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之一
作者:苏澈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1512

郭振汉见徐望春昏如宿醉,心中暗喜,只待他一刻钟后毒发,七孔流血身亡。他将剩下的药丸子包好,收归怀中,心中正自得意,忽想:“待我割下他人头给公子爷,他定必夸我能干。”当下躬身起立,掀开长袍,从腰间拔出一把短刃,对准徐望春颈部,便要斩将下去。说时迟,那时快,徐望春忽猛一抬头,倏地拾起脚下的两个酒壶,半起身子掷出。郭振汉大惊,急忙往后缩退,左侧右避。他反应虽捷,额头还是被酒壶击中,紫青了一块。

郭振汉惊未去怒顿生,提起右脚猛力的一跺,小舟便左右摇动了起来。挂在舱尾的一盏火水灯也是一晃一摆,忽明忽暗。

徐望春马步未稳,不由自主地随着船身荡摇,一时难以平衡站定,当下只得曲膝跪倒下去。郭振汉心下叫道:“嗯!机不可失!”,手执利刃扑上刺出。

舱中地方窄小,无从闪避,稍不留神,势必命丧。徐望春知他存心要自己的命,情急之下,杀意顿起,摸着身后压在包袱下面的单刀,紧握刀柄,手臂猛地上提,抽出了鞘来往前一送,“嗤——”的一声,单刀自郭振汉腹中透入,顿见鲜血淋漓。

那郭振汉恼急志乱,竟未防他藏刀身后,只瞪大眼睛,短刃失手掉下,一面的迷惑,颤声道:“你……你……”

徐望春这时已稳住了身子,微喘着气息,盯着他说道:“你定觉奇怪,我何以会疑心你要酒中下药,是不是?”郭振汉一手抓着刀柄,神色惶恐恍惚。他使上了赌命的法子,只道算无遗策,终落得个命丧于此的惨淡收场,自不甘心,喃喃自语着道:“这本是万无一失之计,为何死的……死的反倒是我?”

徐望春默然片刻,说道:“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我本就没有喝你酒的打算。也是事有凑巧,恰有人将你叫去,便将计就计,趁你出舱之时暗里换去。刚才我喝下的酒,不过是自己的。”叹了又道:“也许真个天网恢恢,我之所以会起疑,也只因你方才的一句话……”

郭振汉一愣,满口子是血,问道:“是什……什么话?”

徐望春道:“你还不知道?方才你不是说:‘生平最痛恨的,便是那些以众欺寡、无法无天的官家之犬’么?但据我所记得,当日在宝盖楼,那司马通连姓名都不曾通报过呢,既大伙儿都是萍水相逢,你不明底细下,如今却能一语道出其来历了?况且,其时那姓司马的人多势众,武艺更在你我之上,就是当日我没伤在身,也不过能抵挡多一时半刻。但那六公子淡淡数语,却已教他抑下火气离去,这不是怪事?我事后细想,早已隐隐觉得不妥了。倘若我没有猜错,那六公子与姓司马的,定早已认识在先,是也不是?”

郭振汉苦然道:“好啊!原……原来你这厮一早生疑,却是如此不动声色!嘿嘿嘿,倒还是我姓郭的看走眼了,瞧不出你一脸的笃实厚道,竟也是一肚子谋算他人的心肠!”

徐望春摇头道:“不是这样,徐某虽觉不妥之处,却无深究之心,要非你们立心不良在先,便绝无今晚之事的。”见他一脸傲然,不再言语,顿了顿又道:“好了,你还是老实说罢,那六公子究是何人?又何以命你杀我来了?”郭振汉想:“我也是个将死之人,说了出来,于我更有何好处?”含血哈哈大笑,身子剧颤,叫道:“你……休想!”头一歪,就此气绝。

徐望春叹息心想:“你若无害我之心,我也不愿叫你送命。”心念忽动,伸手拉开那郭振汉的上衣,把他怀中的小瓶“醇醉酥”,连带那丸子纸包都拿了出来,寻思:“这玩意儿可当真邪门。”当下把它们揣入了自己怀中,又细搜过其腰间处,从中取出的物事,除了一根牛筋绳子外,还有封黄皮信函。拆开那信函来看,只见上面写着:

“字谕炽雄儿:汝于扬、杭逞性妄为之事,司马通一一具言。惊悉而慎思,余疑斯人实乃如弟望春是也。若其果然,密事泄之,则汝小命堪忧矣。故余不惜跋涉亲抵,特命汝见字速至听涛居一聚。勿怠。此嘱。”

徐望春看罢,这一惊可非同小可,盯着纸笺文字,心里默念了几遍,口中喃喃自语:“‘如弟望春是也’,难道他……难道他竟是……”当下将那信函连带牛筋绳一并收下,拔出了单刀,俯身窜出舱来,迈起大步便径往曹府而去。

他到得了曹府的正门,即上前用力敲击,敲得“嘭嘭”作响。很快出来了一个小厮,他开门见是徐望春,打了个呵欠说道:“是徐爷,这么晚才回来?”那小厮见他板着脸,正觉奇怪,他年幼胆小,待揉了眼睛,一下看清手上那把血迹斑斑的单刀,不禁便要失声惊呼。

徐望春提刀架在他颈上,低喝道:“噤声毋吵!”那小厮瞪着眼珠子,大开了嘴巴,全身哆嗦,吭不出一声,随即双目一翻,晕倒地上。

徐望春再不理他,垂下单刀,收于身后,疾步径往西院小筑而去。刚至院门,却与那婢女小瑛撞了个满怀。

那婢女小瑛定了定神,见到是他,不禁奇道:“是徐爷?你……你怎么在这儿?”

徐望春不答,只道:“咏儿跟香儿呢?”

小瑛秀眉微蹙道:“奴婢正奇怪,不是说夫人请了徐爷跟两位姑娘上花舫品茗么?”

徐望春道:“什么品茗?”

小瑛道:“早前夫人便请人接了两位姑娘去了。夫人说今天来了上等的老君眉、六安银针,请徐爷、两位姑娘还有六公子上花舫试茶。两位姑娘见徐爷不在房中,听下人说已先去了,又禁不住夫人三催四请……”

徐望春心道:“好啊!又故伎重施来了!”不待她说完,沉着脸问道:“她们出门多久?”

小瑛想了道:“有近半个时辰了。”

徐望春“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心底暗暗叫苦,再不多说,只问明了那花舫所在,提刀飞奔赶去。

他依小瑛之言赶到河边,果见前面有一艘大花舫,舱门紧闭,里头灯光甚亮。他奔近之时,只见花舫离了岸数丈远,当下顾不得许多,纵身跃上了船头,着地之际,船身一阵晃动。

里头随即便传出一声了怒喝:“谁人斗胆,敢闯本公子地方!”正是那六少爷的声音。徐望春早愤恼的一阵颤抖,捏紧拳头走近舱门,沉声道:“六公子在么?”

只听里面那六少爷喜道:“啊!是振汉来了?”徐望春道:“郭大爷没在。”六少爷闻言大发雷霆,道:“不是早交代过,今夜就是天塌下来,也不要来烦我的么?你是什么人,怎么找到这来的?”徐望春不答,只道:“六公子,要紧事,是一封从京城来的密函。”

那六少爷听了半晌不吭声,忽道:“好!把信函给我罢,给了就快给我滚蛋!”说着一阵脚步声近来,“呀——”地一声,舱头小门开了。那六少爷与徐望春一个照脸,吓得魂飞魄散。徐望春二话不说,伸脚给他当胸狠狠一跩,那六少爷便身子仰后,平平飞出,直摔在地板上,挣扎着一时起不得来了。

徐望春躬身入内,只见这船舱甚阔,中央摆放着一张长形矮案,案上排开了两个紫砂茶壶,六只精致白玉小杯,及数个装上茶叶的青竹筒。却哪有邓夫人的影子。双目陡转,再看右边厢,设了木画六扇折屏。他三步过去,将屏风拨倒在地,一看之下,那屏风的后面,是一张紫檀木罗汉床。二女赫然便并卧于床上,闭了眼目,一动不动。

徐望春又惊又怒,见她俩衣衫整齐,心却先安了。蓦然回首,一双冷眼闪烁凶光,向着那六少爷直瞥而去。这么一瞥,只教他心惊肉跳,颤声问道:“你……你怎么会……”一下醒悟道:“郭……郭振汉呢?你杀了他?”

徐望春森然道:“不错!”六少爷看清他手中的血刀,更是吓得喘不过气来,连忙摆手摇头道:“不干我事!”瞧了床上二女又道:“我……我没有对她俩做什么。”

徐望春见他的腰带也只解了一半,倒信他还未有对谢氏姊妹做出非礼之事。当下喘出一口气,行近了几步,手中单刀的尖刃往他劈脸一指,问道:“‘六少爷’就是‘陆少爷’?你叫陆炽雄,陆世龙是你爹爹,是也不是?”

六少爷“啊”的一声,双目凝望着他,脸如土色,却不肯回答。

徐望春见过此人多次,但从未加细看。这时见他眉目之间,果与陆世龙有几分相似。

其实谢、陆、徐三家到了这一代,已是三代世交。徐望春与谢、陆二人可谓自出娘胎,便是称兄道弟。回想儿时,兄弟三人同度过的那一段光阴,是何等欢快!

惜长大之后,各处一方,自谋生计,也渐鲜有往来。近这十年来,与大哥谢敬舆总算还匆匆见过几面,二哥陆世龙迁居了京城,更是疏远得多。他记得这陆炽雄三、四岁时,还亲手抱过逗玩,但事隔多年,人面全非,却如何认得?

徐望春之前看罢了陆世龙写给儿子的信函,经已隐隐觉得大哥之死,与这二哥陆世龙的干系实属匪浅。但是若非万不得已,他实不情愿这般猜去。

三人自幼已有结义之情,成年以后虽说各有各的过活,往来极少,在他内心深处,这份情谊,却是半分没减。而今得此苦果,端的始料不及,一时思之,自悲不自胜。

原来那司马通、李穆口中所称的“大人”,指的不是别人,正是这徐望春的二哥、谢敬舆的二弟陆世龙!

当日司马通二人受命赶赴江南捉拿谢氏姊妹,路上杀出了个徐望春来。李穆更就因此失去了一腿。这司马通与他自小相熟,形影不离,情比手足,焉能置之不顾?当下撕了身上布衣,给其断口处胡乱包了一通,便急急快马,将他送返城中治理去了。

他也不敢把事情告诉主子陆世龙,在大夫处苦守了七、八个时辰,东方已渐渐发白,他再候不下去,吩咐大夫好生照顾,便只身快马南下。半路上却收到急函,说有人下了矫命,已破屋拿人,如今谢氏姊妹又不知去向。而那下矫命之人,竟便主子的宝贝儿子陆炽雄。

司马通知道事态严重,不敢怠慢,马上折返京师,本欲这就向陆世龙禀明一切。

然而到了京城,往见陆世龙之前,他不得不再深思熟虑了一番,觉得这事就此告知,追究起来,自己多半逃不了失职之责。心中正委决不下,恰巧及时收到耳目急报,说那陆炽雄曾在嘉兴一带出现行踪,似有沿河北上之意。

这么一来,倒为司马通解开了难题,决定还是暂且把事情隐瞒着,再下江南去,一来把陆炽雄带返,二来顺道打听二女下落,希图带罪立功。

李穆虽保住了性命,却失了一腿,实痛不欲生。他如何不肯先行回京,誓言要找徐望春出来千刀万剐。司马通拗他不过,只得命人弄来了一张轮椅,带上他一并南下寻访陆炽雄去。

不想在扬州却巧遇上徐望春,又见他身边带了两名少女。后来更见郭振汉(他不认识郭振汉)、陆炽雄先后出现。发生了一连串不料之怪事。

这陆炽雄自幼受父亲宠溺,喜欢四处游玩,收罗了郭振汉,觉得他武艺不凡,更是肆无忌惮起来。但是周游久了,不禁心生厌倦,一时又找不到新奇玩意,是以终日无精打采。后来与郭振汉到杭州西湖闲逛,收到关于谢氏姊妹落难的风声,不禁喜不自胜,连称有趣。

他一找到父亲安排下来的亲信,便下命马上领队入屋拿人。那头领见司马通、李穆过了时候未到,也不禁焦急起来,但如何不敢擅自行动。

陆炽雄心想那司马通平素最喜欢以向爹爹告状要挟自己,此人一到,哪里还玩得成?于是讹称自己这次乃奉了家父之命前来的。那头领见他那不出证据,自是不信,陆炽雄怒不可遏,摆起架子说自己是陆家公子,父亲不在,便以他为首,质问倘若迟了生变,可担当得起?

那头领不论他说什么,也不肯答应,只说司马通未到,未可草草行事。陆炽雄见他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便授意郭振汉将其杀死,另立一人为首。另立之人自不敢怠慢,带了人依着郑元祥所供,气势汹汹赶赴邹府而去。

这郑元祥颇具心计,他离开邹宅多日,未知里面可有变故,为免竹篮打水一场空,两头不好交待,也不敢公然便领人前去,于是向陆炽雄献议:容他先回去察看里面情形,事情若无生变,即发出暗号,好让官兵们破门拿犯。

商计定了,他便骗过了范青,假意一并押着擒来的霍寄中回去,其实暗里在替一众官差领路。待官兵攻入大门,厮杀了一场,尽歼留守的漕帮兄弟,那郑元祥便当即迎出,告知了秘道口所在。

那头领恐其有诈,要他当先带路下去。郑元祥见事已至此,已回不了头,想来漕帮一众也断过不了今天,为免见疑,硬着头皮带头闯入地下密室。他生怕事情闹大,殃及了扬州漕帮,得罪人多了起来,日后须不好过。因此倒也不敢供出一众的来历,只胡乱说成是一帮山寨草寇。

此人虽心存歪念,倒也不忘手足情深,事前一再声明邹府内头之人个个可杀,但郑元吉是他亲大哥,不能伤他。那头领要靠他捕人领功,自满口答应。下了地道,郑元吉佯作伏尸,待郑元祥走近便即暴起,往他身上狠刺多刀。那头领既进了密室,也理不得郑元祥死活,挥刀把郑元吉杀了,便只穷追不舍。

可叹那郑元祥费尽心思,机关算尽,却终教落得如斯下场!

陆炽雄在后方接报,知道二女已被一名壮汉救去,现头领带了人马正火速追赶,不禁皱起了眉头,怪众兵办事不力。忽心念一动,反觉得这样,也甚是好玩。当即便命郭振汉带上了一随从,暗中跟着徐望春三人,且看他们到底要往哪里去。并下命须不时叫那随行之人传达口信回来,告知新近下落。

郭振汉领命前去,他牢记公子爷的吩咐,只是暗里跟踪,未有惊动。而当日在馆子里,香盈说见到在在马车内,掀起帘子偷看她跟姊姊微笑的青年公子,便是这陆炽雄。

这陆炽雄便这样带了郭振汉在身边,耐着性子,由旱路一直从杭州跟着上来扬州。他在扬州见司马通于“宝盖楼”逮住三人,情况渐趋危急,当即便示意郭振汉解围去,本打算由郭振汉打发司马通一伙人再露面居功,藉此博取二女好感、夺得芳心。殊料郭振汉远非司马通对手,莫说救人,就是全身而退怕也不得,身边又没多带伴当,无奈之下,只好现身出来。

司马通乍见公子爷,一时心中惊喜有之,倒不敢当众无礼得罪,于是忍气吞声带人暂且离去。心中同时也暗暗盘算定了,吩咐下去,兵分三路,一壁派人追踪徐望春三人,一壁派人看紧陆炽雄,一壁派人快马返京禀告详情。

陆炽雄得郭振汉提醒,以防司马通要告状去,当日也紧跟出了宝盖楼,半路截停了司马通,并邀他一人上茶馆,说有要事商量。司马通不知他玩什么花样,却也依言赴约。只是坐下来一耗大半个时辰,陆炽雄尽拣些不相干的话来消磨。

未几,忽见一名彪形大汉疾步来报,说李穆在客栈房中歇息之时,落单被掳,如今不知去向。司马通大怒,拍案而起,知道中计了。陆炽雄好生得意,对掳人之事直认不讳,还笑吟吟地要挟他说,一个月之内,不许他派人上京向他爹爹告状,或再找咏香二女麻烦去,否则,李穆便会被卸去两臂一足,削成人棍。

司马通不敢对他动粗,愤然离去,他怕李穆有事,倒真没轻举妄动,急把派上京城禀告之人暂且截了回来,只是吩咐下去,各人四出查探,务必尽快安然救出李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