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臭气,那是厕所和身上发出的味道,王天逸知道自己身上一定太脏了,臭的难受。地面是潮湿阴冷的,地上的泥土都被他的身体搓成了一个个小小的黑色泥团,他的裤子也和这地面的泥团成了一般的颜色。
几根湿乎乎的稻草横在地上,被蹂躏过无数次的草芥示威似的在扭曲着身子,地面上还有一些馒头的残渣引来一些光亮的蚂蚁,它们油亮的身子才是这牢中唯一干净的东西。
当夕阳的最后一丝光线从小窗里消失的时候,牢里地面上马上升腾起一团黑暗,吞没了坐在地上的王天逸,现在这个禁闭室只有他一个人了,赵乾捷被提前一个时辰叫走了,换班的人还没有来,在这静谧的空气中他有时间可以静一静了,自从昨天甄仁才来了之后,他胸膛里就灼烧着一股烈火,这火又如同一口炙热的气堵在胸口,让他连吃饭也吃不下——树活一张皮,人争一口气。
气对王天逸而言并不是常见的东西。
试想,当你极其鄙视一个人的时候,你自然会觉的自己比对方优越——也许是聪明,也许是高尚,也许是气节,你自然会认为最应该出现的场景是你鄙视的人向你跪地认罪。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却反而比你更加自信,更加的振振有辞,更加的胸有成竹,谁能不有气?谁能不认为受了奇耻大辱?
被羞辱和争这口气如同一枚铜钱的正反面,王天逸正是如此。经过了昨晚撕破面皮的争吵,王天逸非但没有舒畅的感觉,反而心里被烧了这把烈火——他连恨加怒,加之自己处境的尴尬,肚子都要被撑裂了,咬牙切齿的他只有一个念头——坚持到底,誓要证明自己的清白!
“举头三尺有神明!恶有恶报!善有善报!我就不信我这样一个人会被冤枉!我就不信无人能还我清白!甄仁才,你这个小人,我就是要看看,老天是站在你这边,还是我这边?!”王天逸的拳头捏的格格响。
争辩没有胜利者,只不过让双方更坚定了自己的立场。
此时禁闭室的门响了,有人从黑暗里进来了,王天逸脸上所有不甘心和愤怒的表情与之同时都消失的无影无踪,只有眼里亮起了寒光——他以为是甄仁才来了,没必要让他看见自己这副表情,这无疑会让他那种人开心的要死。
但来的并不是甄仁才,王天逸吃惊的看到一个头戴头套的人来到了自己牢笼外面。
“你是谁?”王天逸嗖的一声站了起来,身体藏进了墙角,双手摆了个拳法手势。他的身体已经因为恐惧开始微微哆嗦了,因为情况对他太不利了——现在这个孤零零的禁闭室就他一个人,戊组寝室倒是离这里很近但现在是伙房开饭的点,寝室肯定没有一个人,就算他喊破喉咙,恐怕也不会有人听到。
“别担心,”那人开口了,但他的声调很怪,听起来是故意捏着嗓子在说话:“也别大声喊叫,我是来帮你的。”
“帮我?”王天逸惊魂未定的问道。
“你,现在已经危若累卵了。知道吗?掌门已经定了你的罪,不忠不孝,丧心病狂,偷窃师门重礼。过两天就把你送交衙门,以那寿礼的价值而言,你要是交不出来就是个当街斩首的大罪。”那蒙面人说得很轻,但这些话却如同鸡蛋大的冰雹雨点般砸在王天逸头上。
王天逸只感到脑袋轰的一下,身体晃了晃,差点跌倒在地上,他眼珠在乱转,天地都在旋转,但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一根稻草一般,他猛地抬起头来,指着那蒙面人嘶哑的叫道:“胡说!你在骗我!掌门他们没有证据怎么会如此对我?师傅们已经打算去沿途调查了….”
“调查?”蒙面人冷笑起来:“你走了那么长的路,要是沿途调查你落脚的每个地方、每个武功商人,你寄放过寿礼的每个钱庄、客栈,这得花多少钱?就算查到了,人家不承认,你有什么证据?得不偿失啊。所以他们索性快刀斩乱麻,把你交到衙门里去。唉,你可怜啊,就算你没偷,在那些酷刑下铁汉也受不住,屈打成招,然后当街问斩;就算你挺过来了,恐怕也成了悬案,那你准备在牢里等到新皇继位天下大赦的时候再出来吧,啧啧,可怜啊。”
“别装了!你的话我一个字都不相信!”王天逸慌乱了,他大声说道:“你是什么人?!我们掌门的决定你怎么可能知道?!”
“我?你别管。”蒙面人反问道:“我知道的事情很多。”
说着,蒙面人竟然把青城高层和王天逸的情况说了一遍,丝毫不差,连掌门父子和王天逸吃饭说了什么都说了出来。
王天逸瞪大了眼睛,冷汗带着“咝咝”声从头皮上钻了出来,脸都开始哆嗦起来。
“别害怕,呵呵。”蒙面人笑了起来,“小兄弟,我说过我是来帮你的。”
“怎么帮?”
“你恐怕不知道你那好朋友、好老乡、铁哥们对你做了什么?他那次失窃根本就是他自己偷自己……”蒙面人竟然又把甄仁才做的事情对王天逸丝毫不差的讲了一遍。
此刻,王天逸已经相信了这个蒙面人真的不是等闲之辈,因为甄仁才做的这些事情肯定不会到处去说,而他竟然知道!
“吃惊了吧?没想到这个人才如此卑鄙吧?卖了你还让你以为他是兄弟。呵呵,”蒙面人笑完突然换了一种冷酷的声调:“今晚,你就走吧!”
“走?”王天逸一愣,正疑惑间,蒙面人手一抬,一堆东西扔进了牢里,掉在王天逸脚下发出了清脆的金属撞击声。
“这是牢门和你铁镣的钥匙,还有一把的匕首。”
“什么?你要我逃狱?”王天逸彻底惊呆了。
“不错!难道你想在衙门里被打成残废后斩首?你这么年轻,又有那么好的武功,岂不可惜?今晚还是甄仁才值班,正好快意恩仇!你在午夜待他睡熟之后,打开牢门毙了他。然后你从离这最近的西北角院墙翻墙下山,午夜是守卫最薄弱的时候,墙头上的哨塔也不注意西北角,下山后走两里,桃花山的土地庙后有一匹快马,你就自由了。”
王天逸弯下腰,捡起了那些东西,呆呆的看了起来:匕首很锋利,闪着寒光,好像在手中微微颤抖,渴望饱饮奸人的鲜血;钥匙很厚实,沉甸甸的,握在手里有一种温暖的感觉,那是自由的味道。
“你快藏好!”看王天逸呆看着东西没有动作,那人大急,“我马上得走了,换班的人快来了!”
脚底下的黑暗里突然“呛啷”一声响,正在不断往门口看的蒙面人吓得往后跳了两步。仔细一看,牢外地上躺着的居然就是钥匙和匕首,王天逸竟然给扔了出来。
“拿了你的东西,快滚吧。”王天逸直起了腰,对着他说道。
“你疯了吗?我好心好意救你,你傻吗你?!”蒙面人从惊惧中回过神来,指着王天逸气急败坏的大声骂了起来。
“我不该走,也不会走。”王天逸的眼皮耷拉了下来,话说的很艰难,但底气却已经回来了。
“第一:掌门他们对我有恩,他们本打算重重的用我,还给我安排了好前程,我这样只顾自己的跑了,以怨报德,我算是人吗?”
“第二:就算掌门对我无恩,我身为青城弟子,师门重要的任务我没有完成,就算寿礼不是我偷的,按公按私我也都得受罚。”
“第三:就算衙门的拷问,我也认了!反正不是我偷的,就算拆散了我、碾碎了我、炸酥了我,我也会实话实说,不是我偷的!举头三尺有神明,我既然是清白的,老天必定不会负我!反倒是我背叛师门、逃狱偷生倒是不折不扣的重罪和无耻行径!再说我要是跑了,岂不是承认了是我偷的?我宁可死,也要清清白白对得起良心,也不绝愿像甄仁才那样的杂种一般的活着!”
说完了这三点,黑暗里的牢笼里传来几声清脆的撞击声,那是王天逸在对着外边的人作揖时候拉动了铁镣:“我父母就自幼教育在下:做人要活得对得起良心!惩罚没有什么,但不能不仁不义不忠不孝,若是那样,和禽兽有什么区别。这还得归功于昨天和甄仁才的争吵,我已经想明白了,这个清白我一定要自己找回来给他看看,天地之间自有正道,不是他这种人能永远横行的!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请回吧。”
那蒙面人愣了良久,才用手指点着傲然挺立的王天逸,却说不出话来,最后狠狠的一跺脚,拣了匕首等物件放进了怀里,匆匆转身走了。
这蒙面人一到门外就扯去了头套,却是张五魁的管家,他一边急急的赶路,一边气得脸都红了,心里大骂:“什么傻鸟啊?这个傻样,老爷的钱怎么赚啊?!本打算赚老刘一大笔钱外加黑吃了甄仁才的买名银子!妈的,这下全完蛋了!要是关的是甄仁才那小伙子就好办了,唉!天哪!老天你不开眼啊!”
听见那人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王天逸的挺的笔直的脊梁骨突然好像断成了几节,他摇摇晃晃的跌坐在了地上,鼻子里的呼吸变的又粗又重,他双手抱头,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真的有神明吗?救救我!救救我!”
岳中巅正托着腮盯着倒茶的赵乾捷打量,因为事情太多,人手不够,白天看守王天逸的工作被几个青城杂役担任了,赵乾捷变成了一个人夜间看守,而白天被派到这里帮忙,给岳中巅倒茶服侍什么的,他前几天刚吃过岳中巅的苦头,早吓得魂飞魄散,但师傅的命令怎么敢违抗,自是现在倒茶的时候也是低着头满脸的冷汗。
看着茶杯已经八分满了,岳中巅伸出手去微微在茶杯口摆了摆,示意可以了,他看着赵乾捷笑道:“小哥,你叫赵乾捷对吗?我们见过。”
猛可里听见岳中巅叫出自己的名字,赵乾捷浑身一震,茶水倒歪了,溅到了岳中巅手上。
“混蛋,你有没有长眼?”坐在下手的蒋丹勃然大怒,跳了起来。
“公子赎罪!”赵乾捷一下子就跪在了地上,浑身抖的如筛糠。
“无妨,呵呵。”岳中巅却笑了起来:“赵小哥,快起来,快起来。”
看到了那天痛殴王天逸的凶狠,赵乾捷哪里敢动分毫,一时间恐惧之极,反而磕起头来,哈哈大笑声中的岳中巅伸手拉起了赵乾捷,“坐,坐,坐,呵呵”还把他拉坐到了自己身边。
“小哥,你是戊组的吗?”岳中巅和颜悦色的问道。
“是,公子。”
“来青城几年了?”
………
“哈哈,原来你和我三夫人是老乡啊,来来来,时候也不早了,今天和我一起吃饭。”
两人聊了好长时间,赵乾捷突然发现岳中巅也不是妖魔一样的人,他觉的现在的他倒是一个和蔼可亲的大人物。
“看来岳公子只和天逸有仇,对于其他人,他人好的很啊。”赵乾捷心里暗想。
蒋丹则在酒桌上插科斗诨,大家都笑成一片。
吃到酒酣耳热之时,晕晕的赵乾捷心里已经确认自己今天鸿运当头,他这种身份能和华山大人物一起吃饭不是鸿运当头是什么。
正想着,岳中巅笑嘻嘻的递给赵乾捷一张纸:“乾捷啊,你不是说你家里也不宽裕吗?这里有三百两银子你拿去,以后娶媳妇用。”
“啊?这使不得!使不得!”赵乾捷吓坏了。
“嗨!你算我岳父家人,客气啥啊。今天你我投缘,算我送你的行吗?”
一阵推搡,最后岳中巅假怒,赵乾捷只好颤抖着把那银票放进了怀里,那银票一入怀,怀里“噌”的一声好像腾起了一股热气,加上酒劲,赵乾捷的脸转瞬间就被熏成了蟹壳一样了。
“我走运了!我走运了!”赵乾捷天旋地转。
“乾捷啊,能不能帮哥哥个小忙?”蒋丹拉住了赵乾捷的手。
“您说!只要我能做到的!”赵乾捷一手端着酒杯,回答的很干脆。
蒋丹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递到了赵乾捷面前,说道:“你把这个放到王天逸的晚饭里就成了。”
“这是什么啊?”赵乾捷反问了一句,猛可里他猜到了这是什么,脸上轻松被恐惧一扫而尽,他的酒杯当啷一声在地上摔个粉碎,整个人站了起来盯着那纸包向后退去,带翻了椅子。
“你只要放进去就行了!别的不要管!”蒋丹盯着那双惊恐的眼睛冷冷的说道。
“赵小哥,你不给面子吗?”岳中巅恢复了冷峻,冷冷的盯着赵乾捷问道。
赵乾捷知道了为何今天岳中巅他们对自己这么好,还给了那么多钱,原来是想要自己做这样的事情。
“我,我,我,”赵乾捷看着两个不复笑容可亲的华山派高手,抖成了一团。
“做不做?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蒋丹猛地一拍桌子。
赵乾捷无助而又恐惧的看着两个人,眼神好像一个迷路的小孩,空气好像凝滞了。
就在这时,岳中巅和蒋丹看着赵乾捷的眼神突然都变的奇怪起来,好像看到了什么奇怪的事情——赵乾捷哭了起来,哭得很奇怪,就好像五岁孩童被抢了糖果那样的哭。
他突然从怀里掏出了那银票扔在了地上,嚎啕大哭着逃了出去,嘴里念叨着:“饶了我饶了我”。
屋子里只剩的两人呆若木鸡的对看了良久,蒋丹忽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越笑越大声,最后索性趴在桌子上笑:“哈哈,吓哭了…哈哈…这么大的人了….青城的…没种。”
“笑个屁!”岳中巅一声大吼,蒋丹的笑声嘎然而止,他弹簧一样的站了起来,表情已经严肃的如同一个等候出征的将军了,只是眼上还挂着笑出来的冷痕,显得有些滑稽:“大师兄,我马上去让他闭嘴,不要乱说。另外我再找人去投毒……”
“算了,”岳中巅摆了摆手,说道:“不用再吓唬他了,我们投毒青城也不敢怎么样我们,还用得着吓唬他吗?他那样估计也不敢到处乱说。倒是个老实人。你找个茬,再拉拢拉拢那个小子。”
“大师兄,我有个疑问,我们为何直到现在也不和青城谈生意呢?”
“我本来打算弄死那个混蛋后再提涨价的事情,毕竟涨价一提,青城的脸就没那么热了,怕便宜了那个混蛋。不过,现在拖的时间也够长了。”
赵乾捷跑到无人的地方掩面抽泣,把眼泪流完,脑子里才不那么混乱了,刚才他被吓坏了,面对恐惧,他当着人面就哭了起来,只有这眼泪才可以冲刷恐惧。
“不行!他们要害王天逸,我得赶紧通知他小心点。”一柱香时间后,红肿双眼的赵乾捷带着一阵风冲进了禁闭室。
“人呢?人呢?”赵乾捷愣在了屋子中心。
里面一个人都没有,空荡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