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陵城最大的酒楼上,酒老板识趣的掩门退了出去,田豫又朝窗外看了看,这才开口道:“这些年你变化不小。”
我笑道:“其实大家都一样,你也变了不少。”的确,当年的田豫虽然少年老成,但是那一脸的勃勃朝气,显然无法隐藏一个少年英豪的万丈雄心,但是在今天,贵为郡守的他在朗陵城每走动一步都显得那么的沉稳,仅仅半年时间,朗陵城内几乎人人认识这个太守大人,当人们向他问礼的时候,他的每句回答甚至每个微笑,都那么的无懈可击。
都是三十几岁的人了,和当年的二十郎当相比,能不有所变化么。
本来想敲诈他些珍馐佳肴,再烫上几壶美酒,结果上来的菜肴全是些家常菜,酒也是朗陵本地的酒,美其名曰支持本地产业。谈话总是从近况开始,比如什么过得好不好啊,有没生过病啊,结婚没啊,有小孩没啊。
“你弟妹在许昌呢,俩小家伙也在许昌,我走的时候,哭得泪人人似的,把我心疼得。”田豫叹道:“没办法呢,君命在身,只有委屈她娘儿母子了。”
“君命么?”我直视着他的眼睛:“是上命吧。”君指当今皇上吧,皇上从来都没真正拥有过任命郡守的权力,明明是曹操的任命,我们一向都爱那么说,叫挟天子以令诸侯。
“我们不是不谈这些么,怎么又扯上来了。”他显然不愿意在这个问题上面和我争论。
“有些问题我们总得谈到,太回避也不好。”毕竟咱们如此特殊的关系,不能面对现实的谈论问题,光谈些旧友情谊,话题也很难展开,关键是,无论是我们中的谁,总会提到时局现状,这些话题随时都可能连到我们都刻意回避的问题之上。
回避的问题,也就是他转投曹操的问题,在这个时代,一个人因为某些原因离开一个势力而加入到另一个势力的情况是很多的。比如朱灵,他被袁绍派去支持曹操,后来就一直跟随了曹操,比如王修,他曾经跟随孔融,但是后来又跟随了袁谭,去年,袁谭在南皮被曹操军格杀,王修在曹操的杀头令下为袁谭收尸,但是终于还是投靠了曹操。
所以田豫转投别家的问题,我们也能理解,只是有些想不通的是,原本田豫是不赞同曹操的很多做法的,我们总要了解他为什么有了如此大的转变。
“天下离乱已经有些年头了吧?”田豫突然一本正经的问我。
“如果从闹黄巾算,是二十二年,如果从董卓进洛阳算,是十六年,如果从党锢算起,有好几十年了。”我知道他不会无缘无故的发问,也就一本正经的回答他。
“无论怎么说,这天下大乱,已经乱得太久了是不是?”
“是的。”
“子龙是否知道,这场战乱中死了多少人?”
我一时哑然,这年数好数,大汉人口数千万,只知道这场战斗中死人无数,具体死了多少叫我怎么能说得清楚。
“其实我也不知道。”田豫脸色沉重起来,沉重得似乎头上顶着一座山:“我只知道,黄巾之前,徐州户口百万,以一户人五口算,即有五百万人,现在的徐州有多少人?五十万。”他两次伸出手掌,前一次表示那五百万人口,后一次却表示那五十万人口,本来是有点滑稽,但是让人根本无法笑出来。
“豫州、兖州、以前也是数十万户二三百万人口,现在呢,一样的,只有数十万人口了。去年司空大人攻占邺城,看到冀州户籍上有三十万户,就惊呼为大州。江淮、南阳以前以富裕见称,现在呢?到处一片荒芜。”田豫越说越激动,手在空中胡乱的挥舞着:“当然,我说的这些都是受战乱灾害比较多的地方,即便如此,我判断,这场战乱也已经至少夺去了三千万人的生命,也就是说,天下一多半的人都在过去二三十年间死亡了。”
“是的。”我同意他的判断,事实上,我觉得他根本判断得还很保守。
田豫走到窗前看了看,又回到桌前,似乎平静了一下心情,又说道:“我知道你们对我的做法有意见,你们认为曹操这个人疑心重,心肠狠,做事难于以常理揣度,喜欢杀人,不够爱民,一个开创新时代的人不应该有这么多负面品质,曾经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是现在我不这样认为。”
听到田豫终于说道重要问题了,我也不打断他,就想看看他心里到底藏了多少秘密。
“至少我认为,要结束现在的战乱局面,曹操是唯一的人选。”他看了看我,伸出手掌在我眼前比了个停的动作:“别打断我,曹操有这些品质,但是他也有另外一些品质,他多疑,所以问题就想得深、想得透,心狠,所以做事就有魄力、敢决断,他喜欢杀人么?我们这些人谁又没杀过人?他不爱民么?屯田令是他发的吧,求贤令也是他发的,如今在中原一带,无业游民多半种上了土地,凡是有点本事的人都能谋到一份差事。”
“这些我们且不说,且看当今天下,袁绍已经死了,冀州已经被曹操占领,基本上我们可以认定,在曹操和河北的争夺中,曹操已经胜了,那么在过去十年中,曹操已经先后灭掉了吕布、袁术、袁绍,当然还包括像张绣、张扬、张燕等小势力,凭借朝廷的威望压制了西凉诸侯,有效控制了北到长城南临大江的六七个州。”
“掰掰手指头,这天下的十之六七已经被曹操统一,在还没统一的地方,刘表,郭嘉有句话一针见血——座谈客尔,孙权,凭借父兄威名,四五年来武事有限,顶多算个守土有成,刘璋,二世祖一个,成不了气候,至于玄德兄,你我都清楚他有能力,但是能力不等于实力,他呆在新野固然能借重刘表的庇护,但也因此限制了他的发展,刘表自知能力比不上他,因此必然处处防备于他。”
“因为这样的原因,过去几年曹操才敢全力以赴的攻击河北,甚至去年丢了南阳两县也没报复。”
“现在袁尚逃到了塞外,还有数万人马,而且背后有数以十万众的沙漠骑兵,曹操肯定还要再出兵河北,以免袁尚借异族骑兵东山再起,等到袁尚袁熙被消灭,我猜想,下一步肯定要出兵荆州,一统天下的日子就不远了。”
“你就是因为这个才投靠曹操的?”田豫是很沉稳的人,但是在刚才,虽然他把声音压得很低,但是他一直情绪都很激动。
“是的,一统天下,才不会有这么多的杀戮,这么多的灾难。”田豫非常肯定。
“那你又知不知道引起这场灾难的原因是什么?”他说得差不多了,也该我谈谈我的看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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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风按:
关于这场持续了数十年的战争造成的人口减少,至今我们还没有准确的数据,益州算是受战争影响比较小的,但是包括东西二川、南中夜郎等地,户口也不超过三十万。
战争的残酷,从来都不以人的美好愿望为转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