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公主。
稳稳端住茶杯,碗盖一下一下拂去早已不存在的热气和茶沫,风司冥微微侧过面庞,静静看向安坐身前,雍容美丽的女子。
与佩兰温婉柔和,让人一望便觉宁静舒适的容颜完全不同,风若璃带有北方沿海族群特有深邃轮廓的清雅美貌具有一种令人战栗的清冷。擎云宫和太阿神宫养成的尊贵气度加深了容貌中不容任何世俗亵渎的圣洁,虽然身为人妻、将为人母的女性特质柔和了原本的清高孤傲和目下无尘,但是此刻静静相对,那双微微泛着深海般幽蓝光彩的双眸竟是透射出就连自己也觉难以直视的锐利来。
“九皇弟不予置评,可是心中并不欢喜?或者,有所顾虑?”
朱唇轻启,珠玉冰晶碰撞的嗓音令风司冥心头又是一凛,急忙放下茶杯欠身道:“倾城皇姐这么说,让司冥如何承受得起?是这份礼物实在太大太重,司冥……受之恐怕有愧。”
风若璃顿时笑起来:“闲来无聊做的一点小玩意儿当成蒲兰节祭的贺礼,九皇弟不嫌弃轻薄就好。”
风司冥微微一笑,随即转过头凝视桌上铺展开的绣锻。
西云大陆风俗每月皆有花朝,除却三、六、九、十二月的四季花朝为大陆共通的节日,各国还有各自注重的花朝。五月开放的蒲兰花朵攒密簇抱如球,北洛民俗将之作为亲睦同胞的象征。五月五日蒲兰花朝,这一日血脉同源地骨肉手足须得互赠贺礼以表亲爱之意。女子亲手制作的福袋、香囊、腰带。男子雕刻琢磨的发簪、打猎获得的兽牙,贺礼无所谓贵贱,但必是亲手取得或制作,从平民百姓到权贵宗亲无不如此,便是皇族也都遵循“亲力亲为”的蒲兰节惯例。只是风司冥幼时不得帝后宠爱,便是后来柳青梵作为太傅逐渐有人周全节日礼数,他也因其中毫无真情实意而从不挂心,至于从军之后更是与这些节庆风俗隔绝。及至两年前回到承安京后。朝中政务繁杂。这些往来应酬礼数人情尽数推给府中长史苏清打理。而最近数月他为成年冠礼大婚、春花朝京都守卫、西陵使团出行预备等等朝政要务忙得几乎无半分闲心。四月开始的连绵雨水造成北方灾情更令朝廷上下忧心烦劳。若非风若璃突然以此为由令驸马上方无忌请他过府,他几乎完全忘记了还有“蒲兰节祭”一说。
但,眼前这份蒲兰节祭的贺礼,却绝非风若璃口中“闲来无聊做的小玩意儿”那般简单。
那是一方四边缀满流苏地“童子纱”——为祈祷神明保佑家中幼童平安成长,北洛女子到神前诚心祷告后,用神殿净水澄滤过地丝线亲手织就长纱为童子缠身护体,因此称为“童子纱”。这原是蒲兰节中姐弟之间最常见地贺礼。纵然出身皇室风若璃以此为礼也并不希奇。但这一块,却与寻常童子纱绝然不同——
长纱中央嵌织的一幅两尺长、六寸宽的丝锻上,极细的彩绣丝线精致地绘出北方疆土海域的全貌。醒目的橙色丝线勾勒沿海丘陵地区信仰相异的各族分布,黑色丝线圈点出各郡各州首府所在,金色丝线标明有主持神官地神宫神殿。大小城邑、港口、河川、道路各缀名称一望分明。河水的色彩由发源处的深沉逐渐过渡到清淡,水流经过处每一道水坝、闸门、围堰都用鲜红的丝线一一标注名称以及建造时间。每一地每一处,都是与交曳巷中、大司正府里厅堂上张挂的那副描绘精细的北方水利图如出一辙的周密详尽,就连最隐秘的山路野径也没有遗漏一条。
然而与那一幅纯粹地水利图不同地。是在每一处城池关隘、河川曲折的要地。都用与底色几无差别的细线,纹出一个小小地、几不可见的姓名——在传谟阁两年,对朝中上下已有相当深入了解的风司冥迅速察觉。这些或是朝臣要员的族人亲眷,或是地方世家名门的统领执掌,甚至不乏远支旁系的王族宗亲。不待更多思索地一路细细分辨,看到川秋原、颖曲乐音长公主等姓名赫然入目,年轻亲王一贯沉静平和的表情终于开始出现一丝裂痕。
长纱四边的流苏在午后的轻风中微微拂动,平整光洁的丝锻反射出一片银色光芒,模糊了原本刺绣精细入微的文字画面。虽然对女红针毫不熟悉,却完全可以想象得出眼前雍容优美的女子闲靠围栏、穿针引线随心绣绘的图景,与那一份信手拈来的自如从容……虽然知晓这位源出北方海疆、深受帝后宠爱,又与神殿教宗有着莫大关联的倾城公主手中掌握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势力,但当着眼前举手尺寸之间尽揽北方枢要的实物,风司冥心中还是无法抑制深深震动——
长于深宫,居于神殿,不问外事,不干朝政,除了当年与西陵联姻的一系列盛大活动从不在人前轻易露面的倾城公主,其势力,原来当真可以倾城!
“倾城皇姐这份礼物实在太大太重,司冥受之不起。”沉默良久,风司冥终于开口。
“既然叫我一声‘皇姐’,就没有礼大礼重受不起的道理。”风若璃微微一笑,“九皇弟,你别忘了,跟大姐姐她们不一样,我可仅有你这一个皇弟。”
见她掩唇浅笑,袍袖轻拂间似有意似无意顺势压上桌上长纱,手肘恰恰盖住地图之上北海、渤海二郡交界,风司冥心中顿时一凛:当年并非嫡出皇子的胤轩帝以强势手段剪除竞争对手登基继位,宗室之中独有景文帝皇后嫡出的乐音长公主始终给予支持,并协助其确保了风氏王族宗室的最终稳定。胤轩帝对这位唯一爱护支持自己地长姐十分敬重,毫不忌讳在人前表露对她的信赖。赐予的封号、供奉的采邑、年节的赏赐都远胜普通皇族公主,甚至屡屡出现“
制”而由朝臣谏阻、公主谢辞的情况。位于北海、.出的颖曲援江引流、地富民丰,是北方最重要的商业、文化中心城市,极重权位地胤轩帝将此地封与长公主多年不动分毫,情谊爱重之深可见一斑。而长公主与胤轩帝只称姐弟不论君臣,擎云宫中也是人人皆知。风若璃与皇八子风司退同胞而生,正是胤轩帝最小地女儿,擎云宫中唯有自己较她为幼。此刻在“皇姐”、“皇弟”几个字上刻意加重。自己如何听不出弦外之音?抬头看向风若璃。却见她双眸含笑只是凝视自己。风司冥深深吸一口气:“皇姐对司冥地恩德成就,司冥必然时刻感念在心。只是司冥年幼愚钝,还望皇姐不吝赐教。”
“成就?倾城不过深宫一介女流,九皇弟却是威震大陆的赫赫冥王,名声之盛哪里用得着别人来成就?”风若璃轻轻笑一笑,随手提过茶壶将他面前茶杯斟满,亲手端起递与风司冥。“而若说年幼无知。不识朝局不谙政务,又哪里有宁平轩一众士子云随影从?‘惟靖宜宁’,父皇早有公断,九皇弟何须妄自菲薄?”
风司冥接过茶杯浅抿一口,随后才抬头答道:“皇姐谬奖。此次军制财政之弊,便是不能恪尽职司妥善行事之实例。被父皇责问乃至罢职,司冥心中实在戚戚……”
“这件事情曲折是非朝廷大凡看得分明,便是我女流之辈稍闻经过都能判断。又何况英明如父皇?虽然因为礼部一众庸吏朝廷上确是有人随声附和并趁乱生事。但无论如何动摇不得大局。倒是如此一来,九皇弟彻底从那一堆账本簿子脱出身来,却是不能不仔细斟酌考虑以后所为了。”嘴角扯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深邃双眸凝视风司冥,“这半月休整下来,裴主薄身体可好些了?听说他因为不能及时相救三皇兄尽到贴身侍卫职责,懊恼沮丧种种郁结于心,情况十分不妙呢。”
风司冥浑身一跳,不敢置信地望向风若璃。风若璃却是神情平静,泰然自若与他对视。见年轻亲王脸上表情渐渐平复,夜一般的眸子开始闪烁出精亮光彩,风若璃又是微微一笑,“驸马府上没什么稀罕东西,但一味两味药引,比如北海郡的‘糖霜’,渤海郡的‘果露’,颖曲的‘陈皮’、‘丹桂’……相信还是能够给裴大人帮上一点小忙地。”
北海郡守唐子仪,渤海郡河道督统路国平,乐音长公主手下长史陈参、皮定军,主薄金丹、曹桂,这些都是前年北方水利工程弊案中为七皇子风司磊发掘李耀贪权渎职罪证贡献颇巨,其后重整顿河水利工程自然受到朝廷信任而重新委托交付之人。这一次重修工程完结胤轩帝虽然极为重视,却并未如上一次指定官员考核巡察,而是令风司冥以使团做为掩饰暗中核查。风司磊行动异常,甚至擅离京城往返颖曲,风司冥心知其中必然有异,更令护卫皇子为名、考察河工为实的裴征高度关注北方各郡官员动向,有关这六人的各种消息讯息更是要求尽可能的充分详细。然而这六人为官多年,深谙官场手段门道。裴征用心仔细,风司冥又令郝哙尽力协助,虽然查得了官员从工程中大肆取利的确实消息,却苦于线索不足证据不明无法尽发其弊。今日他在传谟阁前以“顿河水利”警告风司磊,看似占据一时上风,其实是有相当风险:他并无确凿有力证据指称其罪,若是风司磊矢口否认甚至反咬一口,诬蔑皇子构陷兄弟的罪责即便他是爵位最高的靖宁亲王也不能轻易脱身。这几日风司冥虽然协助林间非处置赈灾善后的各项事宜不得稍事闲歇,但河工弊案证据一事也是时时萦绕脑中,日夜苦思对策。此刻风若璃轻描淡写几句,听在风司冥耳中直如仙乐,惊喜欢欣之情再不能掩饰,一时尽在脸上显露出来。
见年轻亲王如玉如琢地俊美面容顿时焕发出耀目光彩,夜一般地眸子精光闪亮,风若璃颔首微笑,“不过考虑裴大人的心气,这几味在平日不算什么,此刻用下去却多半猛如虎狼。九皇弟若求稳妥,不妨配合着这些调理使用。”说着低垂眼眸,随手在丝锻上点了两点。“至于教宗……教宗原是人心信仰所向,此次配合朝廷运作周转,安抚百姓引导救灾,机制一旦建成便是百姓福。驸马原本有意参与盛事,但秋原大人做得顺手,后生可畏,却是九皇弟善用人才了。”
目光随着她指尖所示在金色标记处游移,听到最后两句,风司冥猛然一个激灵,这才彻底明白风若璃送出这张地图的真正用意。幽黑双眸定定凝视面前清雅高贵地女子,心念电转间一个念头突然跳出霸占全部思考——
若眼前人并非女流……
若风若璃生为男子……
“九皇弟。”
猛然收回心神,风司冥垂下眼眸。“皇姐。”
起身移步,将长纱叠起然后小心翼翼放进风司冥手中。“司冥,”见年轻亲王抬头静静直视自己,风若璃眼中渐渐流露出一抹温柔光芒,“无论如何,你是他第一个弟子,你是他唯一真心教导与培养的人。
跟随他最久、与他最亲近的人不是别人,是你。
得到青衣太傅倾囊相授的不是别人,是你。
父皇的所有皇子,柳青梵,选择了你。”
不高的话语,却像一个个巨浪直直袭上毫无预警的心防。一声比一声更严厉,一声比一声更冲击,风司冥瞪大了双眼,紧紧盯住突然收敛了全部温柔,仿佛女神威严凛然的风若璃。
“风司冥,记着,不要让他失望——不要让我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