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司是一个庞大的衙门,大小房屋有数千间。一旦失火,里面尽是些档案文卷,更是不可以抑止。偏偏此时还刮起风来,一时风助火势,火借风势,大火瞬间便烧掉了千百间房子。
当赵顼与石越赶到之时,正是火势最炽的时候,石越生怕赵顼有失,骑马趋前,将赵顼远远拦住,厉声说道:“陛下与公主便可在此指挥,便臣去一看究竟。”
赵顼颔首点头,高声呼道:“狄咏何在?”
“臣在。”扈从中立时闪出一位面如冠玉的年轻人,身着铠甲,腰佩弯刀,俊逸非常。
“卿可随石学士去看看究竟,护卫学士安全。”
“臣领旨。”
石越连忙谢了恩,带着狄咏往火灾现场驰去。
赵顼望着二人远去的背影,却见远远有二人正驱使兵丁救火,便随口问道:“那二人是谁?”
李向安最是眼尖,凑前尖着眼望了一阵,跑回来禀道:“回陛下,似乎是吕参政与知军器监章惇大人。”
赵顼点点头,忽地想起一事,立时厉声问道:“曾布呢?他人在何处?”
李向安见皇帝勃然变色,吓得连气都不敢喘大了,只敢轻声答道:“这个,奴才不知道。”
石越却不知道皇帝在那里生气,他与狄咏走到现场时,便见吕惠卿与章惇亲自上阵,各据一角,指挥着救火的工作。二人脸上都被火薰得黑一块紫一块的,身上更飘满了烟灰。石越下了马,快步走到吕惠卿近前,高声问道:“吉甫,情势如何?”
吕惠卿回头见是石越,不由摇头苦笑,说道:“已经把隔火带清理出来了。三司算是彻底完了。”
石越望着那火势,此时便是白痴也知道三司肯定是彻底烧光了。他正要大举改革,撤三司,权归枢密、户部、太府,不料突如其来一场大火,把三司烧了个干干净净!接来的户部,可真要白手起家了。
他抱着万一的希望问道:“三司的档案卷宗,有没有抢救出来一些?”
“哪里还有卷宗?竟是烧了个四大皆空。”石越循声望去,章惇不知什么时候到了身后,他脸上泛着青白的光,竟是抑住不住的气愤。
“曾子宣呢?”
吕惠卿袖着手,不动声色;章惇却忍不住冷笑,“嘿嘿……三司失火,倒是我这个知军器监最先发现,组织人手救火。我来之时,三司的官吏兵丁们,乱成一团,若不是吕相弹压,只怕火势会蔓延,连着禁中的中书门下一起烧个精光。”
石越的脸立时也青了,他抱了抱拳,说道:“吉甫,子厚,皇上就在那边看着。有劳二位大人再调集人手,先把火灭了。善后之事,稍后再议。在下还要先去回禀皇上。”
“这是自然。子明你请便。”二人抱拳送走石越。章惇望着石越的背影,偷觑吕惠卿神色,正要说话,却发现吕惠卿眼中,闪过稍纵即逝的冷笑,他心中也忽地一动,把要说的话全部收回了肚子中。
这场大火,整整烧了五个时辰,最后几乎把三司衙门全部烧光,一切卷宗案牍,损失殆尽。而三司使曾布,竟然大火将灭时,才匆匆忙忙赶到现场。
当天晚上,崇政殿,烛火通明。
“究竟是什么原因起火?是无意失火,还是故意纵火?”赵顼铁青着脸,恶狠狠的盯着曾布,厉声问道。
曾布腿都吓软了,这天降祸事,他又如何料得到?还想着趁着春天将逝的时光,去城外垂钓,不料发生这样塌天的事故。这时他根本无法面对皇帝的质问,嚅嚅答道:“陛下,臣有罪、臣有罪……”
“朕知道你有罪!”赵顼愤怒的站起身来,指着曾布,高声吼道。“朕要问的,是怎么起火的?”
“臣、臣不知。”曾布的声音更加小了。
“好、好!既然你不知道,那你也不必知道了!”赵顼怒气冲冲的吼道:“从现在起,你不再是三司使!你去广州做知州吧。”
贬到广州,在宋代来说,已是非常严重的重贬,但是曾布的确有过错,而皇帝又在怒气中,众人竟是皆不敢或者不愿意出声。
“陛下。”石越眼睁睁看着自己可以引为助力的未来的户部尚书变成了广州知州,心中尽是失望与无奈。但这个时候,他还是必须出来说话。
赵顼见是石越,怒气稍抑,问道:“卿有何事?”
“臣以为曾布的确有失职之辈,但是远逐广州,似乎处罚太重。请陛下三思。”石越徐徐说道。
赵顼听石越竟然敢为曾布说情,顿时悖然作色,怒道:“比起三司的损失来,这又算什么重?卿不必再说,谁敢为曾布说情,谁便随他一道去广州!”
石越微微苦笑,望了曾布一眼,见他面如死灰,当下只得在心里叹了口气,继续对赵顼说道:“陛下,当务之急,是立即善后,三司事务,牵涉全国,为防人趁机为奸,臣请陛下,立即下诏,各路州县军监,立刻封缄熙宁五年以来帐目。同时,提前将三司之事,转交户部处理,以尽可能挽回损失。”
石越的建议,立时调动了所有人的神经——如若采纳,则石越的官制草案等于事实通过,而户部尚书兼参知政事的位置,更是一个炙手可热。吕惠卿与章惇、韩维不约而同的望了石越一眼,心里都非常佩服石越利用灾祸的本事。他们自然不知道,“对任何事情的后悔不应当超过十秒钟”——这是石越的信条。
赵顼余怒未息,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他把目光投向几个丞相。
韩绛以降,一相三参同时拜倒,表示同意。石越瞥了几人一眼,知道这些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主意。
“那谁来做户部尚书?”赵顼问道,“丞相,卿有人选吗?”
韩绛心里飞速的运转,老奸臣滑的他,立时认识到这是石越在给自己铺路,当下假意思忖一会,道:“臣以为,石越可当此任。”
冯京、王珪、蔡确等人更无反对的意思,立即表示同意。连吕惠卿也支持这个推荐。韩维与元绛等人心中却是明镜似的,如果让石越做户部尚书,这些相公们,根本就是松了一口气。
且不管这些相公们的如意算盘,赵顼连考虑都没有考虑,立时否决,以不庸置疑的口吻道:“不行。石越另有他任。”
赵顼完全没有意识到他这句话会给自己的臣子们多少联想,他把目光投向石越,问道:“石卿,卿以为谁人可任户部尚书?”
石越脸上突然泛出恶作剧的笑容,不过他立时便想起这里是崇政殿,严肃的朝堂,连忙收敛神态,正容答道:“陛下,以臣的资历,做户部尚书只会开倖进之门,臣自是万万不敢,臣以为,有一个人,可以当此重任。”
吕惠卿目光霍地一跳,立时垂下眼睑,他心中不住的想着石越说的话:“本以为他是嫌户部尚书官小,怎么的说出资历不足的话?石越究竟打的什么主意。”他游目四顾,却见韩绛等人皆似若有所思,便知人同此心,心同此想。当下更加留神听石越说话。
“究竟是何人?”
石越顿了顿,凝神郑重说道:“臣以为,司马光可当户部尚书兼参知政事一职!若其在位不称职,臣甘与同罪。”
“啊?!”
惊讶的声音在崇政殿内响起,不仅仅是皇帝,连吕惠卿这样城府极深之辈,也掩饰不住内心的惊异。冯京等倾向于保守派的大臣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蔡确与王珪面面相觑,竟不知道是喜是忧!
“司马光?”赵顼下意识的反问了一句。
“是。”石越肯定的说道,此刻,没有人可以猜透他的心思。“以司马光为户部尚书,臣敢保证,国库不会有一文钱被滥用,腐败将被最大限度的抑制。”
“你打的是什么主意?石越。”吕惠卿低着头,他与司马光是不折不扣的政敌,但是他并不惧怕司马光。“想让司马光被户部繁琐的事务绑住手脚?或者竟然是想将司马光玩弄于手掌?”吕惠卿绝对不相信石越与司马光是一党的。
“陛下。”冯京激动的出列,高声说道:“臣也愿同保司马光可当此任。”
王珪小心地审度着情势,“两害相权取其轻!”他心中飞快地思考着利弊得失,“户部尚书总好过御史大夫。”终于主意拿定,朗声说道:“陛下,臣以为司马光之才,做户部尚书绰绰有余。”
赵顼从来没有怀疑过司马光的能力,但是手中的御史大夫,突然变成了户部尚书,不免会让他产生几分哭笑不得的感觉。他犹疑着,想起陈襄的回奏:“司马光这次十之八九,会答应复出。”……但是石越的推荐,也不无道理——司马光的确是户部尚书的上上之选。“反正石越已经拒绝了左右仆射的任命,他要担任的官职并不需要一个御史大夫来制衡,或许是朕多心了……”
反复思忖良久,赵顼终于点头,说道:“便召回司马光,授户部尚书兼参知政事。下诏各路封缄熙宁五年以来帐目,着蔡确彻查三司失火原因……”
曾布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样离开崇政殿的。
打击太过于突然与巨大,让他在朝会散了之后,都没有回过神来。“知广州军州事”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皇帝那恨之入骨的神态。但谁又能想到,三司重地,会发生如此可怕的火灾呢?
在仆人的搀扶下,曾布木然上了马,穿行在灯火通明的汴京街道上。京师的能工巧匠们,在州桥附近建成了一座比白水潭更加规模宏大的钟楼,巨大的钟摆撞击着,发出清脆的响声,告诉人们,现在已经是凌晨的寅时了!曾布意识中还记得,这座钟楼的拨款,还是他亲手画的押。但是现在这一切都已经没有意义了。
州桥旁边,有艺人在表演着奇能异术,有人在口吞铁剑,有人在玩着药法傀儡,有人口吐五色水……穿着各式各样衣服的男男女女,穿梭于热闹的街市中,享受这一天的乐趣,完全没有受到三司大火的影响。而他,之前还是被称为“计相”、掌握着这个庞大帝国的财政大权的三司使,却被一场大火逼得不得不离开权力的中心,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不夜城!
真不甘心。
“子宣,子宣。”
曾布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唤自己,他勒住马,欲要回头,却忽然嘲笑起自己来:“必定是幻觉罢,这个时节,人人逼之惟恐不及,又岂会有人叫我?”他摇了摇头,催马欲行,不料追者早已到了身后。
“子宣,可叫我好赶。土市子旁边新开一间仙人酒楼,且去喝几盅杜康如何?”石越一把拉住曾布的马绺,笑道。
曾布万万不料石越会这个时候来追自己,他看了一眼石越,又看了一眼自己身上,微笑着摇了摇头,道:“还穿着朝服,不必张扬为好。”
石越看他强作笑容,知道曾布也是要强之人,也不好勉强,他望着曾布,诚恳的说道:“子宣,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广州虽远,却是大有为之地。若有能一番治迹,弟在朝中为兄进言,重返汴京,并非难事。他日当更加风光。万不可灰心丧气。”
曾布以为石越不过是安慰之辞,他心中虽然感激石越念旧,嘴上却言不由衷的说道:“不以物喜,不以已悲。愚兄知道的。子明在朝中,多多努力。”
石越见他神态,已知是必不相信的。他也不便解释,只好说道:“子宣,你到了广州,就知道端详。天下之事,变化万端,不可逆料。若你自己放弃,那么也没什么办法,只可惜了你的才学。若能不自弃,那么皇上也不会放弃你的。”
曾布细细咀嚼着石越的话语,在眼前的一片迷茫中,似乎隐隐感觉到了一丝希望,却又不知道希望是什么……
三司大火的原因,很久以后,都有人怀疑其中存在着巨大的阴谋。它如此明显的变动了政治版图,司马光痛快的接受了任命,数日之后便带着《资治通鉴》书局离开洛阳,进驻户部,保守派因此开始了重返权力中心的进程,石越的政治策略也开始变得更加积极。但是在当时,御史中丞蔡确在开始调查后的第二天,就有一个低级官员来投案,证实是因为自己煮药不慎失火,引发了这场损失巨大的大火。而且很快,蔡确就发现事实果真如此——这完全是一起偶然的事故。皇帝由此罢免了三司使曾布以下数名官员,那位煮药不慎失火的官员,按着宋律,也不过是罢官而已。
在司马光返京后的第三天,闰四月二十日晚上,司马光的府邸,来了一个客人。
司马光的精神显得非常的好,但是眼睛明显肿大,而眼角也泛着疲态——石越端详着这个赫赫有名的老人,知道户部的事情把他累得不轻。他心里恶意的想着:“三司烧光后,重建一个户数超过一千四百万、口数超过三千万的庞大帝国的主要财政管理系统,还真是有挑战性的工作呀!”石越自然明白司马光面临多大的压力,御史台现在依然由蔡确领导,这位蔡中丞正等着司马光犯错,然后身败名裂的被赶出朝廷——各路的官员们,想趁机行奸的,不知道会有多少,至少石越自己就不敢接手这个工作。
也许这件事情,还真的只能够由司马光来做。
石越掩饰性的啜了一口茶。他比谁都明白,虽然在他一手倡导的新官制中,财经大权有相当一部分被划给了六部九寺中排名最后的太府寺,又将传统的少府剥离出辅枢系统,但在财政上,最主要的机构,依然是户部。原因十分的简单——没有哪种税收比得上农业与人头税!那是国家财政的主要来源,是牵涉国家根本的关键性税收。
“君实相公。”石越终于打破了寒喧之后短暂沉默,直截了当的说明来意,道:“我这次来,是想请教一下您对青苗法、免役法、方田均税法的看法。”
司马光皱了皱眉,道:“子明,从新官制来看,钱庄归太府寺的市易署管理,青苗法一直运行良好,自然可以保留。免役法扰民不当,老夫以为当废了。方田均税,更不可行。”
他的回答早在石越意料当中,“相公以为废掉免役法,复行差役法,就可以不扰民吗?”石越悠悠问道。
司马光一怔,沉吟良久,道:“两害相权取其轻。”
石越淡淡一笑,道:“在下却有不同的想法。”
“哦?愿闻高论。”
“差役法决不可复行,但是免役法与募役法,也要改革。在下以为,改良役法,首先要改革五等户分等,将五等户改成城乡三等。一等户为上户,二等户为中户,三等以下,统称下户。下户免役,自然也不必交纳免役钱;中户与上户所纳免役钱,均由户部裁定,中户一年所纳,不得超过两贯,上户按口算,每口不得超过一贯,二十年内不得增加。如此,百姓不会再受差役的困扰。相公按理户部,可以严令地方,不得税外加役,以免重蹈覆辙。”
“若依子明所说,那么于百姓便,但是于官府却不便。如此征税,免税钱岂码要减少三成到五成,到时候连募役的钱都出不起。而且官府很多事情,行募役法,良民不愿意做,顽劣之辈则借此把官家的财产卖掉,然后逃之夭夭。”司马光果然是精明之人。
石越沉默了一会,注视着司马光,徐徐说道:“我不准备行募役法。”
“啊?!”司马光匪夷所思的望着石越,吃惊得嘴都合不拢。
石越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司马光吃惊的样子,继续说道:“本朝弊政,以役法最为害民。多少百姓因此家破人亡——不仅免役法害民,差役法一样害民。要彻底革除这一弊政,非要有一大变局不可!”
“但是百姓服役,是天经地义的呀。自古以来便是如此。”
“没什么天经地义的。本朝徭役多重,相公岂能不知?若能便百姓,利国家,才是天经地义。如果有一位君主,愿意节俭开销,让百姓免服徭役,难道相公认为这是不应该吗?”
“那自是了不起的仁政。不过事情总要可行才好。”司马光捋须道。
“必定可行。”石越的眼中露出热切的光芒,“但是会损害到下层胥吏的利益,也许会让他们‘怨声载道’!”
司马光不屑的说道:“不必理会他们。子明,且说说你的办法。”
石越微微额首,道:“本朝养了百万之兵,禁军要打仗,不得不养。教阅厢军是禁军的补充,也未尝无用。但是那些不教阅厢军,又有何用?这些军队,成为了各级官员役使的奴仆,或者干脆是虚占名额,被人吃空饷,空耗国库。但是这些厢军,却是老于官府差遣的人,他们深知下层的情弊,没有小吏能欺负到他们。我的想法,就是把一部分差役,固定交给不教阅厢军去做,他们力有不及的,再去募役。”
司马光静静听完,思忖良久,几乎是同情的望了石越一眼,淡淡的说道:“这近于空想。”
宛如一盆冷水泼头而来,石越万万料不到司马光给自己的设想如此评价。他愕然道:“为何说是空想?”
“下层之事,千头百绪,不是二三十万厢军做得完的,纵然做得了,也不可能把这些厢军分配到各县去,否则厢军就不再是厢军了。还有一些事情,比如催税,又如何能够让厢军去做?若依老夫之见,为政务在简要。子明果真有意惠民,不如想办法说服皇上,将一些不必要的役税科目废除,何苦如此繁琐?”
石越默然良久,突然问道:“相公的《资治通鉴》,已经修到魏晋了吧?”
“正是。”司马光狐疑的望了石越一眼,不知道他怎么突然问到这个上面。
“各朝各代,科役减了又加,加了又减,由此导致的治乱循环,不知道相公如何看待?”石越的语气尖锐起来,“相公是要归之于天命吗?”
司马光略略迟疑,道:“正是。治乱循环,本是天理。我辈再怎么努力,也只能让治世长久一点,乱世减少一点,却不能阻止乱世的到来。”
“那么为何远古之世,太平有千百年,近古却不过二三百年?”
“因为后世德化不淳。”
“那么有何良策?后世的人就一定要接受二三百年一乱的命运?”
“孔圣之学,可以救之。”
“孔子以后,多不过四百年,短不过数十年,必有一乱。又是何故?”
“因为后世未能复古。”
“给相公宰相之位,五十年的时间,相公能复古吗?”
司马光一怔,迟疑了好久,终于还是摇摇头,道:“不能。”
“一百年时间,能吗?”
司马光又沉吟了一会,终于诚实的说道:“不能。”
石越嘴角已露出微笑,又追问道:“使诸葛亮、魏征复生,能否?”
司马光颓然摇头,道:“凭一人之力,便是孔子复生,也在能与不能之间。”
石越满意的点点头,道:“既然如此,那么又谈什么为万世开太平?”
“如果众人齐心,尚有可能。”司马光突然抓住一根稻草。
“相公修史,以古可知鉴今,可曾见过有所有的读书人一条心的时候?”石越毫不客气的驳斥道。
“这……”
“今天大宋要做的事情,是天地间一大变局。不仅仅事关大宋的祸福兴亡,也关系到华夏能否脱离这一治一乱的宿命。”石越情不自禁的站起来,双手挥动着。“凭借德化不能完成的事情,我们要用更出色的制度来达成。我不惮烦琐,要用厢军来解决役法的事情,就是想一劳永逸的解决役法的弊端。”
“制度?”司马光完全不相信这套说辞。
“不错,为后世立下可以效法的规模制度,最重要的,是要让后世不能随意的破坏这个制度。”
“今日我们可以败坏祖宗法制,后世为什么不可能败坏我们立的制度?”司马光语带讥讽的说道。
“我们的制度如果不合时宜,也会被淘汰。但是它本身要有足够的力量,去制约一些不必要的破坏。”石越没有理会司马光的语气。
司马光摇摇头,板着脸说道:“老夫不相信有这样的东西存在。人若死了,一切作为,皆由后人做主,又岂是你所以左右的?秦始皇欲传万世,二世而亡,为万世笑柄,子明不要步他的后尘才好。”
石越终于知道自己要说的东西,毕竟缺少说服力。他已经明白对司马光,只能够退而求其次,得到他的有限支持便是成功。至少司马光是赞成减免役税的。
“那就由我来开源,由你来节流吧。裁并州县的事情,你总不会反对吧?”石越望着司马光,无可奈何的安慰着自己。
司马光果然没有反对裁并州县的计划,不仅如此,司马光在给皇帝的第一份奏疏中,提出了包括正式废除免役法、募役法,恢复差役法,减免数项差役,将八等县(注一)改成三等,裁并户数不足三千户的县,废并所辖不足三县的州,节省朝廷财政开支等等十条建议。
《司马十策》在递给皇帝几天后,就被中书门下几位宰相或真心、或别有用心的下令,在《皇宋新义报》中刊登,各报纷纷转载,朝野中的目光,一时间全被吸引。舆论或赞成或质疑,吵得不可开交。
“想不到司马君实竟然会提出如此全面的财政主张。”连李丁文都掩饰不住自己的吃惊。
石越满脸堆笑,心情极是畅快,“司马光实在是替我背去了一件大麻烦。”他一面笑,一面亲手换了根蜡烛,这一段时间,白天他基本上没有任何空暇可言。“按着他的建议,全国的县可以合并到八百到九百,州也可以减少一二十个。由此全国至少可以有近十万百姓可以不要再服差役,而官员也要裁减一千以上。”
“这件事情本来司马光不做,公子也要做。现在司马光做了,自然名声上司马光会更受敬仰,但是那些裁汰官员的怨恨,也一并归到司马光身上了。”在李丁文看来,这实在是再也不可能更好的事情了。
“阿弥陀佛,我可不要什么名声。我只要少一点麻烦便好了。”石越双手合什,嘻笑道。
陈良笑道:“司马君实表面上谨慎温和,实际上和王介甫是一样的人。要求皇上宫廷用度裁减二成,以为天下表率——皇帝是非答应不可了。”
石越摇头笑道:“皇上和我说了,除了恢复差役法之外,其他的主张,都会答应司马光的。反正大部分事情,都是户部该管的。如果司马光做好了,国库省下的这笔钱,百姓减轻的负担,都值得大大的记上一功。”
李丁文与陈良都无言的点点头,不管对司马光的观感如何,那些措施若是成功,对于整个改革计划来说,都是好事。
“除此之外,为了适应户部的计划,皇上已经决定,中枢、辅枢、附枢、监察、贴职诸系统的改革,将提前推动。”石越故作平淡的说道,一面从玉架上取出几块玉饰,轻声说道:“尚书左仆射是……”
“尚书左仆射朕定下的人选,是韩绛;右仆射是吕惠卿……”赵顼的脸在烛光中映得红瞠瞠的。
“韩绛还说过去,吕惠卿——罢,罢,官家既然想用,便用吧。”曹太后不易觉察的皱了皱眉。她最近身体欠安,时不时竟然会梦见仁宗皇帝,“哎,真是老了。”暗暗叹了口气,轻声说道:“哀家本以为,左右仆射中官家会给石越留一个职位的。”
赵顼笑道:“朕本来是想让石越做右仆射,但是石越坚决辞了。”
曹太后霍地睁了一下眼睛,随即叹道:“那么留给石越的,是吏部尚书?”
“吏部尚书,暂时定的是韩维。”赵顼有点犹疑的说法。
“一门两相?”曹太后怔道。
“的确有碍物议。”赵顼坦白的承认,“但是韩维是朕信得过的人选。”
曹太后摇摇头,语重深长的说道:“官家,韩维人是不错,但若要用他,不如便让韩绛出外。巨堤溃于蚁穴,忠臣与奸臣,只有后世才能分得清楚。”
“娘娘说的甚是。”
“哀家是妇人,官家英纵神武,有太宗皇帝之风,本不当多话。但于些制度上,却不可不慎的。”
“娘娘说哪里话来,朕是以为韩绛与吕惠卿分立,是目下不二良策。王珪、冯京,皆不足与吕惠卿相抗。”赵顼心中,自是知道自己的这个奶奶,不是寻常老妇。
“便换了吏部尚书,依旧让韩维做韩林学士的好。”
“朕理会得了。”
曹太后说了这一会话,忽觉气紧,猛的咳了数声,赵顼连忙上前给她轻轻捶背。好一阵子,曹太后才气息渐平,轻声说道:“官家,石越此人,是忠是奸,委实难料。若从他点滴来看,是古今少有的大忠臣,难得又年轻又稳重,又有才干。简直便似上天送给官家的。那太祖、太宗托梦之事,更是让人难测高深。此人若是用得好,自然是官家之福,大宋之福。但妾身常想,大奸似忠,这石越拒右仆射,连吏部尚书也不做,这谦退之道,已近于权谋了。这样的人,实在不可不防。”
这一席话,说得直白无比,让人听得悚然动容。赵顼左右四顾,见无人在侧,这才放心,低声说道:“朕还有时间去了解石越,娘娘但请放心。”
曹太后点点头,注视着赵顼,说道:“官家,哀家是要见仁宗的人了,也没什么好顾忌的。我们曹家世代忠臣,也没有人在朝中任要职,更不会有什么外戚乱政的事情。哀家所谋,为的都是赵家的江山——不论石越是忠是奸,司马光、范纯仁,甚至王安石,这几个人都必定不会牵入乱谋之中。无论何时,官家都要让这几人有一个人在朝中……”
赵顼微微颔首,道:“朕明白。”
顿了一会,又说道:“石越向朕推荐的吏部尚书人选,是冯京,以范纯仁为吏部侍郎。”
曹太后怔了一下,摇摇头,叹道:“看不透,真看不透。”
“朕明天便改诏令,以吴充为兵部尚书,以冯京为吏部尚书,范纯仁为吏部侍郎,户部尚书是司马光,刑部尚书为陈绎,礼部尚书王珪,工部尚书苏辙……”
“石越竟然不在六部尚书之中?”
“不在。但是九卿之中,也有加参知政事衔的。石越位在九卿。”
“九卿?”曹太后略一沉吟,问道:“司农寺还是太府寺?”
赵顼笑道:“娘娘果然料事如神,朕让石越做太府寺卿加参知政事。九卿当中,眼下只有司农寺、大理寺、太府寺三寺卿能加参知政事。”
“如此,官家也有了十一位宰相。”曹太后静静想了一会,说道:“哀家不知道这样是好是坏,但官家要做中兴大宋的皇帝,总是一件好事。祖宗家法,要善待读书人。哀家常听说民为国本,官家若能守住祖宗家法,善待读书人,同时也善待百姓,便能是一位受后世称颂的仁君了。”
“娘娘放心,朕会牢记在心。”
汴京城的天边开始发白的时候,数骑快马冲破手持令牌冲出了四墙的城门。黎明前的晓风好似在卷动天边的剩下的那重黑幕,赵顼挂着披风,站在大内西角楼的高楼上,眺望远空,他知道,不久之后,粉红色的云朵,将如火花似的向四边奔放,太阳——将发出四射的光芒。
他不知道的是,此时汴京城中的一座府邸中,也有人在静静地望着东方的天空。
“尚书右仆射……尚书右仆射……嘿嘿……”吕惠卿不停的把玩着自己手中的玉箫,忽然,猛的往一块大石头上一击,一声脆响,玉萧断成两截。不知道为什么,当知道自己很快就要真正站到权力的高峰之时,吕惠卿的心中,并没有半点高兴,反而是说不出来的烦躁。
走掉了曾布,新党的骨干并没有如想像中的那样集中到吕惠卿的身边;朝中来了一个自己极度讨厌的司马光,却并没有和石越闹得不可开交——所有的事情,皆不如意。吕惠卿觉得自己就象一个丧失了先手的棋手,对手的第一步,都在侵削自己的利益,而自己却只能够步步隐忍。
“还是要忍。也许,机会,就在不远处。”吕惠卿紧紧握住半截玉萧。
“大哥。”吕升卿远远站在十步开外,怯声唤道。
“什么事?”吕惠卿没有回头。
“桂州来信……”
“什么?”吕惠卿霍地转身,“信在哪里?”
吕升卿连忙快走近,将信递上。吕惠卿细心的看了一下封皮,见无异样,这才拆封,取出信来,细细阅读。吕升卿站在一旁,抑制不住好奇,悄悄打量着吕惠卿的脸色,却见他平淡如常,心中不由失望。下意识的缩了一下头,便即告退。
吕惠卿漫不经心的点点头,待到吕升卿从自己中的视线中完全消失,他脸上才露出不自觉的微笑,仰首望天,用几乎细不可闻的声音自言自语道:“天助我也!”
注一:宋制县分赤(京府辖县)、畿(京府旁县)、望(四千户以上)、紧(三千户以上)、上(二千户)、中(千户)、中下(五百户以上)、下(五百户之下)八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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