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两个人都走进了对局室,面上的气势李昌镐立刻就输了一筹。只见他面色凝重,步履沉重,低着头坐在沙发上就开始轻轻的擦拭棋盘,带出来的那种压力让周围等着观战的棋手们都觉得沉甸甸的,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开两步。反过来看看苏羽,却是脸带笑容满面春风的先跟所有人也不管认识的不认识的全部打过一遍招呼,然后整理好了身上的领带才施施然落座,坐下之后还和坐在裁判席上的林海峰打招呼,还隔着几个人作了一番热烈的交谈。
“他现在输不了了,就这么轻松?”王铭琬坐在研究室里看着苏羽的样子叹了口气,“所有人在李昌镐的面前战战兢兢,李昌镐在苏羽的面前战战兢兢,生怕一不留神便要降格。”张栩却摇摇头:“也不是。现在在苏羽的面前,就有很多人在排着队等着挑战他。”
“因为李昌镐没有苏羽的那么多无聊想法。”王铭琬看到王立诚进来,想他点了点头继续说,“我相信你也看了两个月前的国手战。实际上第一盘棋苏羽输得就非常冤,但正因为这个冤,他才在第二盘开始用上全力去对付他徒弟。”
“第二盘?我一直认为是第三盘。”王立诚坐在他们身边说,“第三盘苏羽才有些名人的样子。前面的两盘我总觉得像是师傅教徒弟。”
“就是师傅教徒弟。”唯一一个大陆棋手王文达笑着走了进来,坐下低声说,“实际上这里面有个内幕。在比赛之前老聂给苏羽下了死命令,让他要在比赛里面好好的教徒弟。但第一盘的时候,苏羽并不知道应该怎么教。那天的比赛结束之后就看见他泪流满面地坐在那哭……”
“他哭了?”张栩十分的好奇,连忙追问,“你看见了么?”
暗打自己嘴巴的王文达一时语塞。愣了一下有些支支吾吾:“我当然没看见。但有人看到了就是了。第二盘棋的时候,你们觉得苏羽下得如何?”
王文诚想了想:“应该说,没有发挥水平。虽然败招是一个漏算,但前面留给了朱钧太多的机会。”他突然顿了一下,扭头看看王铭琬,“就是说,苏羽是千方百计给朱钧留下了这些暗处地机会?”
“按照局面上的形势看来,苏羽是想和朱钧下到官子,最后一目或两目赢。”王铭琬肯定的点点头,低声说。“苏羽确实是出了全力,但在进程中却出现了漏算。这个漏算很要命,最后连下官子的机会都没有。这让他暴跳如雷,出来之后见谁卷谁的事情也不能说没有原因。等到了第三盘,朱钧拼的非常凶。在开始的时候就因为对苏羽的熟悉,而打乱了他师傅的节奏。这让苏羽感到有些愤怒,因此后面苏羽流的全面攻击把朱钧打得抬不起头。”他越说越兴奋,甚至在面前地棋盘上开始摆那盘对局,口沫横飞的指指点点。“但朱钧硬是扛着没有崩溃,还在官子的时候占到了大便宜最终逆转――朱钧的官子功夫比他老师强。不过我们后来都有一个疑问。”他指着棋盘上一处说,“这里苏羽反挡之后应该在这里开劫,这样算下来最后应该是他半目胜。但是很奇怪,当时苏羽并没有打劫而是单官粘收,等于损了一目。这让我们感到很奇怪。难道他没有看到这里么?”
“应该是看到了。”王文达轻轻一笑,叹了口气说,“但是那个时候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所以故意不收。”
众人皆恍然,如释重负的点点头。这让王文达面上无光并且有些愤愤然:如果苏羽做地巧一点。现在他何必在这里丢人。
“行了行了,收了吧,他们已经下了很多手了。”张栩又看了一会儿。说,“有些奇怪,今天两个人怎么下得这么快?”
人们扭过头去看看大屏幕上苏羽和李昌镐仿佛下快棋一样的几分钟就落下一手,把棋盘拍得噼啪响。
“两个人在斗定式,下得快很正常。”张栩看了一会儿,摇摇头转过身回来在面前的棋盘上摆了几个变化,“没有什么意思,除非谁先变化,不然这局面两分的样子永远破不了。”
“他们总有斗完的时候。”王立诚不紧不慢地打开扇子呼哒两下,看着李昌镐的模样出了一会儿神,“定式也不是万能的。现在上边下边都是李昌镐的模样,苏羽占了两个大角又从右边出头,也说不上谁好谁坏。不过这种局面以前这两位也下过,就是看谁先忍不住出手。上次是苏羽熬不住,今天我觉得可能是李昌镐。”
“Why?”王文达冒出来句英语,看着王立诚颇感奇怪,“就算李昌镐比分落后,但他的性格一向沉稳。而正因为他比分落后,所以他更不可能比苏羽先动手。只有苏羽动了,他才能找到机会出手。”
“这是你们那个后发制人理论是吧?”王铭琬点了点头说,“我也这样认为。实际上局面这样的简明下去对苏羽并没有好处。因为直接跳过中盘而进入官子,这并不是苏羽的强项,这样下去他很可能会官子负。他所长的是乱局。乱了别人才能壮大自己。”
“这话是**说的。”王文达倒是知道这句话,接了过来。但东张西望的过了一会儿没有人接茬,这才醒悟过来这里是台湾,连忙改口,“我是说,这句话说得对。他们终于开始长考了?”
张栩并没有在意他说什么,眼睛看着棋盘上摆出来地变化,轻轻地说:“不过,李昌镐要是强行断的话,那两个子杀是杀不掉的,攻击也只能是帮苏羽在中腹成空。但如果不断只是贴住的话,苏羽一虎做劫,等于还是和刚才一样。苏羽往上冲一下之后还是要破空。”
王铭琬摸了摸下巴,笑了起来:“不过当苏羽冲向上边的时候。李昌镐也可以顺势飞到右边的黑空里面。这样算一下。他也不算吃亏。这等于是互相洗了对手的空。”
“也不完全是。”张栩想了一会儿,觉得不对,“但如果李昌镐这里洗之后,反过来在这边贴,后面就是要安定一下上面地模样就可以。而因为把模样贴到了天元一带,所以应该是他赚了,这样苏羽以后想在右下或者下边动手的时候,就必须考虑到这一带的厚势……如果现在就从右下打入退出,那李昌镐一封之后上边就是30目的大空。这样说的话,苏羽这手冲是随手。这样的丢了先手之后让李昌镐形成了两合的局面。不管上下都能够得到相当的利益。”
也不完全是这样吧。王文达歪着脑袋翘起二郎腿沉吟着说:“可问题在于,苏羽这里后面有一手断。两打之后这里会被提成花。所谓中腹开花三十目,更何况这朵花开在李昌镐的肋上。”王立诚看看他:“然后呢?”王文达一笑:“李昌镐在这里必须虎防断,所以又把先手送了出去。而之后这里有这样的一个手段。”他把几枚棋子放在棋盘上指着说,“苏羽可以扑后这里点入。这样上边虽然足足有三十目的大空,但这样冲之后李昌镐不能挡,不然就是双活,只能放苏羽进来。这样一看,也没有多大地便宜。”
“所以李昌镐就要在下边贴。”王铭琬点了点头说。“上边既然已经这样了,那他不如让苏羽进来,然后在天元一带落子继续围他的模样。反正都是官子,自己要搭后手不如各得一半,谁也不吃亏。”
“吃亏。”张栩的声音很轻,几乎让人听不到,“李昌镐上边最后手活,这样一来等于苏羽有了一个半的先手。而从右边苏羽还可以冲出来,他在形状还不厚的情况下也只能退让。这样一出一进,李昌镐要从两分落后到10目左右。”
“那就看后面李昌镐怎么折腾苏羽地左边了。”王铭琬说。“左边空气稀薄,苏羽不擦防晒霜很容易被晒出个高原红。”
现在顺风顺水的苏羽最大问题就在于左边的薄弱。他微微的簇起了眉头,看着那里盘算着应当如何发展。这可跟和朱钧的三番棋。和刘小明欧阳他们地招商银行杯不一样。那种比赛他一直是以培养新人教导后辈为主,也极少真正的出全力周旋,只要在必要的时候认真思考一会儿就可以――当然,他的思考是以小时计算,这让他很吃亏。这个内部练兵一直对外的要求还是王七段强行命令的结果,要不然他真没兴趣和那帮小孩们做游戏。
但是现在就不一样了,他必须要取得胜利,这种对于胜利天生的渴望促使他从一开始就开动脑筋苦苦思考:他有时候盘着腿坐在沙发上的样子一直被风流儒雅的王文达所诟病,认为这是老坦儿的体现,并嘲讽他就差拿手指头沾沾唾沫在头顶上画圈了。
现在左边虽然薄,但并不是紧要地地方,所以也不需要着急的去考虑这里。真正需要想的地方,是右边李昌镐可能地打入和贴。
他手托着下巴肘尖顶在膝盖上,低着头看棋盘:除非……
李昌镐在犹豫。他看得到下贴的手段,也看到打入右下的路。但他却不太好确定下贴和进入右下之后能得到的目数。这让他需要仔细的点算,直到确定哪样做能把上边模样的损失捞回来。
老聂对他的犹豫有些不以为然:“他怎么就不想想,能不能利用角地上的断点做一个劫,然后通过打劫从里面反穿出来。这样又能大围下边的空,又能把探进右下的那几个子拉出来。”
古力对老聂的说辞一样的不以为然:“可如果苏羽不和他打劫呢?如果苏羽弃掉那个角上的20目却出来攻击,李昌镐就要原地做活。这里和上边不一样。这里虽然更大,但相对的空子也就更大。如果苏羽这里直接冲,两边都可以逃出来,李昌镐这一大片被一分为二破眼之后死得更惨。”
“也对。”老聂一想见不得别人对他的意见指手画脚,但对于古力孔杰他们却是青眼有家,颇让人奇怪。“所以他才要来回的算计。看哪边更大一些……?”
“是啊。”古力看着电脑上面的棋盘突然笑了一下,“其实还有一个方法,就是去左边折腾。等一切弄完之后,让苏羽去帮他选。如果苏羽贴住,那他就进右边。如果苏羽守右边,那就镇一手拦住大空。”
接着两个人就眼睁睁的看着李昌镐一手敲进左边。老聂一巴掌拍在目瞪口呆的古力脑袋上:“让你小子乌鸦嘴。”
这是最难办地了。苏羽一个嘴巴抽在自己地脸上,清清亮亮的声音让他清醒一下,捂着脸继续看棋。
“这样下。对于苏羽来讲是最难的。”张栩看着鱼贯而入的韩国人们,有些奇怪:“现在都十点多了,他们怎么才来?”
“昨晚上喝酒去了他们。”王文达无所不知,“结果一个把持不住,就喝得有些高。”
“不会吧?”张栩他们昨天晚上也跟着去了。但回来比他们早,“也没看到他们喝了多少啊。”
“你们走得早而已。”王文达切切的一笑,眼神中很得意,“他们竟然吹嘘韩国人很能喝……”张栩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看了看摇头晃脑的李世石他们。感慨一声:“厉害啊,一对四……”
“打住,回到对局。”王文达心里面自然得意,但还要摆出来一副严肃正经的脸,“现在看来,苏羽麻烦了。他这个夹又显得比较随意。”
现在只要李昌镐冲出去再夹之后苏羽就被迫二路连回,爬头之后就是直接冲击苏羽的大角。但李昌镐却没有这样做,而是在下边苏羽拆三之间打入。
“行了,现在苏羽需要做两次选择题了。”王铭琬脸上也不知道是一种什么表情,让王文达很是研究了一阵。“如果他攻击下边,那李昌镐顺着就能点进角里。而不论苏羽向哪个方向赶,李昌镐都能拐出头来。而且苏羽还是后手。李昌镐还可以把断开地那个子拉出去。”
王立诚叹了口气:“苏羽麻烦大了。”这时候李世石和崔明勋摇摇晃晃的走了过来,坐在王文达身边勾着他脖子挑大拇指:“你厉害,你厉害!咱们今天晚上继续。还是上次那个地方,如何?
说实话官面酒场上混出来的王文达还真不怕这几个半路出价的主儿,但又实在是不愿意跟他们再折腾,摆了摆手:“不去。这百年中国棋院的就我和苏羽两个,我得照顾他,没工夫去。等下次有机会,有机会我请你们。”
韩国人很明白这个中国棋院的含义。如果换成德国人多半也能懂,但要是美国人或英国人,很可能就会问:“这边不都是中国人么?怎么不是中国棋院的?”实际上王立诚王铭琬和张栩都是日本棋院的棋手,这里正经的台湾棋院棋士就是周俊勋九段-现在还去了大陆。包括在对局室里面当裁判的林海峰都算是日本地。
李世石心里面也有些心虚,所以也不强求:“也行,那下次见。”说完站起来往外走。这让张栩颇不理解,一般拉住崔明勋:“你们干什么去?不看比赛了?”
“看啊。先出去喝口汤,然后把他们的饭带进来。早上起来还没吃东西了。”崔明勋深深的打了一个哈欠,看看崔哲瀚那边,“有他们在就可以了,反正就是研究,而且上午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看着他们走出去,张栩摇摇头,继续看比赛。
这时候的苏羽,已经到了精神崩溃的边缘。他这一辈子最讨厌的事情就是选择。有的时候他真的不明白,老天爷为什么要给他这种东西让他选。实际上细细的算一算,他这一辈子都没有过自己做决定的时候。比如以前上山的时候,是南斗先提出来要交他围棋;比如后来去棋校,是南斗带着他去;后来老聂收他为徒,带他去北京,让他连续三年不参加比赛,也都是老聂一个人的决定;后来和陈好结婚。也是因为她肚子里有了孩子。再不结婚就麻烦大了。
所以来讲,他活了这二十多年,也极少亲自做什么决定。到了现在当他必须作选择的时候,便遇到了麻烦。、
而现在这个形势,如果说能够清楚地算清楚每一部分的目数,那倒好办了,苏羽只要去选择那最大的就好。但实际情形是他根本算不清到底什么地方大:如果他选择了一块看上去很大的空,但没准后面李昌镐三大两打就能消掉一半;而如果他选择了现在看上去小一些的地方,也许一手就能封死让李昌镐进来的机会都没有,这样的的是相比之下……苏羽有些头疼了。
他抬起头看看对面的李昌镐。然后做出了一个决定:想必你也算不清。
“皮球又被踢回去了。”王铭琬看着苏羽那张如释重负的脸,笑了起来,“实际上现在有整整五个地方需要被选择。而苏羽发现自己算不清,于是把球踢回去。让我们来看看李昌镐,他会选什么。”
李昌镐的选择是在下午作出的。上午的一个小时他都在长考中度过。等林海峰刚一宣布休息他就站起来走了出去,把后摆量给裁判长和两个小棋手。苏羽倒是见怪不怪,和林海峰点点头之后便追了出去。这让林海峰颇为不满,在用餐室里面和张栩王铭琬他们一阵抱怨:“李昌镐未免也太没礼貌了吧,竟然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这么走了。”
“也很正常。”王文达笑了笑安慰他,“现在两个人满脑子都是比赛里面的事情。你看看苏羽,现在连饭都吃不下去,正往桌子上划拉菜呢。”
“他这个毛病我知道。”:林海峰实际上也没这么大的气,笑了起来,“不过像他这么认真的棋手,现在很少见了……”
很少见了?这话让哥几个听上去颇不舒服。连带着周俊勋在内,都用一种比较奇怪的目光看着林海峰站起来离开。
“反正这事跟我没关系。”王文达端着饭盘站起来往外走,“我要去和服务商谈判一下,下午你们忙吧。”
张栩听见这话心里一阵阵难受。不知道是想起来了上次十番棋落败的旧事还是什么,一样沉默的站起来,回去对局室。
“一句话就把一帮人都弄成这样。妈的。老将就是老将。”王铭琬毫不在意自己的老将身份,叹着气和王立诚说,“不过这话也就是他敢说,咱们要是说这话,那帮小孩们还不撕了咱们。”
“管他呢。”王立诚吃完饭站起来向外走着说,“回去睡一觉,下午回来还有比赛了。”
那个中午李昌镐睡得很香。但苏羽睡不着,坐在床上脑子里面还是算计那几块大棋的面积。这是一个几何问题。相对于高中数学卷子上那些变态东西,棋盘上那些一格一格的东西对于计算很有帮助。但相对于棋盘上那些奇怪的变化,数学又显得可爱多了。
苏羽面对五块棋要作出选择,就是要计算五块棋的数目。但棋盘上单位变化可以用天文数字来计算,因此从上午一直想到现在也仅仅说在大致上有了一个轮廓,具体的大小还需要看后面的发展。
对局面的精准性判断,苏羽不如李昌镐。因此当李昌镐下午回来开始的关入左上,就让苏羽大大的头疼了一番。
“这就是大号的官子。”王铭琬的评论技术一向很好,不知道是不是在NHK练出来的,“李昌镐在这方面比苏羽强得多,所以这时候的这个出手,就是奔着最大的地方去得。”
周俊勋看了一会,砸么砸么嘴低声说:“可是,全盘上不是还有一个大场么?为什么不去抢?”
“因为那个大场就是陷阱。”虽然都是九段,但拿过棋圣的王立诚的目光比周俊勋要强很多,“谁进去都有脱不开身。李昌镐进去就要连下两手来保证活棋,如果苏羽开拆就要避免被李昌镐借攻围大空,到时候就要眼睁睁的看着对方拿着先手满处跑。这可不是好棋。”
但这种局面下,苏羽还能干什么呢?这盘棋没有中盘的战斗,就直接进入了官子―还是这种简明的官子,要是李昌镐会下错才是笑话。
不过这盘棋这么大,应该还有很多机会。苏羽摸了摸下巴上森森然的胡子茬,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