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疯了?”马晓春扭过头来就看到李昌镐把面前棋盘上的一些棋子收了起来,一口茶水喷到王文达的身上,让王文达一阵的手忙脚乱。古力站在一边身上也溅到了不少东西,却没兴致擦拭,眼睛看着画面上的复局一言不发。
“应该没疯。看着够正常。”老聂看着李昌镐沉稳的复盘,摇了摇头,“要不然,就是他已经确定了这盘棋已经不能回天。但是你们谁看出来原因了?谁看出来谁说话,反正我看不出来。”
既然他老人家看不出来,其他人自然而然的也都看不出来。古力和孔杰他们心里面有一些模模糊糊的想法,却又不能明白的在棋盘上表达出来,于是干脆去对局室,去问问苏羽和李昌镐本人这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但苏羽是躺着出来的。和李昌镐复盘不到五分钟他就一头倒在沙发的靠背上,呼呼的打着鼾,让酒店的服务生们用担架从对局室里吭哧吭哧的抬出来,运送到他自己的房间里去。而李昌镐,一个人坐在棋盘前面一手一手的从第一手开始一直到苏羽的最后一手,一个人静静的重新摆了一遍,然后也不理其他人迷茫的目光。站起来,整理一下衣服便走了出去,任谁叫他也不管,自顾自地走了。
“怎么办?”王文达看了看面面相觑的两位,叹了口气,“当事人一个装死一个卖疯。知道这盘棋什么意思——至少咱们现在看得到的两位,都闪蛋了。咱们怎么办?自己去研究一下?”
要不然能干什么呢?一帮人轰轰隆隆的又跑回研究室,坐下之后从头开始研究。
日本,东京棋院本部。
“你还没走呢?”苏耀国推开研究室地门,却看到张栩正坐在桌边,聚精会神的看着面前的棋盘。而棋盘上,摆满了黑与白。“这是今天苏羽和李昌镐第八盘的对局么?”苏耀国坐在他的身边,轻轻地说,“你还看什么?”
“我想看一下,到底是什么让李昌镐如此痛快的认输。”张栩手中慢慢的摩挲着棋子。缓缓地落在棋盘上,“我觉得这盘棋,很有意思。但他们都要去吃饭,我只好一个人在这里看。”
“那么,你都研究出什么东西了?”苏耀国看着面前棋盘上的形势。想了想说。“我刚才和国内那边也联系过了,孔杰也看不出来到底为什么李昌镐会在这个局面下认输。在他们看来,李昌镐还是有优势的局面,而苏羽只能逃出一块,另一块……”不知道这句话让张栩想到了什么,他突然打断了苏耀国的话,低声说:“逃出一块?”
“是啊。基本上研究室里所有人都认为,这手棋能把左上这一大块引出来。”苏耀国顺手摆了几个变化。“但是具体是什么导致李昌镐直接认输,他们也不知道。听孔杰地口气,是打算吃完饭之后再进行研究。……你在听我说话么?”他从侧面看着张栩凝重的脸,声音放的低了一些,生怕打扰到他,“你看出来什么了?”
“我脑子里面突然有一个念头。”张栩捻着棋子,轻轻地说,“我刚才听你那句话,让我觉得,苏羽的目的可能并不是仅仅要逃出左上这一块。”
“那么呢?”苏耀国有些惊讶地看看棋盘,沉吟起来,“但如果说要逃右边地话……他要逃右边?!”他猛地站起身来,把身体整个的伏在棋盘上仔细的看着,“如果是逃右边的话,那么这里的挡就是必然的交换手段。接下来李昌镐先手收在这里,白跨,黑立下……没用啊,这样的长之后苏羽还是跑不出来。
“也不是。”张栩左手手指放在嘴里面轻轻地咬着,右手拿着棋子放在棋盘上,把苏耀国摆的变化放到一边,“但是挡了之后,李昌镐这里地胀并不是先手,苏羽在这里可以再有一个交换,用这个黑子做蜡,让李昌镐为了灭眼位而后退。这样这里的跨之后李昌镐不能应,必须要这里粘。然后苏羽打一手,黑棋退,白粘……也不对。这样的话这里还是逃不出来。”
“那么李昌镐想的,跟咱们就不一样。”苏耀国叹了口气把棋盘上的子略收拾一下,回归原状,“刚才咱们想到了这里的粘。前面咱们再推一边,看看有没有问题。”说完把至少现在看来没有疑问的手段从新摆上去,一点一点的查看,“现在先假定李昌镐所有的计算都是没有问题的,那么咱们要做的就是在这个棋盘上把他所算到的东西都摆出来。”接着开始一手一手的推理面前的这几手棋,如果有疑问的话就先用记录纸记下来,再推倒从头摆变化。
过了将近半个小时之后,张栩微微的舒一口气:“好了,到这里这个粘之后,现在都是毫无疑问的。那么接下来,苏羽应该是打。”说着在棋盘上落子打吃黑卡断一子。苏耀国皱着眉毛轻轻的摇头:“我总觉得这里不对。”他指了指下边的黑棋大模样说,“苏羽不应该从这边打,这一手应该在下边来。你看,”他在棋盘上放上黑白子,“如果在上边打,那就是把这黑子往下边的大模样上赶。接下来的粘或是虎,李昌镐都可以在这里断,苏羽打之后黑棋长,接着再粘再卡,因为右上的黑大龙气长,只要封死了苏羽外逃的路,基本上对杀起来就不会吃亏。所以这边一跳之后黑棋就连成了一起。而被断在外面地这两枚黑子弯之后吃住这里,也都是苏羽杀不掉的。所以这样看来,右边的这一片还是逃不出来。”
“那么就是李昌镐的误算了?”张栩的看着棋盘,怎么也不觉得苏羽还有什么能回天地手段,沉吟了起来。“那么现在两个当事人在哪?我想问问他们。”
“苏羽睡着了。”苏耀国提起来这个本家就是连连叹气,“我当时也问了,结果告诉我苏羽在对局室里面就睡过去了,接下来是找的酒店的服务生,几个人把他抬回了房间。李昌镐现在不知所踪,谁都找不到他。可能去什么小狗食馆一个人喝酒去了,手机也不开。”
过了一会儿,张栩似乎是下了什么决心站了起来:“我现在就回去。去一趟大陆明天你帮我和上边说一声。”苏耀国似乎料到了张栩的这个反应,只是点点头看他出去,没有再说什么。
飞机上,张栩的脑子里面还是在不断的推演着那盘棋。他怎么想也想不通到底是什么让李昌镐如此轻易的认输。他的脑子里面已经计算了数百个变化,但是怎么看。他也不知道苏羽迫使李昌镐认输的那一手是什么。
深夜时分。当他站在首都机场准备转机的时候,却接到了羽根直树地电话。电话里面羽根的情绪可以说是十分的激动:“我看出来了!我看出来了!下周的棋周刊上我会写一篇专门的论述这盘棋!我打算和山下他们一起写,要写10页。主编我已经联系好了,已经把版面留了出来。”
“你,慢慢说,到底是什么意思?”张栩就听到了那句看出来了,连忙追问。“你看出来什么了?”
“李昌镐为什么会认输,现在我们终于找到原因了。”羽根地声音有些哑。“我们花了一个晚上地时间,二十几个人一起研究才研究出来的。你在哪?”
“我在北京。”张栩叹了口气,又笑了一下,“我要去问问他们当事人,想知道他们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
“好好好。”羽根这就是一串叫好,把张栩弄得一愣,“记得要把你的访问都记下来,回来在周刊上好发表。饿了,我们去宵夜了。”说完也不等张栩问他到底那盘棋是什么意思,就挂断了电话。
也好,留个悬念等见到了李昌镐他们再说吧。张栩打定了主意也就不再着急,悠闲的坐在候机大厅里面看报纸。但大陆的简体中文是他基本看不懂的,这一坨东西也只有光明日报和人民日报这几个报刊名明白,剩下地正文需要好好猜一下才能明白大概的意思。
等到了他飞到比赛地,都已经第二天早上九点了。当他走进酒店地时候,正看到老聂和俞斌两个人坐在大厅里面喝早茶。走过去打个招呼,张栩便一屁股坐在桌子边上,找服务生要了一份早点。老聂和俞斌都有些愣愣的看看他:“你怎么来了?”
“来看比赛。”张栩笑嘻嘻的从老聂面前把咸菜端过来放到自己这边,用筷子夹了一点扔进嘴里。
老聂更是摸不着头脑:“比赛昨天就结束了,你今天跑来干什么?”
“问问题,有请教。”张栩接过来早饭先是吸溜吸溜的喝了半碗豆浆,然后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慢慢地说,“我就想知道,昨天晚上李昌镐是因为什么认输的。羽根直树他们已经找到答案了,但是我想听听本人的意见。”
老聂点了点头:“李昌镐现在已经起来了,正在楼上复盘。苏羽还在睡觉,你想找他的话,至少要等到中午以后。”
“这个我知道。”张栩似笑非笑,看着碟子上的油条发狂,“苏老师据说打昨天下午从对局室里被抬出来,就开始睡是吧?一直睡到现在,也算是不容易了。”背过身去偷偷抹眼泪:我竟然是被他妈的这么个人打败降格,实在是人生的最大耻辱……
而李昌镐这个时候却正坐在楼上的房间里,看着面前的棋盘发愣。毛毛和李英镐两个人坐在他身边看着他郁闷,一边的早点这个时候早已冷却。“老公。休息一下吧,该吃饭了。”毛毛轻轻地拍了拍李昌镐的肩膀,颇为无奈的低声说,“你昨晚上就这么看,早上起来又继续看。既然已经认输了。那么看得差不多也就可以了,像你这样子看下去,你下一盘棋还下不下了?”李昌镐木木然的也不说话,被毛毛拍的这几下似乎也没感觉到,还是怔怔地看着棋盘。
“你们干吗呢?没打扰你们吧?”张栩走进来发现气氛有些不对,站在门口有些尴尬。
“没事。”毛毛轻轻的叹了口气,站起来迎接他,接着指了指李昌搞,“就是他现在有些问题。从昨天晚上回来到现在也不吃饭也不喝水,拉开棋盘把昨天的对局重新摆了一遍之后就是这么呆呆的看着。”
张栩站在李昌搞的身后歪着头看了一会儿棋盘。突然点了点头,然后坐在李昌搞对面,伸手从棋盒中掏出一枚白子,落在棋盘上。毛毛和李英镐都愣了一下,但这样做的效果让他们安静下来。
李昌镐伸手入棋盒。起手落子清清脆脆的拍在棋盘上。然后顺手拿过来身边的早点,也不管冷热放进嘴里就开始咀嚼。
张栩挽起了袖子也不在意一边毛毛和李英镐,继续在棋盘上落子,和昨天晚上摆的变化谱一样,一直到白棋虎住,而李昌镐断。接下来张栩继续按照预定的路线打地时候,李昌镐看了很久。低声说:“这一手不对。”
张栩一愣,刚才一直在看棋盘没听清楚。又问了一句:“什么?”
“这一手不对。”也许是很久没有说话的原因,李昌镐的声音有些发涩,咽了口唾沫之后端起身边的水杯,饮了几口,继续说,“你下错了。你没有发挥到这里这手高位的力量。”
张栩又愣了一下,低下头看了良久,还是有些迷茫地摇摇头:“我不太明白。”
李昌镐把张栩刚才落下地那枚棋子捡了起来放到了另外一个位置,给张栩看。那里是右边那一串半死不活的子的上方,卡在黑大龙的眼位上。张栩有些迷茫的抬头看看同样迷茫的毛毛和根本不知道这两人位在干什么的李英镐,低下头重新审视起棋盘来。
这里卡眼并没有什么用处,虽然破掉了李昌镐可能地眼位,却要被一追一打翻身退出来。这里唯一的作用,可能就是紧气。但紧气有什么用么?黑大龙地气可不是一般的长,蜿蜿蜒蜒的从右上一直蔓延到中间,曲曲折折的看着就让人无从下手,还亏着前面苏羽凭惊人的计算力破掉了眼位,不然让张栩自己来也许李昌镐已经活了。
那么接下来怎么办呢?张栩看着沙特个一阵阵的发晕:“我有些不太明白。”
李昌镐看也不看他,又拿起来一枚白子落在中央冲断。
这又有什么用?张栩越来越看不懂了,手指轻轻的敲在棋盘的边上,看着李昌镐那张古井不波的脸着急:“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不怎么办。”对于表现的有些迟钝的张栩,李昌镐并没有任何的不耐,细声细气的继续解释,把黑子落下挡住之后,拈着白棋拍在左上继续贴住了黑大龙的气。张栩沉吟了一会儿,突然吸了一口气:“这样的话,仍然白棋和黑棋对杀的时候,黑差一气……刚才的紧气绝妙啊。不过接下来黑棋这里长之后,白棋不能断,还是要……白棋断?!”他惊愕的看着右边的高位,叫了出来:“这里是引征的!”
“没错。这里是引征的。”李昌镐的声音极为平静,就好像这盘棋不是他的,而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所下的,又指着左上说,“我在这里的断,同样是被苏羽的这个引征变成了不成立。这就叫所谓的镇神头,一子解双征,然后全盘崩溃。”他的手指指着右上,然后划过他的那条大龙,一直到下边,“这一大片死无葬身之地,下边同样的被全面攻击,能保住活就不错,更别说要去别的地方寻求实地。”
“镇神头?”张栩的心里面还有些飘飘乎乎地,不得不中已经站了起来,指着棋盘极为惊讶,“一子解双征?”
李昌镐的声音还是那么平静,慢慢的收拢着棋盘上散满的棋子:“是啊,要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认输?”
张栩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的日本。一路上还在回想着苏羽那一手一子解双征地手段,还在回想着那手任谁想破头也未必想得到的紧气,想着李昌镐被一手击碎的全盘优势。
“你回来了?”羽根直树和山下敬吾两个人正坐在研究室中,看到失魂落魄的张栩走进来,连忙凑上去,“那个对局的点评,我们已经写好了,留了两页稿面就等着.你回来写李昌镐和苏羽的采访了。”
张栩勉强的振作了一下精神,从他们手上接过来已经写完的点评稿子,看了看:“这个题目。你们打算写什么?”
“还不知道。”羽根叹了口气坐下说,“我提议就是简单的叫镇神头,这样子清楚明了又简洁。但山下君不同意,认为既然有这么多的版面,应该用一个长一些的名字。比如绝世妙手。或者千年的轮回之类。我们还想讨论一下,如果实在不行的话,就按老规矩,让编辑们去想就是了。”
“这点评,很长啊。”张栩都不知道这两位还有如此的文采,竟然把对局评析写得和俳句一样,四四六六很是工整。“你们要是实在是不能统一意见,就各取半句。比如什么千年的轮回:镇神头之类不也可以么?”
“也行。”于是下一周地棋周刊上,便刊登了二十余位顶尖日本棋手合作地苏李十番棋第八局的点评,题目就是:千年的轮回,一子解双征。实际上这个题目在棋周刊的编辑部内部还曾经激烈的讨论过一次,有些人就认为,虽然在文章内有相当的提及,但仅看着这题目就会让人想到千年前日本第一高手败在顾师言手下的旧事,再加上前年张栩地降格,恐怕会出问题。
不过日本人的性格在这方面有个特征,那就是越强地人他们越崇拜,所以主编最后决定让这么个充满争议的题目印刷在周刊上——当然,原先定下的封面,自然就不可能了。
这就是苏羽充满了传奇色彩的第八局,也是几十年内没有人能超越的顶峰。在这之后不管哪一本围棋刊物要评选什么,都会有这一盘的入选。而且相应的,当然李昌镐赢苏羽的一子解双征局,也会出现在其中。
但苏羽管不了这么多了,因为照顾棋院内球迷的情绪,为了避开2004欧洲杯,平时都是五月进行的国手战决赛提前了。而在提前之后,五番棋决赛就到了四月,下周一开始就要开始进行。不过最让苏羽想不到的,就是他的小徒弟朱钧咸鱼翻身,两连败之后三连胜,硬是凭着相互间对局胜利小分优势压倒了赵星,进入了三番棋挑战权赛。而在三番棋挑战权赛里面,他又一败之后两胜赢了B组的陈跃华,第一次进入了五番棋的比赛。
“现在,你能明白我当年的心情了吧?”老聂有滋有味的抿了一口酒,叹着气拍苏羽肩膀,大发感慨,“想当年,你那几个师哥,我都是眼看着他们从我翅膀底下走出去,都是过了我这关才算是出师。但心情啊,那个复杂啊。在这种比赛里面,我也想赢。但是相比之下,我更盼着你们赢。哎呀,心里面那个滋味,真是说不出来啊。”
苏羽沉痛的搂着他师父的肩膀,一口闷干小酒盅里的酒:“您说,我该怎么办?输?我不能输。这是国手,大头衔。当年从孔杰手里面抢出来我容易么?这么多年一直小心翼翼的保着,生怕一不留神就给丢了,觉得对不起您。但是,我一手调教出来的徒弟,我也盼着他好。他要是能得个大头衔,咱不也光荣么?哎呀,教会了徒弟饿死师傅,这话一点不假。”
老聂一瞪眼:“你也知道了?当年我老人家把三国擂台赛的名额让出来,让你小子上去,你就都忘了?”
“没忘,没忘。”苏羽连忙给老聂斟酒赔笑,“要不是您提拔,我现在还指不定在哪条马路上跟人打架呢。”
“你知道就行。”老聂品了品茅台的滋味,笑了起来,“你小子算是有孝心。不过,下礼拜和朱钧的比赛,你要小心得下,要慎重的下,不要一上来就出全力,也不要显得示弱。要领着他下,该紧的紧,该松的松,要在大赛中教给他,什么叫做番棋。”
“这个,有些困难了。”苏羽苦着脸吃一口菜一边嚼一边说,“朱钧这小子,这几年又跟着您又跟着我,有时候还跟着孔杰学,当真是自成一家,下起棋来号称慢工出细活,能磨又能泡。最要命的是他那种触觉,真是他妈的敏锐!而且真是是被他逮到机会,一口下去又准又狠又稳,说实话,我不出全力未必能治住他。”
“那你随便吧。”老聂叹了口气,把玩着手中的酒杯,“反正,这事情,你自己做主。”他顿了一下,“朱钧这孩子,多磨练磨练,也有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