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厅里,炉中的炭火把整个房间都烤得暖洋洋的,我与夏侯兰分坐于软榻之上,几案上烫着好酒,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话。
奶娘带着统儿睡了,婵子过来陪坐在我旁边,夏侯兰连忙举酒见理:“一路上都听子龙兄说嫂子好话,有嫂子陪伴,子龙兄真是好福气。”只是他神情间的落寞却瞒不过我和婵子精明的眼睛。
“子君勿须太担心,邺城距常山不远,我会在最近安排人去探视你的家人,如果可能,必将努力把他们都接来新野。”夏侯兰早在幽州就已经娶妻生子,后来归随曹操,举家都搬到了邺城,虽然他本人随着夏侯惇一忽儿在兖州一忽儿在许昌,但曹操羁縻部下的方式之一就是把家眷集中到某处,夏侯兰也属于被羁縻之列。
夏侯兰把盅里的酒一饮而尽,苦笑道:“乱世为人,哪能不经受一些苦难,想我第一个孩儿,在北地苦寒出生,还没能看到周岁的太阳,就因为严寒夭折了,如今又到寒冬,突然之间喝到如此温暖的酒,不免想起家人,想起些往事。”
我连忙劝慰与他,他却摆了摆手站了起来:“我要去休息了,你和嫂子也早点歇着,年关这几天,寻常百姓正是一年中最清闲惬意的时候,但你不是寻常百姓,有得你忙的。”
夏侯兰被仆人领着去歇息了,我和婵子也收拾收拾准备歇息。
长久的离别、无尽的担心早已写在婵子的脸上,虽然她是这世上极少有的奇女子,但不例外的,她也是女人,一颗心也细腻而敏感,也希望家庭幸福生活安宁,也希望丈夫能够长时间的呆在身边,也希望得到丈夫的安慰。
一夜温存。
第二天,从义阳赶回新野的杨仪、伍权等人都来到赵院,可不是来叙旧的,快过年了,我这个甩手县长常年的不管事,但县丞县尉还没有忘记我,大把的卷宗事务等着我处理,当然仅仅是让我画押签字,印信都盖好了。
第三天,刘琦奉命来新野,带来了刘表的慰问,随行的船队都满满的装载着各种物资,声称是荆州犒劳有功将士和抚恤战殁英烈的,同时还带来了刘表的邀请,邀请刘备赴襄阳参加岘山年祭。
张飞和关羽的脸色都不好看,自从发声了檀溪事件后,他们对刘备往襄阳的安全都极不放心,刘琦似乎脸色也不好,一面应付场面,一面魂不守舍,后来听说他曾四下里向刘备诉苦,大意是说蔡夫人的压力越来越大,他已经处于了崩溃的边缘。
有了上次襄阳的教训,这回刘备并没乱说话,只是象征性的安慰了刘琦,听说诸葛亮主意多,刘琦又去找诸葛亮问方法,诸葛亮也王顾左右而言他,让刘琦很是郁闷,怏怏而回。
岘山年祭是一定要去的,这是一年一度荆州最隆重的祭奠,此前刘备每年都参加,没道理今年突然就不去了。
经过会商,决定由刘备、张飞、孙乾、我和诸葛亮去参加年祭,留下关羽和徐庶在新野主持大局,目前新野的各种庆典都要继续,军队也要暗暗做些准备,这虽然不是鸿门宴也不是渑池会,但防范于未然总是对的。
除夕这天,由关平的水军把我们送往襄阳,随行的卫士多达五百人,都是博望坡这一战中战功赫赫的猛士,整装列队于襄阳街头的时候,引得襄阳民众持续的围观,人人心中都有对英雄的崇拜,那么大一帮英雄来到身边,造成的轰动可想而知。
大汉建安十三年新年初一日,一年一度的新年岘山祭奠在岘山北坡的天地台举行,这项祭奠到今年已经是第十五次了,坡地上早已平整出能容纳上万人的平台,四面修建有各种亭台楼阁,从襄阳南门的大路一直修到平台之下,车马可以通行。
老迈多病的刘表第一次缺席了这重要的庆典,委托刘备代他主祭。在荆襄九郡官员与襄阳民众的注视下,刘备在刘琦的陪同下缓步升上台阶,手捧帛卷,高声诵唱:
“某年某日,岘山之巅,豫州牧备,谨尊荆命,遥承帝恩,合统八荆,广成仪礼,祷告天地,其辞曰:……”
当其时,北风劲吹,东日无力,山雪皑皑,群贤瑟瑟,台之西南,笙镛管弦鸣响不绝,台之东南,绝色乐姬舞姿摇曳,这一番古色古香的祭奠乐舞,据说是一个叫杜夔的前雅乐郎所制,孙乾说,杜夔杜公良的古乐修养当世第一,其音中正平和、其乐古朴典雅,我听不出来这许多的美妙,战场上培养出来的人和儒生不同,一般都不崇古,像儒学所吹嘘的上古如何如何,在我们的心底多半都是一个大大的疑问,不过这些话不能随便乱说,因此在台下一边听着铿锵叮咚一边听刘备赞天祝地的祭文,别有一番新年的景象。
这一场祭天大典,好不热闹,好不生动,八荆大地群贤荟萃,都来看刘备领袖群伦,对豫州军来说,真是一场大好事,蒯越、蔡瑁、韩嵩、傅異、张允等人脸色不好,但他们也没办法,看起来他们都是地头强蛇,只是刘备比他们还要强,刘表既然抱病,刘备的地位就当仁不让,何况还有刘琦陪祀,以叔辅侄,名正言顺。
虽然刘表身体有恙,当日晚上还是在荆州府宴请了我们。
炉火把厅堂映照得通红通红,远比户外来得温暖,当刘表围裹着虎皮的大氅进来的时候,众人才真的觉得,这一世枭雄身体确实不怎么好,面色是那么的惨败,步履已经漂浮,往日的威严都有些褪色,只有偶尔的顾盼间还依稀有些峥嵘。
“好兄弟,你又做了件大事。”简单致辞过后,刘表开始举酒向刘备祝贺:“大手笔,大能力,为兄我没能帮上什么,惭愧啊。”
“哪里!”刘备笑道:“小弟之所以敢罄尽全力去挑逗曹军,那完全是因为背靠着荆州,背靠着兄长,因为我知道,无论胜负如何,在我的身后,始终有兄长你的支持。”
几句话说得刘表点头微笑,显然是心里极其愉快:“听说这次战争中兄弟起用了以为一位年轻人,叫诸葛亮是不?”
“是的。”刘备道:“这此多亏了他,立了大功。”
刘表突然大笑,因为笑得太急,突然咳嗽起来,咳得声嘶力竭的,下得旁边的侍女连忙抚胸捶背好一阵忙,刘表顺过气来,摆手道:“不碍事,老了,毛病就多了,孔明啊,你很让我惊喜哦,最近老听你姨娘说起你,说你如何如何聪明,还说早就该为你在襄阳谋个差事,你看,都怪姨夫我老得昏聩了,你到襄阳这么多年,都没好好的关照过你。”
“多谢姨夫姨母挂念。”诸葛亮从几案前站起来,恭声说道:“在姨夫姨母照拂下,晚辈兄弟姐妹衣食无忧,在襄阳的日子一直过得很好,大恩无以言谢,借姨夫的酒,恭祝姨夫身体康泰,荆州升平安宁。”
“你那么聪明,说的话自然招人喜欢。”刘表叹道:“你能给我兄弟出那么好的主意,一口就吃掉曹军四五万人,有没啥好主意也给姨夫我说说,让我也稀罕稀罕?”
诸葛亮也不客气,突然笑道:“如果姨夫喜欢,小子我正有个想法想听听你的意见。”
“说来听听。”刘表突然间坐直了身子,那一瞬间,才是真正的荆州霸主的气质。
“这问题还得姨夫你和左将军商量才成。”诸葛亮道:“小子我年轻识浅,考虑问题不容易全面,在此替左将军向姨夫提个请求,请姨夫千万答应。”
我就坐在诸葛亮上首,抬眼望他,只见他神情谦恭,语调诚恳,却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此前没听说他要在宴会上说啥,也不知道他此刻的说辞是否与刘备商量过,侧头看张飞与孙乾,他们也是一脸茫然。
“用宛城换樊城。”诸葛亮语惊四座,刘表猛的把酒盅置于几案上,双目中精光闪烁,似乎要从诸葛亮脸上看出些什么,诸葛亮恭谨的肃立在那里,脸上无喜无忧,对四下里的议论充耳不闻。
好大气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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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风按:
杜夔其人,近世在曹魏贵为太乐令,为曹魏整理前后汉雅乐,卓有成效,丞相评其为当世乐手第一,前几年因触怒曹丕,已经被罢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