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是最后的一概叹收剑式,刘元三手掌微转,剑尖划动得如一只舒缓的泡影燕子在曼妙回旋,长剑由直握变成了贴臂页立,二指捏着仙气十足的剑诀,左手猿臂舒展不动,舞剑的人也同时剑眉微拧,不失时机地摆出了一个含而不露的庄严表情。
真是剑走飘逸,人有仙气。
收剑式后的刘元三凝神不动片刻,只把刚才剑法里那种飘逸气质全凝练进了此刻这石雕般的造型之中,他一凝止,大厅里是短暂的静寂,然后是哄堂的叫好。
竟然比王天逸暗组双雄战武神的声音还要大上几分,只因看得懂武神切磋的人比看不懂的人要少不知多少倍,而此刻甚至连贴着墙壁看热闹的乐师舞女都不由自主地喝彩起来。
直到喝彩声四起,刘元三这才动了身形,含笑抱剑四面作揖。
发觉厅中那飘渺的剑光不见了,霍无痕这才从出神中醒了过来,马上鼓掌大声喝好,一群人看霍公子如此捧场,纷纷跟着,又来了喝彩大潮,直把刘元三叫好叫得面皮泛红,站都站不稳了,直如一口喝下一坛子佳酿,那醇香从肚子里直冲上来,恨不得把天灵盖硬捣开了。
一起跟着来的老赵地位太低,就站在高门槛前面,被前面的王天逸挡个正着,他又不敢乱动,刚才刘元三打剑时候就不得不伸脖子歪脖子才看得到,此刻打完了,看自己同门在江湖豪雄面前如此长脸,更是高兴,不停一蹦一蹦地越过王天逸头顶看着刘元三叫好鼓掌,恨不得一头冲进场里抱着这个年轻的师兄转上几十圈。
燕小乙看公子如此高兴,本也要跟着叫上几声,但眼睛扫处看到门口王天逸的脸色,哈哈大笑了一声,放下了两手。
“章兄看看这剑法!漂亮不漂亮?!”霍无痕有些激动对着左右宾客说道,章高蝉含笑不语,低头饮酒。而齐元豪对着霍无痕拱拳笑道:“少帮主真好眼光啊,以后多多招募这等高手,长乐帮定然无敌,哈哈。”
“壮士快过来!来人啊!倒酒,我敬你一杯。”霍无痕在台上用力地召着手。
场下,刘元三和王天逸两个昔日的青城同门并肩跑了过去,不过一个是为了饮尽敬酒,而另一个则是为了倒酒。
“刘先生,真是好剑法啊,青城剑法名不虚传。看了你的舞剑之后,我突然觉得把握住了吕洞宾的精髓。”霍无痕亲自给刘元三端酒。
吕洞宾?刘元三根本不知道霍无痕在说什么,但此时此刻就是玉皇大帝菩萨一起来又有什么所谓,无论霍无痕说什么,刘元三只是笑着说“过奖”。
美酒一饮而尽,双手把着白玉杯端低伸了出去,银壶嘴马上凑了过来,醇酒汩汩流进杯中。
端杯的和倒酒的目光碰在一起,刘元三礼貌地笑了,这礼貌下面是得意和少许感激。得意的是他读得懂王天逸那笑容的呆滞:谁武功好,不是你我说了算了,得你们大少爷说了才算;少许的感激却是因为王天逸这次竟然是给了他一个天大的好机会。来的路上,王天逸低沉的说希望他能在少帮主面前表演青城剑法的时候,他就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直到现在,他也不能确认这发生在眼前的好事究竟是不是在梦中:一群这样可望不可及的大人物竟然为自己鼓掌叫好,还给自己敬酒?
但这不是最得意的,最得意的是在慕容世家大公子、昆仑派武神章高蝉面前,长乐帮的少帮主如此欣赏自己,这是何等的荣耀,有多少江湖人在武林厮混一辈子怕也摸不到这种机会。
酒不醉人人自醉,刘元三已经醉了,脸上的笑已经不是发出来的,而是长出来的,凝固在那里的,要让他不笑,怕是得木工用刨子一通狠削才能刨去。
眨眼,酒杯斟满,王天逸笑着躬身要退后,就在这当口,刘元三口不择言地说了一句:“谢谢师弟。”
谁都知道要向对方示好的时候,当然要在称呼上拉近距离,还有什么比“师弟”显得更亲热的?
但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霍无痕马上问道:“王天逸和你是师兄弟?怎么他青城剑法如此之差?只得其形不得其神!你们是一个教官吗?”
刘元三手一抖,一杯酒差点泼了。
这个问题怎么回答?
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说他是杀师逆徒?说他是戊组垃圾?还是说什么好?
刘元三看向王天逸,顿时张口结舌。
王天逸看向刘元三,脸色瞬间变青。
两人都愣住了。
慕容成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哈哈大笑起来:“霍兄,要是你有疑问,何不让青城两人去场下切磋一番武艺?你看谁会赢?”
王天逸闻听此言顿时脸色煞白,暗想:现在少帮主对刘元三正感兴趣,还又敬酒又叫好的,真要是下去比武,自己哪里敢赢?但这又是在慕容世家这长乐帮昔日死敌的场地情况下,自己又不敢折了长乐帮面子,对一个花哨的青城剑法,在一群行家面前怎么能输?
王天逸面色煞白,刘元三脸上何尝好看,刚才还得用木匠刨子削的笑容眨眼间就成了死笑了,仿佛是用木灰堆的一层,轻轻一抖就会露出下面面灵死灰的一层脸来,他想的是:王天逸是什么人?青城学徒时候就是个亡命之徒,杀人不眨眼啊!万一他们的少帮主真发话了,他此刻在自己少帮主和长官面前比武肯定不肯丢了面子,他发出凶性来,自己这样的江湖翩翩少年怎么能是那种恶鬼的对手?但要是不比,岂不是又违拗了长乐帮的大人物。以后一样凶多吉少!
这可真是比不得又不敢不比,刘元三脑门一样沁出一层汗来。
看自己长官这般,齐元豪不失时机地落井下石,他并不点破“屠城双煞”的血腥传说,只是煽风点火地说道:“霍少帮主,您怎么不知道自己下属的厉害?论飘逸,王司礼怕是不如青城的这位刘使节,但是论真刀真枪地大战,这位刘使节就算连上他的几位恩师一起上,肯定也在王司礼剑下丢盔卸甲。嘿嘿!”
“哦?怎么回事?”章高蝉的好奇也被勾起来了。
“刘先生!”燕小乙猛可里站了起来,指着刘元三喝道:“现在天逸是我们长乐帮的司礼,以前和你是同门,就是以前动过手也就只是切磋而已。我想你既是青城门徒,当是不会乱说的。”
刘元三打了个哆嗦,想了片刻,马上说道:“谣传!谣传!都是谣传!”
“你们说什么呢?”霍无痕突然见旁边这么多人说起了莫名其妙的话来,从来不研究情报的他不由得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
“公子,下面时辰不早了,不是要去欣赏宋先生叔父宋南蒸的新进藏品吗?宋先生,你看现在我们就去吧?”燕小乙不愿慕容世家的人老拿自己人做文章,赶紧要拉走公子。
“对对对。”宋不群也看出情况有点尴尬来,赶紧站起来笑道:“我叔父新近得到了淑王的古鼎,还没给各位好朋友看过,今天刚好请各位行家鉴别一下。时刻不早了,我们去吧,回来就开午宴了。”
霍无痕本来就是雅士,鉴赏这古鼎也是他来的主要目的一之,闻听此言,马上起身。
但他又拉住了刘元三,解下腰间的玉佩塞到他手里,非常诚恳地说道:“先生剑法超群,小生非常钦佩,今天事情匆忙,不能久谈,玉佩一块,不成敬意,万望先生收下。”
刘元三刚才从极乐世界被慕容成一脚踹到鬼门关,没想到还没把额头上的汗消了,霍无痕又把他从鬼门关一把提搂回极乐世界。
手里那块带着霍无痕体温的玉佩简直热得如烙铁一般,刘元三紧紧地握着他,满脸感激和霍无痕答谢,心里却总想看看那块佩,因为他觉得那块佩如此之热,竟然好像在他掌心里冰雪般融化化作水汽飞走。
“刘先生,要是近来无事,就多来我这里坐坐。要是不给通报,就给他们看这块佩。”霍无痕用力拍了拍刘元三胳膊,不是竖拍是平拍的,朋友才是平拍的,“我真的很喜欢你的剑法。”
“一定!一定!”刘元三突然感到热泪盈眶,他此刻才知道,原来喜事塞满胸膛的感觉不是想笑而是想哭。
“送刘先生。”霍无痕下了命令。
“刘先生这边请。”王天逸赶紧跑到刘元三身边,弓着身恭恭敬敬地对刘元三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刘元三没有看王天逸,却恭谨到极点地对着霍无痕躬身行礼,霍无痕回了礼才离开。
霍无痕一转身,王天逸对刘元三躬身的角度立刻少了一半,等刘元三行礼直起身来,霍无痕的背影已经转过了屏风,王天逸也已经直了腰,面无表情地说道:“刘兄,请这边。”
“刘教官!您真太长脸了!”一声大吼猛然从后面传来,王天逸木然一侧身体,一个黑影从他身边穿过,一把抱住了刘元三,却是青城的另一个跟班:赵镖头。
“老赵!哈哈!”刘元三也一把抱住了他,两个青城的壮汉像小孩一样互相抱了又抱。
此刻赵镖头面颊泛红,激动得语无伦次:“看看啊,长乐帮的霍无痕的大公子,慕容世家的慕容成大公子,还有武神啊!天啊,咱们青城可太厉害了!不!主要是您厉害啊!我原来还不信……没想到您真的厉害啊。”
听到“还不信”三字,王天逸冷笑了一下,别过脸去,没想到刚别过脸去就闻到一股扑鼻的酒味。
面前站的是在范金星搀扶下摇摇晃晃的慕容成,他盯着王天逸看,但已经成了斗鸡眼了。
王天逸吃了一吓,赶紧要行礼,但慕容成一把把住了他:“王天逸,刚才要是下场比武,你这个‘屠城双煞’会赢还是会输?”
一波一波扑来的刺鼻酒气,王天逸惊得合不拢嘴了,暗想这家伙真的喝醉了,脑袋都不正常了。
“说啊,你打算赢还是输?”
慕容成用力摇晃着王天逸的肩膀,他旁边的范金星一边死命地拉着慕容成,一边尴尬到极点地陪笑解释。
“输赢都无所谓,这只是酒席娱乐而已,要是真的厮杀,”王天逸无奈对着酒晕子回答,他用手指戳着自己锦袍上的鹰标,“我们长乐帮令旗所指,我们这些战士将赴汤蹈火、死而后已,碾碎长乐帮的任何敌人!”
这回答让慕容成打着酒嗝愣主许久,喃喃道:“这就是战士应该做的吗?”
趁着慕容成这一愣,范金星一脸苦相的连拖带拉地把慕容成拖开了,但慕容成一边后退着还指着王天逸大叫“战士就要做战士的事情!”
王天逸摇了摇头,走到青城二人前边,刘元三正在呵护备至双手捧着霍无痕的玉佩让老赵观看,王天逸只说了句:“跟我来。”然后大步朝厅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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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真蓝啊!”在厅门口,紧握玉佩的刘元三仰头发出一声出自心底的感慨。
外边雨一直没停。
宋家的宅子颇大,从昆玉楼到走到侧门的马厩路程不近,但王天逸漠然地走进雨中,围拢而来的锦袍队成员自然也无人打伞,当然也没人招呼青城的刘元三二人。但二人浑身浸在这飞来的喜事中,别说一点雨,就是老天下刀子,他们恐怕也感觉不到了。一众人就在雨中行进。
“师弟啊,你们少帮主真和蔼啊,你在长乐帮真有福了。”刘元三对王天逸笑着说道。
“呵呵,是啊。”王天逸简短地回答。
“他一定很好处吧?”刘元三短短一路问了无数这样反复的问题。
王天逸扭头说道:“那是肯定的,刘兄莫非想加入我们长乐帮?”
一语中的。
刘元三竟然一愣停下了脚步,他在死命地压下胸中的激动。
其实刚才刘元三已经被霍无痕的话激荡得胸中波澜翻滚,心中已经无数次地幻想:他去找少帮主——靠着剑法被少帮主垂青——加入长乐帮——锦衣玉食、华楼大马、荣华富贵——……虽然脸上强忍着没什么表情,但胸口里面好像突然长出来一张大嘴,不停地在衣服下面笑,震地刘元三刚才走路都走成顺拐了。
“不是不是……我只是顺便说说……哈哈。”刘元三谦虚地说道,但脸上强忍的那表情都要融化掉整张脸。
“哎呀!刘教官这么英雄了得,肯定到哪里都受人垂青,您就是一条潜龙啊。您说是不是,王师弟……”说话的是老赵,他现在跟着刘元三高兴,奉承话说了一半,看到刘元三那忍不住的高兴样子,不由自主地转了头,却对着旁边的王天逸说了起来,意图是借着第三方的口来夸刘元三,还亲热地叫上了“师弟”。
王天逸停下了身形,背负双手的他,没有回答老赵的借力夸奖,却仰头进雨中呵呵地笑了笑。
老赵一见王天逸停了脚步对自己的话有了反应,赶紧凑到跟前说道:“王师弟年少有为,今天您真是帮了我们青城的大忙了,真是好兄弟啊。都是青城出来的,在江湖就是要同富贵共患……”
但王天逸那高仰着的头垂下来的时候,老赵才惊讶地发现那上面并不是一张笑脸,而是一张布满阴戾之气的可怕面容。
“你是谁?”这张脸的嘴角上扯,露出了笑容。
但这问题太诡异,这笑容和这问题一样诡异。
刚才还觉得热血上涌恨不得脱光了膀子喝上一坛烈酒的老赵,被这脸这眼神一扫,顷刻间就瞠目结舌了。满腹的得意奉承话全被这张脸带来的寒气压在了喉咙之下,好像把一袋小豆塞进鸭子食道一般,老赵突然间好像从阳间进了鬼域,手足无措地他所做的只是咕噜一下咽了口水,刚才打在身上会被热血烧干的雨水突然间极速变冷,落在身上就如同寒冷黏滑的血一般粘在了身上,冻得老赵突然打了个哆嗦。
刘元三愣了,王天逸周围的手下也愣了。
气氛一时间就凝滞在了那里,天地间仿佛只剩下王天逸和老赵在面对面地对视。
“我。问。你,你。是。谁。”王天逸对老赵又问了一遍,每个字都硬梆梆地吐出来,如同冻僵的尸体一般一个接一个在地上摔个粉碎。
老赵恐惧地退了一步,惶恐躲避着这些摔得四分五裂的碎屑。他那高昂笔直的身体哆嗦着矮了下去,为了高声说话而伸直的脖子缩进了腹腔,兴奋高视的目光变成了看地的游移。老赵呆站在王天逸面前,如同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般搓着手,他想出声,他想解释,但那声音也害怕了面前那张脸,死命地拉着嗓子就是不肯吐出去。
“他是我的副手,跟我来的,以前介绍过的……天逸……”刘元三当然知道王天逸认识老赵,但就像一个严苛的私塾老师拿着戒尺突然正经八百地问你论语是谁写的,你会不会惊疑,正因为这样,他反而犹豫和惊恐了。
“是!是!是!我是赵……”老赵陪着笑慌不迭地解释。尽管这解释很多余,但他却有些惊慌,因为多余才惊慌。
但他没有说完,就跪在了地上。
一耳光结结实实地抽在了他的笑脸上。
王天逸抽的。
下手非常重,只一下,口里面就全是血,连鼻子都被震破了。
这耳光一下就让老赵跪在了地上,脸歪到了一边,他颤巍巍用手捂住了甜的发胀的鼻子和如火烫般的脸口,摊开手,满手温热的血转眼间被冷雨冲下手背,难以置信地朝上看去,上面只有一张冷酷可怕的面容,他不敢看那双眼睛,只看到蜈蚣一样爬在那脸上的那条刀疤,但就是那条刀疤也正在狰狞地凝视着他。
“站起来。”那声音冷得如同这江南的雨一般。
“天逸,你……”那是刘元三惊讶哀求的声音,但转眼间就被掐去了头,随同帮助同门的勇气一起软软地飘散在风雨里。
没有声音了。
再没有声音了。
仿佛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密林中被万种野兽包围,那种感觉就是老赵此刻这种无助恐惧的感觉,老赵捂着淌血的左脸慢慢地站了起来,但没有站直,背上压了一座山,全是未知的恐惧。
道歉?求饶?
当然唯一没有的就是反击的念头,不论悬殊的战力对比,单单是此时的情势和对方的身份地位已经在这念头产生前就阉割掉了它。
但为什么他打我?!
老赵在寻思说什么,他的嘴翕合几下,但没有一个词吐出来,他根本不知道为什么会被这样对待。
最后他努力用因为剧痛而歪了嘴做出一个笑容来,用这笑容当作对挨耳光的反击。
但是他一抬头,还没看见那条可怕的蜈蚣,脸上就撞来一片黑风。
雨里想起一声皮开肉绽的声音。
老赵这次没有跪下,而是直接躺在了地上,右脸挨的这下耳光比左脸的还狠,肿痛的脸一头扎进冷冰冰的水洼中,火烫般的剧痛中升腾起无数金星在眼前乱飞,耳朵嗡嗡作响,是火和星星的嘶叫。
光是耳光是不能让一个武林中人倒下的,更何况是老赵这样仰面躺下,真正击碎他脊梁骨的是面前这人此刻所代表的江湖意义:面对更强者的恐惧,面对更硬的刀的恐惧,这敌意冷酷又粗暴的把恐惧灌满了他的全身,如同把整个江湖压在了他的背上,一下就瘫软了他健壮的身体。
“别打!别打!”刘元三一把跪在泥地上,半抱半拉地抱起了满脸是血的老赵,“我们是青城使节,有话好好说啊!”
王天逸脸上依旧没有表情,他冷冷地语调就如同冷雨一般:“我和你的长官说话,你竟然插嘴,你心里还知道江湖尊卑吗?你心里不知道。你眼里还有武林规矩吗?你眼里没有。我是在帮你,别让你丢了青城的人。”
刘元三和老赵听得清清楚楚,听完之后却是沉寂。
一起出门的路上又没有谈判什么大事,有必要动手吧?没必要。
都是一起出来的,刚才来的路上还一脸尊敬,现在送人时候就换了一副嘴脸,这对吗?不对。
但王天逸有理。
别说王天逸给刘元三曾经留下的恐怖,单说王天逸身边那一群跟着他已经变脸如鬼魅的高手环视下,谁有理是一目了然的事情。
王天逸绝对有理。
非常有理。
“我错了。”刘元三半跪在泥浆里,把捏着玉佩的手藏到同袍身下,低下了刚才兴高采烈的头,很凄凉很认真地说道:“我管教不严,老赵没出过门,做错事,请您海涵。”
王天逸不语。
老赵爬起来,对着比自己年轻很多的王天逸躬身作揖:“我错了,请司礼海涵。”
此刻他倒想躬身,不是因为他认为自己哪里错了,而是他不想看王天逸的脸,看一次心中的屈辱就多一分。
“嗯,幸好是我,要是别人,你身上说不定会少点东西。”王天逸冷笑着说道。
老赵只能在雨里不停地朝王天逸鞠躬。
看王天逸没有动步的意思,秦盾突然闪了出来,指着老赵恶狠狠地说道:“这次饶了你,下次小心狗命啊。”
这是秦盾第一次想在王天逸面前表现自己的忠心。
但王天逸一耳光反手抽了过来。
“啪!”
所有人又愣了。
雨里,秦盾惊愕满面地捂住了脸,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上司,就像刚才老赵挨打一样。
王天逸一耳光抽的是秦盾。
看着年轻人那震惊到空白的眼睛,王天逸突然怒喝起来。
他很少发怒,但今天他发怒了。
“混蛋!不要虚声恫吓!你说你要杀他,你敢杀他吗?你能杀他吗?他可是使节随从!虚声恫吓和放屁有什么区别!”王天逸破口大骂。
“给我记好了,有用的威胁不是虚声恫吓,有用的威胁是权力!是给别人制定选择的权力。往东走就干掉你,往西走就放掉你,除此之外,对方无从选择!这才是威胁,你没有这权力这能力就不要放狗屁。”
在一从手下惊栗中,王天逸走近老赵,他捏着老赵的肩膀,把他抬起身来,然后回头对部下叫道:“不要随便威胁!就是随口的威胁也会结仇!在江湖上最好的策略是:别随便说话!但只要说到就要做到!”
说罢王天逸捏着老赵的肩膀的的手突然发力,老赵只感到肩膀上好像扣了一个铁箍,他下意识地去抓那手,因为惊讶和痛苦的嘴还没完全裂开,王天逸就已经一拳狠狠砸在老赵半开的嘴唇上。
这一拳没有仁慈。
满脸恐惧的他惊慌地用手去挡扑面而来的黑风。
但恐惧惊慌的手怎么能挡住没有仁慈的铁拳?
“嗷”的一声,老赵头猛地朝空中高高抬起,他嚎叫着双手去捂嘴,那嘴里如同含了一刻巨大的燃烧炭球,只不过爆裂开来的不是火花而是血滴。
王天逸弹腿前蹬,这凶狠的重击连老赵的惨呼都闷在了胸腔里,被踢得满地滚了出去的老赵,在一路泥水飞溅中,一直扑进路边花圃才停下了,身后泥地上散落下的是一颗颗的带血的牙齿。
“看在刘兄面子上,让你少几颗牙齿罢了。”王天逸一边冷冷地打量着远处花丛中抱着嘴打滚的老赵,一边用怀里抽出一块洁白的丝帕,仔细地擦拭着拳间的血迹。
“天逸,小乙找你呢。”那边宋不群已经闻听手下急报,匆匆跑了过来,却看到花丛里躺着的老赵,赶紧大惊失色地跑了过去,扶起了话都说不出来的老赵:“啊!这是怎么了?”
“你们同门切磋,也不要踩了我的花圃。来人,拿点纱布和金创药来。”宋不群一眼就猜到了大致情况,但却不点破,只说切磋。
“刘兄,”王天逸叫过刘元三,一把搂住他的肩膀,那里连骨头带肉都在剧烈抖动,仿佛暴风雨撕扯下的朽木。他笑着说道:“既然我们少帮主喜欢青城剑法,你尽管去找他。你知道,我剑法可打得不好,飘逸我不会,只会砍人头切人肉。你得意了,难免我不也跟着得意不是?但这里是南方,不比青州气候,你常住的话,难免水土不服。我知道有人刚来的时候,生病生得瘫痪,还有人因为下雨地太滑,不小心掉江里淹死了;另个这里武林高手众多,被打残打死的不计其数。而且也不知道什么因头就打上了,你说怪不怪?不过,你也不要害怕,你要是天天跟着少帮主,一步也不离开,活到百岁是不问题。就算你哪天不小心离开了,不是还有兄弟吗?你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我帮你啊。呵呵,你要来了,我也多了个好友,聊聊天,听听青城的流言蜚语当乐子,我高兴啊。”
这种话,别说刘元三也算个青城人才,就是木头也知道什么意思。更何况就在刚才,就当着他的面,老赵这个老江湖被王天逸你小鸡一样肆无忌惮毫无仁慈地蹂躏,残忍又冷酷,如果这样的杀鸡如果都不能让旁观的猴子心惊肉跳肝胆俱裂的话,那下一步倒霉的肯定是猴子,下场子也必定更加惨烈。
杀鸡儆猴只是客气,王天逸说过他不恫吓人,他也不在乎杀猴子。刘元三从头到脚每块肉都相信这个念头。
刘元三身上不知道是汗还是雨,总之是水流浃背,坚实的肌肉和强健的身体在王天逸的胳膊下好像变成纸糊的了,一颗心跳得恨不得不小心就撞破这层窗户纸。
“呵呵,我哪里想这个了?天逸你开玩笑开得太大了。我说句实话,我就喜欢青州,一到建康,不不不,一到外地就水土不服,其实我今天就很难受,好像病了。”说着刘元三咳嗽了起来。
“这块玉佩给你,霍少帮主给的,小的承受不起。”那块玉佩此刻好像变成了烙铁一般,烫得他皮开肉绽,刘元三急不可耐地往王天逸手里塞。
“哈哈,少帮主给你的就是给你了。”王天逸笑得很开心。
摩挲着手心里温润的玉,犹豫了一下,刘元三一咬牙,手里用力,“喀吧”一声,玉佩被他掰碎了。
“呀,我真不小心啊。”苦着脸的刘元三说着,看到王天逸眼里的笑意心里终于舒了一口气,舒完气后却是空洞,黑色的空洞,就像他此刻的眼睛一样。
最后王天逸带着锦袍队半截回去昆玉楼了,刘元三他们两个还是宋不群这个主人送到门口的,宋不群学特地给他们派了一架马车,因为老赵明显不能骑马了。
“刘小哥,一点心意,不成敬意。”宋不群双手捧给刘元三一木盘三个元宝,他是个豪爽的人,就算是刘元三这样突然来的朋友的朋友,他也不会吝啬的。
推辞了几下,刘元三木然地收下了礼物,要是以前他会很高兴,他口才也很好,也许很快就会和宋不群成为好朋友,但今天他只说了两个字:“谢了。”说罢就往车里钻,那里老赵正委顿地等着他。
“刘小哥啊,”宋不群拉住了他,“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哦?您请讲。”
“有些事情不必强求,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江南水多,你要是水性不好的话,要小心大江大河,这里的水很深。”宋不群微微一笑,“这只是我的一句建议,我也不是什么江湖豪雄,随口说说,你不必放在心上。”
刘元三茫然地点了点头,木然地钻进了马车,轻轮碾压着泥水滚滚驰进雨幕中,很快消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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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已深。
建康城外紫玉山的山顶上,一辆孤零零的马车落寞地矗在那里,任凭雨淋风打。
“当啷当啷……”一个空酒坛被用力地抛下了山顶,在山坡上缀开了一串空响。
慕容成一直目视好运酒坛滚进雨夜的黑暗中,才摇摇晃晃地别回身子来,浑身已经被雨淋个精透的他,从车里又拉出一坛酒,拍开泥封,双手高高举起,把美酒从头淋到脚。
“我不用再喝了!因为我已经醉了!”慕容成哈哈大笑着,把空酒坛再次扔进山顶下那开着大口的黑暗中。
“大公子!大公子!……”一阵急促上山的马蹄声后是一串焦急的喊声。
范金星不顾打伞,连滚带爬地下马朝慕容成跑来:“大公子,您怎么突然自己跑这里来了?天啊,小心生病。”
“金星,你留下,其他人退后。”慕容成摇摇晃晃地指着那些要急得恨不得扑上来的随从保镖。
“您这是怎么了?上午您都喝吐了,下午怎地不在家中修养,突然跑到这里来,我们找遍了全城,都要急死了!以后千万不能喝多了,我明天就派人去宰了昆仑的那个王八蛋!”范金星一手给慕容成打伞,一手解开自己袍子要给慕容成披上。
“你看我醉了吗?”慕名容成努力稳住摇晃的身体,凝视着范金星的眼睛。
“这还不是醉?您往常哪能自己孤身出来,更况且是一个人来这种荒郊野外,太危险了!您可是未来的家主!一定请保重!”
“谁是未来家主?”慕容成摇了摇头,“我并不是。”
“您……”范金星瞠目结舌,不知道说什么好。
“金星,你知道,我很少能睡的好。我也从来没有开心过,是不是?”慕容成很认真地问道。
“是,您的心情我很清楚,偶尔喝醉放纵一下也无伤大雅,但是以后不能这样了。”范金星叹了口气。
慕容成身体还在摇晃,但谈吐却越来越清晰:“我没醉,醉的是以前的我,我此刻才清醒过来。”
“什么?”
“我为什么吃不好睡不着,我为什么用笑脸遮掩胸中的苦闷?”慕容成自问道,然后他指着范金星大声说道,“因为我一直生活在梦里!”
“我是谁?我是慕容成,慕容世家的大公子,但是我是未来的家主吗?原来我以为我是,我生来就是,我理所应当的就是!但是我错了,这不过是场梦。”
“我天天生活在梦里,我认为江湖的豪杰要想对待家主一样尊敬我:武林的敌人要像看见家主一样畏惧我;我说话想像着自己是家主在发号施令在联系江湖朋友,我走路想像着一个家主该怎么走,甚至我从来不一个人去陌生的地方,因为我担心未来的家主受到致使的威胁,所以不立于危墙,出入保镖如云。在江湖遇到折辱的时候,就像那次在沈家被他们羞辱,我到现在都恨之入骨,因为我没有受到一个未来家主应受的尊敬和对待。
但他们凭什么要这样对待我?凭我认为我应该如此?我真是太可笑了。可笑到画饼充饥的地方,我想破脑袋去想那块饼,想几十年想几百年,我面前仍然不会有饼!”慕容成滔滔不绝地说着。
范金星震惊之后,只能说:“您真醉了。”
“我原来醉的,直到我看到那个长乐帮的司礼。”慕容成大笑起来,“记得我见过他,在济南的时候,他那时什么都不懂的一个小孩子,但是现在他满身的伤疤,为了帮派的事情摸爬滚打,受了自己少帮主的气只能无可奈何地陪笑。”
“那也没什么,帮派里的青年人都是这样做起来的,您不同。”范金星答道。
“有什么不同?我不过是生的好而已!”慕容成反唇说道:“我在想,如果我是他,我不是慕容世家的老大,我在江湖里应该怎么做?想像一下,王天逸那样的人假如天天不做事,每天在床上辗转反侧地想如果得到帮派的奖赏怎么样,如果他得到江湖的尊敬怎么样,金星,你说,这样的属下你会怎么对待。”
范金星大体知道了慕容成的意思,他苦笑了一下:“当然是训诫,如果不听说革除出帮派,没人会白养不干活的。但是他和您完全是两种人,生的好说是生来幸运,不如说是生来就有责任在肩。”
“没错,每个人都是责任,但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慕容成攥起了拳头,“王天逸那种人根本不会幻想自己当了帮主之后怎么样,就像鱼儿不会想像飞鹰翱翔一样!在自己的情势下,在自己的地位下,做好自己的事才是做人的责任。不是天天幻想做事后赚来的大饼!”
“您的地位不就是……”
“不是!绝对不是!”慕容成激动地大叫起来,“以前我不想承认,我拼命躲避着梦醒,现在我要说,我绝对不如二弟做事更好!我的力量也没有他大!我在江湖中的地位也没有他高,我必须承认,现在的我不是慕容世家的传人,而只是慕容秋水的哥哥!哈哈!”
“看来我不用再安慰您了。”范金星抬起头,“你不比慕容秋水差,你醒过来可以更强!”
慕容成一把拉住了范金星,他眼睛瞪得溜圆,仿佛范金星的脸就是他这一生的生死簿,一点也不敢错过:“我现在醒过来了!我要一步一步地来!我要为家族出力做事,用我现在的地位我微薄的名声为家族做事,就像忠心耿耿勤勉有加的你为我做事那样为家族做事!我耽搁了太多时间,还来得及吗?”
“只要醒过来,只要您有这个心,任何时候都不会晚。”范金星用力地说道,“江湖等着看您做事呢!”
慕容成嘴巴撇了起来,沾满雨水的脸上剧烈抖动,范金星知道自己的这个公子在流泪,他可以看到冲开雨水的那两条透明的线,就像两条困龙从困住自己的海眼里冲出来那样,在雨中痛快地流淌。
两人凝视好久,慕容成眼里需要多少鼓励和振奋,范金星目光里就给他多少坚信和肯定。
终于慕容成放开了范金星,他缓缓地朝悬崖后退。
“您小心后面!”范金星惊愕地叫了起来。
慕容成冲他挥了挥手指,略为哽咽的嗓子里传出一声大笑:“金星,昔日那个在梦中当家主的家伙不可能做的一件事情,你知道是什么吗?”
范金星困惑地摇了摇头。
慕容成猛地转身冲到悬崖边立住,看着那广阔壮丽的虚无黑暗,慕容成挺起腰,听凭扑面而来的风雨裹去滚滚出一眼泪身体用力朝虚空挺去,大笑着撩开袍角,一条光亮的水柱顿时从慕容成身体冲出,直往下面那黑暗浇去。
山谷传来一个男人大笑的回声:“这是见面礼!江湖,我终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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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已深。
“……崆峒的木桑道长和巫峡神派的刘雨寒,因为琐事反目,他们定于明天子夜决斗,刘三爷和你们都是朋友,但他管不了,想请您出面解决此事;……长江三虎和六合门的四杰今天午时在林隐寺参拜时,因为上香顺序发生群殴,一人死亡,一人重伤,他们正在约集在建康认识的朋友同门打算报复,下面请求是不是立刻驱逐还是按长乐帮规矩惩戒?……最后是掮客钱大海问您,他的《通金剑法》您是否满意,可否付银?”
秦盾小心翼翼地读完今天的报告,然后大气也不敢出等着王天逸做出回应,他感觉到今天的司礼特别危险。
但王天逸半仰在太师椅上,半天也不吭声。
一埋单屋里就剩下了传进来外面的雨夜风声。
好久,王天逸才开口,一开口就是罕见的谩骂:“什么狗屁通金剑法,里面经络走势一年前达摩堂就解决了,还好意思开口要一千两银子,王八蛋!要不是看他是小乙哥介绍来的,我直接把这奸商沉进玄武湖!”
秦盾赶紧俯首称是。
“别的事,你明天再来,我今天没心思管,你退下吧。”
“是。”秦盾脸色恭敬地告退,心里却在暗喜:今天看来能早睡了。
没想到王天逸却叫住了他,给他一份子锦袋,说道:“这是关于章高蝉武功的报告,我刚写完,你现在誊抄一份,抄完后送到苏晓苏爷那里去,告诉他请他明天一早转交黄老。”
秦盾心里苦笑了一下,又折返回来,接过那袋子,一边在王天逸旁边的桌子上整理文具,一边笑道:“司礼,今天可知道章高蝉的底了吧?当是大功一件。没想到,您居然能刺破他的衣服!”
王天逸冷笑了一声:“只知道他武功在退步,但是作用不大,瘦死的骆驼再瘦也比马大,没有二三十个训练一流的高手怎么也拿不下来。而且他也不可能让你围着他,他要突围的话怎么办?他要游击的话怎么办?”
“要是有缚龙索就好了。”秦盾叹道。
“我又不是神仙。”王天逸咬着嘴唇,“闭嘴,赶紧做事。”
就在这时,管家急吼吼地来了:“老爷,昆仑的左爷来了,在门房等着呢。”
“这都什么时辰了?”王天逸愣了一下,看了看窗外的夜色,猛地站了起来,怒气扑面的他指着管家的鼻子吼道:“不见!说我睡了!今天在宋家昆玉楼,这个混蛋不帮我也就算了,竟然差点把事情给我搅黄!什么东西!还有脸找我?!王八蛋!”
管家立刻旋风般地冲了出去,老爷罕见的暴怒让他的速度快了不止半分,好像突然会了轻功。
王天逸咬了咬牙,气咻咻地坐下喘粗气,愤怒也是体力活,总是让人头胀欲裂后疲劳万分。
但王天逸没喘几口,前院陡然警钟声大作,秦盾一把扔了毛笔,“咻”地站起来就去摸兵器:“司礼,有敌人闯入!”
王天逸愣了下,挥手制止了要冲出去的秦盾,摇头叹道:“左飞,你真是个王八蛋啊。”
顶着风雨,王天逸匆匆来到剑拔弩张的前院空场,喝退了扇形围拢的值夜队护院家丁,把兵刃环伺的中间那个大呼小叫的“敌人”领进了客厅。
“你去别人家也是这般在大半夜不管不顾地硬闯吗?有你这样的客人吗?”王天逸冷着脸把一块手巾扔给被雨水淋透的左飞。
左飞木然地接过手巾,却不擦头上的雨水,一屁股坐在椅上,颓然地把手巾覆在眼上,仰头朝着房梁呼呼地喘气,好像他胸口里没有气,而是灌满了粘稠的毒液,急不可耐地要从嘴里吐出去。
“你还喝酒了?”左飞呼吸而出的那些东西立刻让王天逸皱起了眉头,“你把我这里当什么地方了?酒馆?客栈?”
“天逸,我心中难受啊!”左飞大叫一声。
“难受?你难受个屁?!”王天逸今天本来就一肚子火,左飞深更半夜硬撞进门来,更是在头上又烧了一把,但是王天逸从刚才起就一直忍不发,此刻见左飞如此惫懒模样,只觉怒发冲冠,再也忍不住了。他两步窜到左飞面前,指着左飞鼻子吼了起来:“你知道不知道你今天多光彩?哈,连慕容世家大公子都敢冷着脸灌酒啊?江湖上有你这胆量的有多少?不知道死字怎么写的啊你!慕容世家的代理总管亲自赏脸询问你的底细,不知道他想把你油炸了还是清蒸了!我还替你解释替你求情替你开脱!我……我……我……我犯贱啊!”
左飞瞪大了眼睛,怔了好久,却不是王天逸想像的理亏愧疚,而是惊讶,发自内心的吃惊,左飞哀叫道:“今天是怎么了?我究竟做了什么?你……你……你怎么也这般对我?”
王天逸恨得咬牙,他猛地跺脚把心里话讲了出来:“你做了什么?我今天要和你们掌门切磋一下,你竟然横加阻挠?我说,左飞兄,你们掌门的武艺是天下第一哎,我们几百个连在一起也打不过他,想想咱俩的交情,一场切磋你至于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折我的面子吗?和他比武切磋能要他掉两斤肉?有你这样做兄弟的吗?”
说着,王天逸鼻子里难以抑制地哼着,怒气满面坐下,别过脸去不去看他。
“啊!”左飞发出一声哀叫:“不就是那切磋吗?怎么人人看我不顺眼?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天逸,你看掌门他们来之前就给我们这些出使的人说了,这次去建康,关系到昆仑的荣耀脸面,一定要小心谨慎,不要被外人欺负了。
你没听说书的说过秦赵渑池相会吗?强秦欺负弱赵,我们来之前就说不比武不比武,但是你们这些大门派非得强要掌门比。你们让我们掌门下场比就非得比吗?你家少帮主还算客气,和掌门亲热得很,看得出是真心钦佩,但我看慕容成不地道,让掌门下场的时候,老笑嘻嘻的不知道心里想什么,我能让昆仑落下口实吗?
我知道他是了不起的大人物,是七雄,是慕容秋水的哥哥,但是那又怎么样?我们也是有骨气的。酒席娱乐就要每人都上场。不能你说比我们就乖乖地下去!”
王天逸怒极反笑,指着左飞冷笑道:“一场切磋就被你看得如此重要,左飞,你也太死板了吧?要说论江湖地位,今天我们少帮主和慕容成同时陪同出席,你们掌门已经赚足面子,你还想怎么样?还想怎么样?你们掌门外号战神,他不是神!他是个人!他不是七雄的掌门人,是昆仑的掌门人!昆仑的!”
左飞戟指大叫:“七雄怎么样?昆仑怎么样?我们是人,你们难道就是神吗?我就咽不下这口气,我站起来了灌慕容成酒了怎么着?!什么七雄,什么慕容世家,什么大公子,我觉着不公平我就敢说!我就要说!”
“你!”王天逸瞪着左飞气得气息都乱了。
“我!”带着满身酒气的左飞就对吼了嗓子,没有丝毫理亏怯软。
王天逸气得眉毛都立起来了,他猛地站起来瞪了好久,但慢慢地怒气消散了,浑身摇晃了几下,好像泄了气的蛤蟆一样歪回了凳子里,叹道:“唉,你还是这样。从我认识你那天,你就从来没变过。要不是你是这样的人,怎么会在寿州放我,我们又怎么会一直相见如故,唉。”
王天逸连续叹气,良久抬头有气无力地说道:“刚才我说话重了,今天我心里话也不舒服,兄弟别怪我。”
“我更不舒服啊!”左飞看来根本没觉得王天逸刚刚在生他的气,他跳了起来,跑到王天逸面前,仿佛在担心王天逸不相信他的话,眼睛睁到最大,那里全是难以置信和气愤痛苦:“你知道吗?今天从我们离开宋家上马车开始,掌门马上训斥我,说我在酒席灌慕容成显得太小气,得罪了朋友,丢了昆仑的人!”
“他是你掌门,训就训了呗。我们当下属的能有什么话说?”王天逸怨妇般一叹,显然是感同身受。
但左飞激动地挥着手掌,语气都变得急速起来:“但是祺安和景孟勇对他说,今天霍无痕画像已经莫大光彩了,连慕容家从来风度翩翩没人见过饮多的慕容成都为了他喝得酩酊大醉,这更是难以想像的荣耀,掌门他笑得合不上嘴!兄弟,我用性命担保,他真的非常高兴,还一直提慕容成从来都守礼仪,谁能让他为武功喝酒?”
王天逸看着眼睛睁着大大的左飞,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种事他见得多了,不过就是不受待见的下属做什么都是错的,心腹爱将做什么都是对的,但是左飞明显不吃这一套,他觉得受了莫大的屈辱,这却也是他不能成为心腹爱将的原因。
“而且,回去后,昆仑所有人都对我竖鼻子横眼的!而都对慕容成为了掌门喝醉欢呼雀跃,满脸放光,到处找人去说!她娘的!你的那个小弟祺安还对我说:‘要是我们得罪了慕容世家怎么办?你做事太不地道了!’要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当时上去就一拳捣在他脸上!”说到后来,左飞已经满眼发红。
“不敢打他,不是看……”王天逸这话说到半截就截住了,怎能往兄弟伤口上撒盐呢。王天逸苦笑半晌,拍着左飞胳膊说:“兄弟,你是个真性情啊。”
“这是你最大的优点也是你最大的缺点。唉。”王天逸叹了口气,突然睁大眼睛说道,“难受吗?兄弟今天也难受,干脆继续喝酒算了,连慕容成都喝醉了,我们管人屁啊。来人!给我上一桌酒馔来!”
两个心里都冒火的男人在半夜里又开了美酒对饮起来。
“今天晚上,不论公事,就是兄弟之间!一醉方休!”王天逸对左飞端起了酒杯,还没说完,对方已经干了,王天逸看着那酒杯,好像斩人那般,狞笑着也一口干尽。
酒入愁肠人更醉,两人都心里不痛快,喝了三杯后,就几乎不动筷子了,就是端、喝、倒、干,当然在这中间,是啰啰唆唆絮絮叨叨的如街坊大娘的酒后真心话。
“兄弟,我说句实话。你们少帮主人不错,但对你……太那个人……”左飞眯着眼睛说道,“今天那个青城的家伙算狗屁啊,他是武士还是舞女啊,是跳舞还是打剑啊?你剑法那么好,我们掌门都赞不绝口,但是他都看不出来谁好谁坏来?!他可是长乐帮的少帮主啊。”
这话刺中了王天逸的痛处,他抬头看了左飞一眼,一言不发地把手里的酒杯一饮而尽,然后自己倒满,手一抬,把第二杯又倒进出境肚里,再倒满,又干了第三杯。
其实今天来,让他暴跳如雷的就是左飞说的这件事。
不过他不是因为少帮主的轻视而怒发冲冠,而是因为担心易老的任务而忧心忡忡。
一名潜伏的“蛇”如果成功的话,其威力可以瞬间摧毁一个帮派。但成功的“蛇”都有一个必要的条件,就是打入了目标的核心,成为目标的心腹,目标看到的就是蛇看到的,目标听到的就是蛇听到的,目标做到的就是蛇经手的。
只有这样,才能源源不断地得到情报,才能瞒天过海地把目标的生死掌握在手心里。
遗憾的是,今天王天逸突然发现自己做的完全不对少帮主胃口。
王天逸知道自己的长处:那就是做事。
绝对的干净漂亮。
江湖中的任何长官都喜欢这样能做事的下属,在王天逸遇到霍无痕之前,他一直这么想,也因为他只会这个。
就拿今天他套取武神的武功情报的行动来说,换成帮派乃至江湖上的任何一个大人物,肯定都赞赏有加。
但霍无痕完全不像那些江湖里的大人物,他竟然为了一个花架子剑去赏赐一块玉佩,却对忠心耿耿做事漂亮的他毫无道理的指责了一顿。今天燕小乙特地来安慰他,说霍无痕率直,真性情,但王天逸怎么都觉得这个人冷冰冰地拒他千里之外。
王天逸怕啊,他怕自己不能靠近霍无痕,怕自己靠近了霍无痕,也无法真正得到霍无痕的信任。那样的话,易月对他的一番苦心以及他的一切努力岂不是都是白费的了?
而最恼火的是他还没有任何办法来改变不利的战局,伴随着武林大会结束锦袍队归属决定的那日期的紧迫逼迫,担心霍无痕对他印象不好,王天逸能不紧张一发火吗?
他可是蛇啊,一个不惜一切要完成任务的死士。
呼出一串长长的酒气后,王天逸对着左飞苦笑起来:“我很羡慕你,你敢说啊,有不高兴的事情就可以找人喝酒说出来。我只喝酒不说话。”
“这是你最大的缺点也是你最大的优点。”左飞把王天逸的话改了次序还给他,“我说你这人啊太老实,人家让你做牛做马你就安心地做牛做马,一点怨言也没有,真是天生适合做下属做跟班的啊。”
王天逸又干了一杯,爽快地不是倒酒,而是吞酒了,他笑道:“你说的这是我优点,那缺点是什么?”
“这是缺点啊!”左飞一愣,哈哈大笑起来,但越笑声音越小,最后变成黯然神伤的表情,“优点就是你在帮派里混得很开,和我一般年纪,已经成了干将,手下和银子全有了。”
“你也很快会有。”王天逸又干了一杯,“但是你最好收起你好真性情,那让你出力不讨好。”
“如果我虚情假意,和那些可怜可恨的家伙打成一片,我会得到什么样的好?”
“讨好不出力。”
左飞哈哈大笑起来,但笑声噶然而止,他抽着鼻子,艰难地说道:“我也想像他们那样,可怜无耻地活着,但是我不甘心啊,我做不到啊。”
“为什么做不到?人家也是忠啊,让掌门一笑的。也许是提着脑袋给他打下的一片地盘,也许进小丑美女的歌舞,看他喜欢什么了!都他妈一样。”王天逸自嘲地哼了一声。
“你竟然认同他们?我记得我认识你的时候,你不是这个样子啊。兄弟!”左飞最后两个字拉着长音,几乎扯着嗓子喊出来的,仿佛要唤醒梦魇中的人一般。
但王天逸没有醒来的意思,他冷笑了一声,他觉得自己从没睡去过,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这么想。也许他根本没有睡去过又或者他从来就是为了梦魇而生,究竟是哪个原因,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慢慢地说着自己。
“你认识我的时候,我想我是个很好的人,但是现在我仍然认为自己没做错过什么。江湖乃至世间的美德是什么?不外乎忠孝仁义四个字。归结一点,不就是个知恩图报嘛。养育之恩、提携栽培之恩、天地生养之恩、兄弟友爱之恩!人心中不可不有敬畏感恩之心,四德之中,统率其他的就是忠……”
“别说得这么轻巧!”左飞重重地顿着酒杯,隔着桌子伸过头来把浓重的酒气吐到王天逸脸上,“你和青城的恩怨我听说了,要是今天那个青城使节进了你们长乐帮,受你们少帮主宠爱,你天天受气,你还能这么忠诚无双吗?”
“刘元三?那是不可能的。”王天逸嘴角露出一个得意又残忍的微笑,“敢来就等着‘英年早逝’吧!”
“我就说他就是进去了,还得宠欺负你怎么办?”左飞吼道,扭曲成凶神恶煞状的脸上,滑过的却是泪水。
王天逸鼻子重重抽了口气,又长长吐了出来:“人各有命,看到那墙上快烧完的火炬没有,一根只用一次就变成灰烬,这唯一一次燃烧只有短暂的半个时辰。在这唯一一次燃烧前,这木柴做成火炬也许会在仓库里的角落里呆上几天、几月、几年甚至几十年,听凭灰尘落满全身,只能和鼠虫为邻,这样漫长的忍耐所为的只是那死前半个时辰的火光,一生就为了这短暂的光所生!我若是这样一个火炬,心中但有恩情、坚信、忠诚,一生只燃一次又何妨!”
王天逸猛地站起来,一饮而尽,然后狂暴地把酒杯摔得粉碎,他大吼道:“又何妨!”
“嘭”的一声,墙上最后一只火炬也燃灭了,黑暗中王天逸发出的最后余音袅袅地绕过房梁,消弭不见,黑暗和着外面的风雨声马上淹没了无声的房间。
左飞没有说话,王天逸只看到一个影子趴在桌子上在微微抽泣,王天逸为左飞的懦弱和浑浑噩噩摇头叹息,却感到脸上刺痒,他伸手一抹,手上全是温热的液体,他却也早已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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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中不停的雨声让他堵得难受,他关上窗,端起桌上的一碗粥,走到床前,低声问道:“饿了吧?吃碗粥吧。”
床上一个男子面朝墙背对他而卧,他头上裹着纱布,听得同伴这般说,却不起身,也不回应,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老赵,你身体有伤,午饭晚饭你都不吃,这样不行啊,这碗粥你起来喝了。啊?”刘元三坐到了床边,伸手去扶老赵起身。
老赵用力地压着床,并不想起来,但刘元三铁心要让他起来,索性放下碗,用力把他身体掀了起来。
但是翻过来之后,刘元三定睛一看,却有些手足无措了。
让他手足无措的不是老赵肿得像馒头一样还青红交加的脸,而是老赵的眼睛。
眼睛里全是眼泪,那枕头上已经湿了一片。
但没有男子想让别人看到他哭泣,更何况是一个已经年届中年行走江湖也有日子的镖师,他们可是铁打的硬汉,谁见过他们哭?
老赵狠狠地扭过脸去,把泪痕密布的脸躲进了刘元三看不到的阴影里。
刘元三愣了片刻后,没有安慰,更没有嘲笑,相反他怒不可遏地跳了起来,一边跺脚一边狂骂:“王天逸!你这个出门挨雷劈的狗杂种!你看我不顺眼,你冲我来啊,你对一个老实人动手算你妈的哪门子英雄?你这个杀师灭祖的妖魔!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
然后刘元三转过头,对着老赵恶狠狠地吼道:“老赵,你放心!回去我就禀告掌门和‘人才大哥’,终于找到咱们青城的大逆徒和大哥的不共戴天的大仇人了!我们派最精锐的高手,妈的,灭了他!大卸八块,替你出气!我就不信了,老天还不长眼了啊?!”
卧在床上的老赵含糊不清的声音,刘元三一把把老赵扶了起来:“老赵,你说什么?你放心,他打你绝对是他欺负人,欺负你就是欺负青城,我们不会善罢甘休的!”
老赵一边抽泣,一边从牙齿掉了一半的嘴里说着什么。
但太小声了,也太含混了,刘元三把耳朵凑过去,问道:“老赵,你说什么呢?”
老赵停住抽泣,用力说了一句话,刘元三脸上因为怒火而火红的颜色消退了,变成被抽了魂一般的青白色,委顿的青白色。
老赵说的是:“刘教官,你的心意我知道,但是咱惹不起人家啊,算了吧。”
“算了吧?”刘元三用力说了一遍,但第二句话每个字越说声音越小,“怎么能算了……”
这天晚上,刘元三对老赵说的最后一句话只有一个字。
拖着长长的无奈和悲凉尾音的“唉”。
两人再也无语,刘元三沉默地给老赵端碗,老赵沉默地在抽泣的间隙中,用勺子慢慢地把粥一口一口地喂进满是伤口的嘴里,温暖的粥每口都带着满嘴的剧痛流进干瘪的肚里。
老赵吃完了,继续自己一个人躺着为自己的遭遇静静流泪,而刘元三坐到自己桌子前,在纱灯前,他伸手入怀,慢慢地掏出一把东西,轻轻地摊在手里凝望。
那是一把玉佩的碎片。
刘元三用手轻轻摩挲着那些碎片,上面带了他的体温,越发得温润悦目。
看着看着,刘元三只觉得碎片越来越模糊,怎么也看不清了。
怎么了?
刘元三失神地把头凑近手掌,“啪”一滴温润的液体落在碎片上,又淌到了自己手上。
他揉了揉眼,才发现自己已经满眼都是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