小丫头更是精神一振,偷偷攥紧了小拳。

吕门后裔身负的可是国耻家仇,焉能轻易善罢甘休?

吕德想了想,忽道:“徐大爷,以前多有冒犯,就算是我吕德的不是了!如今有一事相求,盼你能答应下来!”说着倏地跪倒在地,吕四娘见状虽不甚懂,却也跟着下跪。

徐望春始料不及,伸手要拉起二人,吕德却是死活不起,只道:“吕德空有股牛力,而且一把年纪,不中用了。徐大爷一身武艺,盼能收我家小姐为徒,就算他日不能为吕家报仇雪恨,也能自保,不受歹人欺侮。”吕四娘听他说完,不作多想,纳头便拜道:“求徐大爷收我为徒,四娘一定用心学武,决不敢偷懒!”

徐望春心想吕德这么说也有道理,只是习武并非一朝一夕之事,自己肩负保护咏盈、香盈二女的责任,实在无心兼顾其它。便推辞道:“徐某何德何能,这小女孩是个练武的好料子,跟我学艺,只怕延误了她。”

吕德、吕四娘听了一面失望,徐望春想了想道:“徐某早闻江湖上有一名叫甘凤池的义士,此人本为金陵人氏,武艺不凡,只是喜爱游侠四方,难说此刻身在何处,说来惭愧,徐某也无缘认识。”微微一笑又道:“虽不易遇上,但倘能拜他为师,定胜区区徐某十倍不止!”

吕德扶着吕四娘起来,叹道:“各有各的造化,看来我家小姐与徐大爷也没有师徒的缘份了!既是如此,我俩也不作勉强,这便告辞了。”吕四娘挂念母亲,拾起了斗笠,拿回包袱,便急着归去。

徐望春眼见二人将离,微一沉吟,还是忙出言叫住,问上一句:“吕老先生此后有何打算?”吕德回过头来说道:“这姓曾的是不杀了,咱们也不欲再留在江南。”顿了顿道:“我曾听闻黄犊先生筑“野云草堂”隐居,黄先生是老爷的旧故,咱们这就先到他那落脚去。”

这黄犊是浙江仙居人,做过朝廷武将,立过不少的汗马功劳。雍正皇帝即位之后大杀功臣,他及时抽身,辞官退隐黄山,逃过了一命。此人也是个正直之士,早年与吕留良有过八拜之交。

徐望春目送二人离去,想起那曾静的一番话。心想倘若此人口中之言不假,鞑子皇帝并无置谢氏姊妹于死地的意旨,那司马通一伙何以要狠下毒手,说什么奉了命要对谢家遗裔赶尽杀绝、斩草除根呢?这司马通到底是奉了谁的命?他的主子究竟又是何方神圣?何以要对二女不利?霎时如堕云雾,一片茫然。

他既想不出个所以,也就不愿为此费神。瞥了那曾静一眼,摇了摇头。当下叫了小二进来,给了些银两,指着伏倒桌上的曾静,吩咐道:“这位大爷喝多了,醉倒了过去,我又有要事先走,就劳烦照料照料。”那小二收了银子,唯唯诺诺的称是。

徐望春回到曹府,见门口放了三顶轿子,旁边站着六名轿夫,另外还有一人衣衫华贵,脸上划了道伤疤的,正是那郭振汉。郭振汉看到徐望春过来,客客气气地抱拳微笑着道:“徐大爷好啊!”徐望春只得拱手还礼,刚进大门,便见迎面来了一人。那人是六少爷。

这六少爷行走得甚疾,崩紧脸,远远瞥到了徐望春,脸色更是难看,擦肩而过时,只似满怀恨意的,往他瞪去一眼,气冲冲地片言不发。

徐望春瞧他如此的无礼,心底甚是纳闷,想不出自己到底哪里得罪此人了?也不屑跟后辈一般见识,自顾内进,没走上几步,前方长廊转处,却又见急步追出二人来。他认得是小瑶、小珑两名婢女。那小瑶、小珑赶得个微微气喘,看到徐望春,快行到跟前施了一礼。小瑶道:“大爷,可曾见到六公子?”

徐望春告知她刚才发生的事。小珑沉吟一会,道:“这就是了!”徐望春奇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小瑶道:“方才六公子又来找两位徐姑娘,相邀出郊外游玩。那六公子在小筑外劝说着许久,便苦了小瑛夹在中间,两头传话,可是,两位姑娘就是不肯答应。”

小珑点头续道:“两位姑娘本是躲着不要见他,后来香儿姑娘见缠着不走,便和小瑛出房,亲自跟他说答应过三叔,就是徐大爷你,往后都不再随便出门,叫他请回。”徐望春闻言恍然,想怪不得那六少爷当自己仇人般,看他那神情,恨不得一口便把自己吞下肚子去呢。

小珑又道:“香儿姑娘如何不肯点头,六公子大大生气,便要走了。我跟小瑶就是这时候进了院门,见了他那气红了脸的样子,都甚是不解。后来听小瑛大略说了经过,咱俩就赶忙追着出来赔礼恭送去,请他息怒。”

小瑶叹道:“不想六公子走的这么快,赶是赶不上了。”左脚轻轻一顿,道:“唉,给夫人知道,又要怪咱们的礼数不周啦。”徐望春道:“不打紧,要是夫人责怪下来,我会跟她说说。”小瑶、小珑闻言大喜,道:“那真要多谢徐大爷了!”

徐望春听到二女如此听话,放了心。回到房中掩上门,还未坐定,一名男仆便至,说邓国棕请他过去。徐望春心想:此人在这时候找上自己,哪还能有什么好事?眉头一皱,微叹了口气,出门跟着去了。

到了账房,邓国棕待那同来的男仆退出,方道:“徐爷方才哪去了?我偶听一名帮中兄弟说起,徐爷早前骑了马儿出去。那马儿留在街上,人却不见了,真叫人好生担心!”徐望春只道:“多谢邓爷关心。”

邓国棕也不接话,仿佛只待对方开口,听其如何解释此事。可徐望春就是道了那一句客套话儿,什么都不再说。

邓国棕见他良久无语的,不知要沉默到何时方休,心中早早有如蚁噬,无奈之下,只得仰天打了个哈哈,终于启齿言道:“徐爷,也别怪邓某人多问!‘金桨子’的事,这些日子下来,不知可有新记起些什么来了?徐爷说过对此闻所未闻,邓某人自是相信。不错,岳丈大人临去之时,可能没有提过那物事的字眼,但暗示说不定是有的……实不相瞒,那物事其实不过一支名贵簪子,乃曹家代代相传的。拙荆也多番问起,着急得不得了,这妇道人家,就是紧张这种小玩意儿,可教徐爷见笑了。”

说着一声叹息,续道:“不过却也难怪,虽是饰物一件,但终究是传家之宝,倘若到咱们一代失去,未免得要背上不敬、不孝之名,这……这个……自也终非好事。徐爷就请再细心想想,或将岳丈大人当时所说的每句话,一一重述出来,说不定……说不定我便能从那一言半语中,找得点眉目呢!”说着更拍了胸膛,道:“倘能凭此寻得宝物,还了内人这小小的心愿,到时定必有重金相酬。”

他说到后面,故意将那“重金”二字加重几分语气,末了更无忘补上一句:“徐爷也大可放心,邓某人向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断不能食言而肥的!”

徐望春闻言只想:那所谓‘金桨子’,自己凿凿是曾经见到过了,只是那物事明明是钥匙一条,何以这邓国棕要说是妇人头戴的簪子呢?造成钥匙模样的簪子,倒也稀奇得紧。

心底自忖:“那东西确曾被自己收了起来,但究竟是收在哪里去了呢?那日在火船之上实在混乱得很,逃得性命,又昏迷了几天,如今问起,真个记不清晰了。倘若记得起来,原物奉还,又有何难处?以我此等光景,虽则说是穷困潦倒,也不为过,难道就贪图你的‘宝物’了么?嘿嘿,可也把我徐某人小看了!”

这邓国棕要非求索“宝物”之心甚切,连一线之机,也不欲轻易放过,以他的身份,断不肯三番四次来好话相询、婉言刺探的。

此时见徐望春只默然沉思,半晌无语,越发觉得他在装模作样,便连举手投足之间,也是无处不透着诡秘。心底的厌恶之情,实已于斯而极。

只想:“哼!虽说大丈夫当以忍辱负重,但低声下气也总得有须个尽头。莫非此人就天生一条贱命,真个敬酒不喝喝罚酒么!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这厮要是死活也不肯供认,我如此这般下去,亦只无异于缘木求鱼,再如何套问,怕也不会有什么结果的,这……这……这可……”正自踌躇,外面一人敲门。

邓国棕开门看时,又是一名男仆。那男仆跟邓国棕咬耳朵说了会子话,邓国棕只是点头,听罢,回过身来,拱手淡淡的道:“徐爷,邓某人有事办去,恕不相陪,你且自便了!”说着蹙着眉,鼓着一肚子气出去。

徐望春回到房中,只觉留在曹府,事事遭人猜忌,也实在熬心无味。俗语有云:“在人檐下过,哪得不低头”,这不是活受罪是什么?委实万分不愿再耽下去了,但离开这里,又能何往?咏盈、香盈二女是富家小姐出身,总不成要她俩跟着自己过些落泊的生活去。想着想着,不觉鬼使神差地忆及了曾静在那瑞鹤楼上所说的话儿。

这一段日子可真给折磨够了,身上的伤口都结了疤,心头的伤口却是经久未愈。

他越想越觉胸闷难受,不胜疲惫。

涉祸以来,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个中的是非曲直,他是无法多理,也不愿多理,干脆也就什么都不去想。一心要把这诸般烦琐之事,统统都教抛于脑后去,倒在床上便蒙头大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