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凝秀峰位于京师东南三里处,因是皇室禁地,寻常百姓皆不得入,所以虽有凝秀之名,却一向颇为冷清,难有人迹。但此刻的峰腰处却有数名带刀侍卫守住唯一通往峰顶的山道,显得极不寻常。
峰顶上有三人。两人于前,一人稍稍落后几步。前面的两人一位紫服华袍,一位素淡青衣,并立于峰顶良久,俱无言语,只是望着山下被夜色缓缓覆盖的京城中逐渐亮起的点点灯火。后面那位身着黑衣的中年人则是倒背双手,状极悠闲,避嫌似的挪步去看林中风景,有意留心前面两人说话。
苍茫的雾霭中,隐隐传来尚未归营守兵们的马蹄声与号角声,透过薄寒的空气,仿佛令那天地间的肃杀之气,顺着暮色渐渐弥漫开来。
远山已盖上轻霜,旷野也罩上蜃气,潮湿的枫林缄默无声。只有那斑斑点点爬上了树干的青苔,掺杂在漫天飘舞的血色枫叶间,仿佛是这深秋时节京师中最后剩余的绿色。
那华服男子已近五十的年纪,却是白面长须,浓眉亮目,润细的皮肤不见丝毫老态,显见平日保养有方。他手中拎着一根三尺余长的管状物事,一张阔大的国字脸不怒自威,缓缓沉声道:“此处名为凝秀峰,是京师方圆数里之内的最高处。由此处可俯瞰整个京城之景,所有城守布防亦皆入眼底,是以若非有王族引领,一向不准外人进入。”
青衣人略一欠身:“八千岁月夜相约,想必不是为了看这京城夜景吧。”
原来那华服男子便是当今圣上之胞弟、人称八千岁的泰亲王。他在皇族中虽是排行第八,却是先帝正宫唯一所出的皇子,在皇室内权望极高,可谓仅次于当今圣上。
泰亲王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本王既然专程请宫先生走这么一趟,必不会亏待于你,宫先生难道不想知道此次凝秀峰之行会得到多少好处?”
青衣男子雪净的面上似是闪过一丝揶揄的笑容:“涤尘随国师精研佛法多年,人世间的繁华百象对我来说皆如过眼云烟,恐怕绝难引起多少兴趣了。”
泰亲王面上的不悦之色一闪而过,冷笑道:“既然宫先生已达无欲无求之大境界,又何必千里迢迢来到京师?”
这被泰亲王称为“宫先生”的青衣男子名叫宫涤尘,乃是吐蕃国师蒙泊的嫡传大弟子。因吐蕃连年大旱,又遭瘟疫之变,他此次来京,奉了吐蕃王之命进贡求粮,却不料才入京师第三日,尚未及进殿面君,便先被泰亲王请来了凝秀峰。
宫涤尘看起来二十五六的年纪,颧高眉淡,小口细齿,头束金冠,长发披肩,相貌极为俊美,一身寻常布衣洁净得不沾一尘,举手投足间更有一股从容不迫的味道。他的个头并不高大,声音纤细柔弱,瘦削的身材亦给人一种相当文秀的感觉。但此刻,他与京师中权势滔天的泰亲王并肩而立,仍不见丝毫拘束,一对修长的凤目于开阖间隐露神光。美中不足的却是,他面色蜡黄,一脸病色,两个眼角边还各有一道甚不合其年纪的皱纹,乍看去就仿似是个久经沧桑的老人。
宫涤尘如何听不出泰亲王话语中的嘲弄之意,微微一笑:“千岁只怕是误解了涤尘的意思。其实人生在世,谁又能真正做到无欲无求?文人寒窗十年盼题名高中;将士奋勇当先为金殿封侯;武者苦练为名动江湖;僧道清修为得窥天道;凡俗百姓奔波终日唯求一席温饱,就算佛祖一心求度众生,亦可算是有所念……只不过每个人所欲之事各不相同,千岁既然想投人所好,便应该先知晓其所好为何。”
听了宫涤尘一番不慌不忙的解释,泰亲王面色稍缓:“宫先生言之有理,刚才是本王莽撞了。却不知宫先生最想要的东西是什么?”
宫涤尘淡然一笑:“不过是一些荒谬的想法,千岁想必不会有兴趣。”他口中随意回答着,心头却是微微一凛:以泰亲王堂堂千岁之尊,却对自己如此和颜悦色,可见所图之事必是重要至极。
泰亲王自嘲般哈哈一笑:“区区俗礼自不会放在先生心上……”他脸现神秘之色,“不过等到宫先生见过本王特地准备的这份大礼后,必会觉得不虚此行。”
宫涤尘点点头:“千岁不妨明言。”看他脸上一副恬淡无波的样子,似乎接受礼物反倒是给了泰亲王一个天大的面子一般。
泰亲王亦不生气,呵呵一笑,将手中那管长长的物事递予宫涤尘:“此物名为望远镜,可令视力达百丈之外,乃是波斯国前年拜朝的贡品。宫先生要不要试试?”
宫涤尘却不接那望远镜,略显倨傲地一笑:“国师曾传我天缘法眼,自信百丈内的距离无须借助任何工具,八千岁请自用。”
泰亲王碰了个软钉子,面上却不见丝毫不耐,手指凝秀峰下灯火明灭的京城:“宫先生不妨仔细看看那朝远街前挂了四盏红灯的飞琼大桥。根据本王得到的秘报,待到戌时末,那里便会出现一幕难得一见的景观。这,就算是本王给蒙泊大国师准备的一份大礼吧。”
宫涤尘闻言凝目望去。他初来京师不久,本来并不熟悉京城内的街道建筑,但那四盏红灯在暗夜里甚为醒目,不多时便已看到。他虽然年轻,心思却极为灵敏,先见泰亲王如此工于心计地请他来此,而且声言这份大礼是送与蒙泊国师的,早已猜出必是泰亲王早就使人安排好,所谓探听到消息云云,无非是惑人耳目之语。虽不知戌时末会看到什么惊人的景象,只凭泰亲王贵为皇室宗亲却不愿直承其事,只怕必将在暗中进行某种不可告人的行动,或是与其京师中的政敌有关……
宫涤尘心中盘算,口里却不动声色:“现在离戌时尚有些时候,八千岁可否先稍稍透露一些内情?”
泰亲王如何想得到,自己随口一句话竟然会引起宫涤尘这许多的联想,单手将望远镜执于眼前,亦朝那飞琼大桥望去:“不瞒宫先生,打探到这一消息本身,便足足花去了本王十万两银子。但只要宫先生肯一观究竟,本王愿意再奉上二十万两。”他似是心疼银子般又叹了口气,继续道,“而等宫先生看完后,本王还要再出三十万两银子请你办一件事。”
宫涤尘眉梢一动,沉声问道:“千岁有何吩咐,尽可明言。”
“待宫先生看过这份大礼后,本王只希望你能将所看到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蒙泊大国师……”泰亲王顿了顿,方才一字一句地续道,“你只须将眼中所见如实地告诉令师就行,本王并不需要他的回答!”
宫涤尘长吸一口气,喃喃道:“难道六十万两银子,就只是为了让涤尘传几句话么?”
泰亲王抚须、颔首,悠然道:“或许几百句话也说不完。”
宫涤尘闭目良久,方才开口:“八千岁这个关子卖得好,现在涤尘实在是很有些兴趣了。”
泰亲王大笑:“有了宫先生这句话,可知不枉本王的一番破费。”
宫涤尘面上闪过一丝讽色:“比起八千岁所费的心思来,这六十万银两却是微不足道了……”他当然明白,这些银子都会兑现为粮草运回吐蕃,左右皆是国库所出,而泰亲王只须在皇上面前为吐蕃国多多美言几句罢了。
泰亲王面上恼色一掠而过,掩饰般哈哈大笑起来:“既然宫先生是个明白人,本王亦不多废话。不过本王可以保证,若是宫先生见过了这份大礼,绝对不会后悔这笔对彼此有利的交易。”
那原本袖手观看风景的黑衣人不知何时已悄然站在泰亲王与宫涤尘身后,轻声道:“这消息乃是小弟刑部手下秘密探出的,那十万两银子的花费确是八千岁私下所出,绝无欺瞒。”他的声音细弱,却如尖针般直刺人耳膜,令人听过,心中极不舒服,其人似是修习过一种极为奇异的内力。
泰亲王笑道:“高神捕是刑部中除洪总管之外见识最为高明的一个,所以本王才特意请他来此,方便时对宫先生解说一二。”
那黑衣人谦逊道:“小弟偶尔打探到,今日飞琼大桥上将会发生惊人变故,这才特地来禀报八千岁。不过宫先生身为吐蕃蒙泊大国师之首徒,眼光独到,自不须多作解释,小弟只负责讲清一些来龙去脉罢了。”
这黑衣人名叫高德言,供职于刑部。京师三大掌门中,关睢门主洪修罗官拜刑部总管,他的五名得力手下被合称为京师五大名捕,在六扇门中的声望仅次于“追捕王”梁辰。此这高德言便位列于五大名捕之中。他年纪约摸四十左右,相貌普通,面白无须,生得十分瘦小,仿佛怕冷般将衣领高高竖起,手上还拿着一方丝巾,不时挥动。
宫涤尘叹道:“以八千岁的丰厚身家,区区数十万两银子又算得了什么?”他口中虽如此说,心念却电闪不休:六十万两银子并不是一笔小数目,几近整个吐蕃国两月的收入,以泰亲王之狡诈多计,又如何会甘心奉上?而泰亲王与高德言一唱一和,摆明是说即将在飞琼大桥上发生的事与他们无关,如此大有欲盖弥彰之嫌。不过饶是以他的敏捷心思,对这神秘的大礼亦是猜不出半分头绪,只能确定即将在飞琼大桥上发生的事情必是非常惊人!
泰亲王满意地点点头,重又将右目凑近望远镜中,微笑道:“虽然时辰尚早,但以宫先生自诩的目力,大概已可看出一些蹊跷了吧。”
宫涤尘暗吸一口长气,运起神功,眼中景物霎时清晰了几分。
——飞琼大桥架于流贯京师的内河之上,内接紫禁城皇宫御道,外连北城门。桥身长约十余丈,端首末尾分置双亭,亭上皆有御制蓝底金字匾额,一名“积云”,一名“叠翠”。桥面以上为红木所制,下设六翼青石桥墩,五座拱形桥洞。因桥下洞孔玲珑相连,至晴夜月满时,每个桥洞内各衔一月,映着桥下流水金色晃漾,犹若琼浆飞沫,故以得名。
泰亲王悠然道:“前朝某帝三度挥军北上拒敌,此桥乃出城必经之道。因其屡战皆败,辖军伤亡惨重,士卒妻小皆夹于桥道边折柳送别,至此黯然,故坊间又名其黯然桥。本朝太祖有感于此,令文武百官行至此桥时皆须停辇下马,步行过桥,以慰那些阵亡将士的在天之灵……”
宫涤尘心头轻叹,像泰亲王这般势高位重的权贵,又如何能明了这“黯然”二字内所包含的无奈离索。
他心中所想当然不会表露而出,口中轻声道:“待我回吐蕃后,定会对吐蕃王上谏。先以贵国前朝某帝穷兵黩武为鉴;再重用一批似千岁这般体恤下情的大臣,方可保国力隆盛,不惧外忧内患。”他虽尚不明白泰亲王此举的用意,但已渐渐猜到,泰亲王必是要借用蒙泊国师的力量打击朝中政敌,不由心生鄙夷,忍不住出言讥讽。
泰亲王心头着恼。这个宫涤尘明明有求于己,却不卑不亢,丝毫无视于自己的恩威并施,还冷嘲热讽不休,令堂堂亲王颜面无存?他有心发作,只可恨对方身为吐蕃使者并非朝中属下,奈何他不得。何况当朝亲王私下邀约外国来使本就于理不合,若是被明将军或太子一系知道,小题大做一番,却也麻烦不已。
他勉强压住一腔怒火,闷哼一声:“听说宫先生在吐蕃朝中不过一介客卿,并无任何官职,想不到亦这般通达政事。”
“此次上京求粮原本无关涤尘,只是在国师力荐下,方有此行。”宫涤尘如何听不出泰亲王的嘲讽之意,却仍是丝毫不见动气,“涤尘人轻言微,但国师对吐蕃王的影响却不可估量。”
泰亲王嘿嘿一笑:“若是宫先生此次求粮无功而归,却不知吐蕃王还有没有心情听国师的上谏说辞?”他此言已是不折不扣的威胁了。
宫涤尘双掌合十:“国师精擅天理,早就推算出涤尘此行的结果。”
泰亲王抚掌大笑:“久闻蒙泊国师学究天人,精研佛理,想不到还会测算气运?却不知他如何说?”
宫涤尘耸耸肩:“涤尘临行前,国师曾细细交代过一番。千岁想不想知道与自己有关的几句话?”
泰亲王眉尖上挑:“宫先生但说无妨。”
宫涤尘微微一笑,从容道:“国师曾告诫涤尘:此次京师之行一为吐蕃求粮,二来可见识一下中原风物。但结交各方权贵时却要千万小心,莫要陷身于贵朝的诸般争斗之中,不然轻则有性命之忧,重则有亡国之虑。”
泰亲王不快道:“国师未免太过危言耸听。京师中将士归心,朝臣用命,何来诸般争斗之说?”
宫涤尘拍额一叹:“千岁何必欺我?吐蕃虽地处偏远,但对京师形势亦略有耳闻。”他话题一转,“国师有言:涤尘入京求粮,按惯例五日内进殿面君,成败未知。但若此前有当朝亲王重臣来访,则必会是不虚此行。”
泰亲王哼道:“本王找你不过是一时之兴,莫非国师竟能提前预知么?”
宫涤尘洞悉般释然一笑:“即便千岁不来,岂知朝中其余文臣武将也不会来?譬如太子殿下与明大将军或许都想见见我这远来之客。”他此语一出,泰亲王立知宫涤尘虽然来自偏远吐蕃,却对朝内几大势力了如指掌。
宫涤尘不待泰亲王答话,又续道:“不过国师亦说起:若是太子先要见我,可称病婉拒之;若是明将军先要见我,可推托虚应之;唯有千岁见我,方可诚心一见。”
泰亲王动容:“这是什么缘故?”
宫涤尘摇头,言语间却似是大有深意:“国师并没有解说其中原委。我虽有百般猜想,却也知道并不应该说出。”
泰亲王愣了半晌,大笑道:“不过蒙泊大国师千算万算,怕也算不出本王会给他带来什么礼物!”
此刻,飞琼大桥边四盏红灯中的第三盏蓦然一亮,就似是腾起了一团红雾,在夜色中尤为醒目。泰亲王精神一振,将望远镜放于眼前,一面以指示意。宫涤尘早有感应,目光若电般射向峰下京城中。
但见从连接飞琼大桥长达二十余丈的御道上缓缓行来一队车辇。那车辇辕长一丈五寸,座高三尺四寸,辇外饰银螭绣带,金青缦帐,以黄木棉布包束,上施兽吻,红髹柱竿高达丈许,竿首设彩装蹲狮与绣着麒麟的顶棚。以四马牵行,八卫跟随。
宫涤尘心中一震,他虽来自于吐蕃番外,但自幼熟读中原诗书,颇知礼仪。只看此车辇的派头,便可大致推测出里面乘坐的,必是朝中重臣。
车辇行至桥头积云亭处停下。八名随从垂手肃立,从车辇中走下一人,头戴七梁金冠,身着丹矾大红遮膝衫服,腰束玉带,白绢袜,皂皮云头履鞋。由于宫涤尘居高临下,被那人的金冠挡住视线,看不清此人相貌。但见那人虽仅仅踏出几步,龙行虎步之姿却隐然带起风起云涌之势,足以令人心生畏惧。他于亭边负手站立良久,似在凭吊昔日阵亡的将士,又似在默然沉思,蓦然抬眼,遥遥往凝秀峰顶上望来。
虽然明知山顶上的树木必会遮住那人的目光,但宫涤尘还是忍不住生出一种闪往旁边树后、躲避他视线的感觉。同时他明显发觉到泰亲王与高德言的身形亦是一震,以眼角余光扫去,但见两人皆是一脸紧张,眨也不眨一眼地望着飞琼桥上的那人。泰亲王执着望远镜的右手甚至在微微颤动,口中似乎还念念有词。到了此刻,他已对车辇中那人的身份确定无疑了!
宫涤尘心底蓦然泛起五分畏怖、三分敬重、两分犹疑,有心用言语缓解一下紧张的气氛:“想不到千岁叫我来此,竟是要看看天下第一高手的风采!”
只看桥边那位重臣的威严雄姿、激昂风范,普天之下舍明将军其谁!
“宫先生身为吐蕃使者,迟早可以见到明将军。”听到宫涤尘言语中对明将军不无敬重之意,泰亲王故作镇静的语音中似有一分苦涩之意,“如果本王仅仅奉上如此大礼,又凭什么能让宫先生动心?又有何资格请宫先生转告令师?嘿嘿,天下第一高手!难道在宫先生心目中,明将军的武功还在蒙泊大国师之上么?”
宫涤尘微笑:“左右不过是一些虚名,岂会放在国师心里。”他猜测着泰亲王的语中含意,深吸一口气,将天缘法眼运至十成,往飞琼大桥周围细细看去,越看越是心惊,神色渐渐凝重起来。
泰亲王的炯炯目光一直盯在宫涤尘脸上,见他凝目良久,起初脸上露出些诧异之色,却又按住心潮,仍是一副万事不萦于怀的模样,心头亦暗生警惕:这个年轻人如此沉得住气,决不简单!
高德言干笑一声:“宫先生身为蒙泊国师的大弟子,必是目光如炬,不知能看出什么蹊跷?”
宫涤尘冷笑道:“此份大礼确是不同凡响,而高大人仅仅用了十万两银子就能将这个惊人的消息探听出来,神捕之名果不虚传。”高德言听宫涤尘的语气,怎不明白他话中的嘲讽,只是不知应该如何接口,讪笑一声。
宫涤尘手指飞琼大桥,缓缓道:“那桥亭边树顶上精光微动,桥洞底草木轻摇,行船凝立不前,水下波光敛涌,皆有杀手暗伏……”他忽长叹一声,“涤尘有一事相求,还请千岁答应。”
泰亲王以目相询。宫涤尘淡然道:“千岁可知涤尘跟随国师十余年,领悟最多的是什么?”泰亲王与高德言互望一眼,都不明白宫涤尘为何会在这紧要关头说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泰亲王沉吟道:“本王虽不通武学,但手下有不少能人异士皆提起过蒙泊大国师的‘虚空大法’,却不知宫先生所说的,是否与此有关?”
高德言接口道:“听说吐蕃教法源于天竺佛理,武功亦以瑜伽功为形,般若龙象功为基。久闻‘虚空大法’盛名,却是无缘一见,还请宫先生指教一二。”
宫涤尘不置可否,续道:“吐蕃教义分为黄、红、白三支,三支教派各辖教众,视己教为正途,各立活佛,亦因此不时会引起吐蕃民众的争斗,以致难有一统。直至蒙泊大师横空出世,识四谛、修五蕴、通十二因果而解大烦恼,以精湛佛理与白红两教七名佛学大师舌辩九日而胜,方助吐蕃王一统全境,被拜为大国师。而蒙泊国师向以佛理自誉,无厚武学末技,虽自创‘虚空大法’,却谓之不过虚中凝空,应以识因辨果为重,养气健体为轻,与人争强更是末流。”他目视泰亲王,面相端严,“诸业本不生,以无定性故;诸业亦不灭,以其不生故!”
泰亲王听得一头雾水,喃喃道:“宫先生,你到底想说什么?”
宫涤尘缓缓道:“若是涤尘现在告别,千岁会否同意?”
泰亲王面色一沉,高德言惊讶道:“宫先生何出此言?”
宫涤尘双手先结法印,再作拈花状,微笑道:“修习‘虚空大法’之人,首先便要了悟因果之间那种微妙的关系。而所谓识因辨果,即是我看到了明将军的出现,便知道千岁送的大礼是什么了!”他眼中蓦然精光暴涨,一字一句道,“千岁请恕涤尘不识抬举,此份大礼实在太重,我吐蕃国不敢受之。”
泰亲王何曾受过这等调侃,这一怒非同小可,直欲发作。但眼角看到飞琼桥下明将军沉稳如山的身影,终于强压下一口恶气,低声道:“宫先生如此不给本王面子,不怕走不下这凝秀峰么?”
宫涤尘面上仍是一派微笑,朗朗念道:“无生恋、无死畏、无佛求、无魔怖。”他面对气得须发皆张的泰亲王,仍是气定神闲,“千岁身份尊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自不会将小小吐蕃使者放在眼底,何况涤尘就算有把握逃出重围,却也不忍见两国子民毁于战火,自甘俯首就戮。”
泰亲王呆了一呆,蓦然抚掌大笑起来:“宫先生为吐蕃国一片忠心,实令本王钦佩。不过听宫先生之言,莫非怀疑是本王派人设伏,刺杀明将军么?”
高德言连忙道:“宫先生不要误会,此事绝对与千岁无关。何况宫先生身处峰顶犹可看得如此清楚,当局者又岂能不知?”
宫涤尘微微一震,稍加思索后,脸上现出一丝尴尬:“涤尘鲁莽,让千岁见笑了。”
泰亲王释然一笑:“宫先生无须自责,若是本王处于你的立场,只怕亦会误会。”他知道宫涤尘刚刚看出飞琼大桥边的暗伏,本以为泰亲王欲杀明将军,这才明哲保身,不愿牵涉其中。而如今宫涤尘从震惊中恢复,立知自己判断有误:纵然泰亲王真想杀了明将军,也必会暗中从事,又怎会让他这个吐蕃使者参与其中。不过看起来宫涤尘城府颇深,连泰亲王也无法判断出这个年轻人到底是真的沉不住气、抑或仅是故作姿态。
高德言打个圆场:“其实圣上早对将军府势震朝野有所不满,几次欲下令削减明将军兵权,却都被千岁所劝阻,此事被朝中大臣知晓后,方明白千岁与明将军失和之事实为谬传。何况擅杀朝廷命官乃是诛九族的大罪,千岁又岂会明知故犯,派人伏击明将军?”
泰亲王沉声道:“不瞒宫先生,本王虽与明宗越同为朝臣,却私交甚恶。不过本王深知其手握兵权,一旦有何意外必会引起京师大乱,所以才顾全大局,力劝圣上缓削兵权之议。”
高德言躬身道:“千岁忧国忧民之心,实在令人赞叹。”
宫涤尘听他两人一唱一和,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纵然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面上却装出恍然大悟之状。
第二章相见不欢
岳阳府洞庭湖边的一家酒楼上,一位三十余岁,面容英俊,气宇轩昂的青衣男子在酒桌边临窗而立,似在遥望洞庭秋色,又似在想着什么心事。最奇特的,是他身后一个长形包袱,略高过头顶。
荆楚大地,幅员千里,凌然万顷。洞庭湖近看碧波荡漾,鱼龙吹浪,湖面象一匹巨大、光滑的才绸缎,覆盖数百里;远望水阔浪高,潮声暗涌,犹若千军万马驻营远方,伺机奔腾而来,果不愧有“八百里洞庭”之称。
由楼上望去,洞庭金波潋滟,舟叶如飞;沙堤上垂鞭信立,重绿交枝。仿佛从天边烟峦下副开了遗篇烟霞清波,那派浩瀚泱然之气令人心夺。
酒桌上有一壶美酒,几碟小菜,一个约摸十二三岁的小男孩儿坐在桌边,痴痴望着青衣男子的背影,眼中满是羡慕钦佩的神情。他身穿白色孝服,面容愁戚,模样虽不俊俏,一双闪动的大眼里却透着灵动之色。见青衣男子望一会儿窗外风景后转过身来,他连忙收敛目光,拿起筷子取菜而食。
青衣男子目光落在小男孩儿身上,慈爱地伸手轻抚他的头,叹了口气。
那小男孩儿小声问道:“林叔叔为什么叹气,可是有什么心事?”
青衣男子微微一笑:“我哪有什么心事,只是目睹这水色山光下的湖景秋意,胡乱叹口气罢了。”
小男孩儿眨眨眼睛:“其实我都知道,林叔叔想到的事情必然十分的复杂难解,而我又不能帮你什么忙,所以才不愿意告诉我。”
青衣男子见小男孩儿说得一本正经,不禁莞尔:“你这小家伙人小鬼大,倒是难缠得紧。”小男孩儿嘟着嘴道:“我又没说错,若是虫大师在,你必然早就拉着他说个不休了。”青衣男子双手一摊,大笑道:“怎么听起来倒似我平日很多嘴多舌一般……”
见清衣男子笑得十分开怀,小男孩吐吐舌头,脸上露出一丝顽皮的笑意,旋即又收起笑容,默然埋头用饭。青衣男子注意到小男孩儿的神态,柔声道:“这一路上好不容易见你露出笑容,为何又板起了脸?”男孩儿不作声,只是望着自己的一身孝服。
青衣男子叹道:“男子汉大丈夫本应有真性情,我知道你怀念父亲,去无须因此而刻意压抑自己。何况你父亲的在天之灵必也不愿看到你一天到晚愁眉苦脸的模样,而是希望你能自强不息,有所作为。”
小男孩儿闻言,垂头良久不语,虽未出声应允,眼中却露出一份不合年纪的坚强,高高挺起了小胸膛。
这青衣男子正是名动天下的暗器王林青,那小孩子自然便是小弦。当日在萍乡城中,许漠洋重伤不治而亡,小弦虽从媚云教右使冯破天口中得知他的父亲竟是媚云教昔日教主陆羽,但陆羽夫妇早已死去多年,他对亲生父母全无半点印象,远不及与养父许漠洋之间情谊深厚。小弦念及与许漠洋在营盘山清水小镇相依为命的六年时光,虽然生活清苦,但两人闲时谈天说地,苦中作乐,真可说无忧无虑。如今许漠洋撒手西去,陆羽夫妇又早早亡故,仅留他孑然一身,不由魂断情伤,既伤心慈父身亡,又不知未来应该何去何从。而许漠洋是被御冷堂红尘使宁徊风所害,可小弦偏偏被景成像废去经脉,难以修习上乘武功,纵想亲手报仇亦难以如愿,他心中悲愤难以自持,常常哭得晕厥过去。
林青与许漠洋虽谈不上相知多年,但两人一见投缘,又同在塞外对抗明将军的北征大军,亦算是共过生死的患难之交。想不到名将军的十几万大军都奈何他不得,却死于宁徊风这小人的暗算中,回想在笑望山庄并肩作战、引兵阁中炼制偷天弓、幽冥谷面对名将军的种种往事,如今天人永诀,亦觉得黯然神伤。林青按许漠洋的遗愿将其火化,把骨灰细细包好交给小弦,想待日后有机会去塞外,再埋葬在冬归城中。
等林青与虫大师处理完许漠洋的后事,已经是一个多月之后。林青与虫大师告别后,与小弦往北行去。林青怜惜小弦的身世,一路上有意带他游山玩水,四处散心,不觉时光飞逝,等来到乐阳府时,已是晚秋时节。
次时林遥望辽阔无边的洞庭湖,思绪万千。他知道许漠洋的最大心愿就是要助自己挑战明将军,但他虽已经过六年的卧薪尝胆,目前却仍然没有击败明将军的把握,若是如此去京师无功而返,岂不愧对故人,再看到小弦这一路上沉默寡言,食宿不安,虽然再不见他落泪哭泣,但不知不觉间已然消瘦了一圈,昔日活泼可爱的孩子如同换了一个人,念及亡友心头感慨,不由发声长叹。但这些想法林青却不便对小弦提起,只好在言语间稍加安慰。
这时,店小二送来一盘蒸蟹。
林青对小弦笑道:“这一路*随我受了不少委屈,如今正是蟹肥之时,还不快快动手。”
小弦答应一声,勉强吃了几口又停了下来,呆呆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林青柔声道:“可是不合你口味么?你想吃些什么,林叔叔都想办法给你弄来。”言语间十分关切。
小弦楞了半晌,忽低声道:“我知道林叔叔说得很有道理,我不应该总是想念爹爹,而应当有所作为。可是,我这个样子又如何能有所作为?”他说到这里,眼眶不由微微发红。
林青知道小弦想起了武功被景成像所废之事,正色道:“一个人有所作为与武功高强并无关系,那些名垂青史之人,又有几位是武林高手呢?纵是手无缚鸡之力,只要心怀大志,新中便自有乾坤﹗”
小弦想了想,又摇摇头道:“但如果要完成心中大志,首先就需要有足够的能力。”
林青问道:“你现在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小弦咬了咬嘴唇,毅然道:“给爹爹报仇﹗”他说完飞快瞅了林青一眼,又补上一句,“我希望自己能亲手杀了宁徊风。”
林青一时语塞,莫说小弦经脉受损,难以修习上乘武功,纵是他身体无损,要想敌过御冷堂红尘使这样的高手,亦非经过十年以上的苦练不可。
小弦低声道:“林叔叔,你是不是觉得我很麻烦?”
林青虽是满怀心事,但见小弦神情郑重,亦不由失笑:“你为何这样说?”
小弦颤声道:“如果林叔叔觉得我是个……累赘,你就不要管我,自己去京城好了,我总会有办法照顾好自己的……”他越说声音越低。
林青听在耳中,拍桌厉声道:“你怎么会如此想?”
小弦吓了一跳,见一向和蔼的林青动怒,心头又是惶恐又是内疚,垂下头不敢看他:“我觉得自己是个不祥之人,只怕连累了林叔叔。”
原来小弦自幼修习《天命宝典》,性格十分敏感。想到自己出生不久,亲生父母便因教中内讧而死,如今养父许漠洋亦亡故,加之四大家族中人对他态度蹊跷,愚大师有不肯言明当年苦慧大师所说、隐与自己有关的几句话语,不由暗忖莫非全是因为自己的关系,才令得身边亲人一一突遭横祸惨死,如此自怨自艾起来。而林青本是下弦最为崇拜的大英雄,与之同行正是他梦寐以求的事情,这一路上既舍不得与林青分手,又觉得不应该拖累他,与其惹他嫌弃,倒不如自己先提出来,即使日后自生自灭亦与人无关。这份微妙的心态困扰他已久,直到今日才鼓足勇气对林青说明。
林青虽不明白小弦的这些念头,但看他努力装出坚强的样子,心中又怜又疼,放缓语气道:“你首先要明白,我带你一同去京师,并不仅仅因为你父亲的关系,而是隐隐觉得你是挑战明将军的一个关键。”
小弦吃惊道:“我能有什么用?”
林青叹道:“那只是我的一种直觉,或许是冥冥上苍给我的一种启示。”
小弦喃喃道:“恐怕是林叔叔不愿弃我不顾,又怕直说伤我自尊,所以才想出这样的说法吧。”
小弦的声音虽小,却如何能瞒过林青的耳朵。他知道小弦年龄虽小,却是十分倔强,他所认定的事情极难被说服。想到这里林青灵机一动:“我以前也认识一个如你一般大的孩子,你想听听他的故事么?”
小弦茫然望着林青,不知他为何会突然说起那些毫不相关的事情。
林青吸一口气,望着窗外悠然道:“记得初见那小孩子时,是在一个酒店中。他年纪虽幼,却是大有豪气,面对满堂宾客全无怯意,反而争着要请大家吃饭喝酒,只可惜他并无酒量,几杯下肚脸都红了……”
小弦这才知道林青说的小孩子就是他自己。不禁想起在陪陵城三香阁中初见林青时的情景,一切恍若昨天,历历在目:那时他被日哭鬼强行带入“江湖”,刚刚从擒龙堡头目费源手中骗得二十两银子,便在三香阁中请人吃饭,亦因此结识了林青、虫大师、水柔清与花想容等人……听林青说自己不会喝酒硬充好汉,又觉羞愧又觉好笑,面上不由露出一丝笑意。
林青续道:“第二次见他时,他被宁徊风的‘灭绝神术’所制,连话都说不出来,我与虫大师都束手无策,可他却拼得受伤,用嫁衣神功强行解开了禁制。然后我们一同去困龙山庄,在那里大家都被宁徊风用计困在那大铁罩中,他却桥用计谋诱宁徊风用火攻,从而助我们一举脱困。再后来他到了鸣佩峰,更是以棋力助四大家族击败了百年来的强敌:
所以在我的眼中,他是一个十分自信、十分坚强、十分有本事,而且决不会被任何困难击垮的孩子……”他春风一般的目光停在小弦脸上,缓缓道,“我希望以后的小弦也永远是这个样子,什么事也难不住他!”
小弦呆呆地听着林青讲述着自己的“光辉事迹”,心潮起伏,泪水满盈在眼眶中,强忍着不让它落下来。他忽然大声道:“林叔叔,这螃蟹都要凉了,我们快吃吧。吃饱了才好赶路。”他借垂头之机飞快地檫拭双眼
林青大笑:“对,吃饱了才有力气对付敌人。”
两人吃了一会儿,小弦忽然抬起头道:“我早就听说过岳阳府中最有名的便是那岳阳楼,等会林叔叔带我去看看吧。”
林青见小弦主动开口,知他听了自己的一席话后信心重拾,心中大觉欣慰,不禁微笑道:“岳阳楼是江南三大名楼之一,自应去见识一番。不过你可知道我为何不直接去岳阳楼,而是要先在这里看洞庭湖景?”
小弦思索道:“人人道此皆要去岳阳楼,看到的东西亦是大同小异,全无新意。而我们现在却可先由另一个角度观看湖景,然后再去岳阳楼,或可另有收获。”
林青赞许道:“小弦真聪明,我正是此意。”
小弦赧颜:“林叔叔刚才夸我半天了,再说了下去我会骄傲的。”
林青拍拍额头道:“我刚才是在夸你么?我只是在将故事罢了。”
小弦心结已解,嘻嘻一笑:“哎呀,我还以为林叔叔说的那个少年英雄就是我呢,原来另有其人。日后若有机会,可一定要介绍给我相识。”
林青听小弦说得有趣,忍不住哈哈大笑,心想这孩子心思敏锐,只可惜被景成像废了经脉,不然若将自己的一生所学传给他,日后必定成为江湖上顶天立地的人物。
小弦又问道:“林叔叔刚才说到江南三大名楼,除了岳阳楼外还有两个是什么?”
林青答道:“一个是苏州的快活楼,被称为天下第一赌楼;另一个是扬州的观月楼,那是江南名士路啸天夜观天象的处所。”
小弦眼露向往之色:“天下第一赌楼!以前在清水小镇里,镇中有不少年轻人总是去赌档,我想跟着去看一下,却总被爹爹……”他说道这里,又想起父亲许漠洋已不在人世,胸口一紧,住口不语。
林青连忙转过话题:“你看你把蟹壳吃得满桌都是,若是真正的食客见到了,必是不屑。”小弦果然被林青引开注意力,奇道:“螃蟹不都是一个吃法么?总不能不剥壳就吃下去吧。”
林青抚掌笑道:“你说对了。会吃螃蟹的人完全可以不破坏蟹壳,而把蟹肉吃得精光。”小弦咋舌道:“这怎么可能?林叔叔定是骗人。”
林青正色道:“我确是听人说起次事。”
小弦仍是一脸不信:“若是林叔叔能做到,我就相信。”
林青倒是遇上了难题。他身为暗器之王,手上的感觉可谓是天下无双,却还从未以这一双驰名天下的巧手对付过盘中螃蟹,一时童心大起:“好,我们且来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