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火光,是神社——太好了!”
突然传来的欢呼和着马蹄踏雪的声音打断两人的笑声。快捷无伦地按住风司冥的左肩,青梵轻轻笑道,“是有意发出的信号,并无恶意的意思。”随手在火堆里加进两根劈柴,一边伸手捞起挂在神龛的大氅围住少年——正好挡住殿门打开那一瞬扑袭而来的寒气。青梵眉眼不抬,只是淡淡笑道,“麻烦兄台随手关门。”
“叨扰了!”和刺骨冷风一齐侵入的是一个完全不同于严寒天气的青年男子的声音,但脚步声却是两个人的。随着“嘎吱”一声殿门重新将风雪阻隔在外。“远远看到火光就知道这边有人,这样的风雪夜晚可以碰到人真是太好了。苏,我跟你说过山林附近一定有神社你还不信,这次可是你输了吧?”
“急着关门做什么!你冻不得那马便冻得?”也许是因为风雪的关系,沙哑的语声削解了问题的尖锐。被称为“苏”的青年男子显是因为同伴方才最后一句的问题十分不甘,开口便转移了话题。
“那……若两位不介意的话,在下去牵坐骑进来。”
听到这一句青梵终于抬起头,一双带着两分客套笑意的眼睛静静打量着这位文笔山庄的大少爷,“文公子请便就是。”
文若暄微微一怔,看向他的眼顿时射出锐利的光芒,却在看到风司冥映在火光下的面容之时呆了一呆,“原来是两位。”
青梵微微一笑,点一点头,“‘水安渡’见到文公子和这位苏公子的辩论,真是十分精彩。”
跟在文若暄身后一身长大披风直拖到地的正是那日指责文若暄挑衅行为的青年文士苏逸。听到青梵的话微微一呆,随即抬手作揖,“苏逸不才,又做不量力之举,让人见笑了。”
忽略推开了殿门出去前文若暄脸上一闪而过的怒气,青梵只是淡淡一笑,随手一指,“后殿有稻草,右手角落有柴草清水。”
见苏逸闻言微愣之后举步向后殿去,风司冥凑近青梵小声道,“太……兄长,这两个人怎么凑到一起,还在这般天气夜里赶路?难道……”
“不是。”青梵嘴角微扬,伸手抚一抚他的头发,“我也不知道。不过士子结伴游学本来就是美谈,如果是实力相当能够彼此切磋争鸣的人,对大比尤其是策论一块更是有益无害。”
文若暄正牵了马进来,听到青梵所说顿时笑着接话道,“公子说的是,游学之风古来而有,若暄虽然不才,也想附庸风雅。”
“文公子自是附庸风雅,可惜苏逸却只能说是借光幸甚——毕竟像我现在这个身份处境,游学幌子打到哪里都是最漂亮的。”听到话音,青梵和风司冥都是一呆,回头见苏逸抱着稻草从后殿走过来。将稻草往地上一扔,随意拂一拂身上沾染到的草叶,“请坐吧,文公子——苏逸还要去拿草喂马。”
文若暄脸色顿时一沉,看着他转向后殿,却一言不发坐到那堆稻草上。
意识到两人之间似乎发生了什么,风司冥只是静静地看着青梵。青梵脸上淡淡笑着,随手拎起尚未吃完的兔子,用匕首割下一块兔腿,削去外皮的部分后递给风司冥,“再吃一点,冥儿。”
微微一怔,风司冥随即笑着接过,一边道,“哥哥也吃。”
青梵和风司冥说过两句便安静吃东西不再说话,文若暄和苏逸也是各自烤火取暖。一时殿内只有火堆劈柴燃烧发出的噼啪声,还有偶尔一两声马嘶和马蹄踏动地面的声音。殿外夹着雪的风打在窗棂窗纸上发出细沙一样簌簌的轻轻碰撞声,并不严密合紧的门缝里透过的丝丝寒气惹得火堆火焰时不时窜起,逗得殿内光影摇摇。
“呃,上次在水安渡,两位很早就离开大堂,没有来得及和两位公子结识。”文若暄终于打破殿中渐渐显出压抑的寂静。“在下文若暄。”
感到身边风司冥微不可查的凑近自己的小动作,青梵抬起头向对面青年微微一笑,“君姓,名无痕。这是家弟。”
“君……真是一个很少见的姓氏呢。”
文若暄话音未落,隔了火堆和他相对而坐的苏逸已然开口,“有何少见?绍南君氏、河西君氏、柏色君家村,都是君姓大族,甚至整个村庄都是君姓同门。文公子久住西南,却是少见多怪了。”
“若暄确是久住西南,所以才更要借此机会游历以增长见识,免得到国都人才聚集之地出乖丢丑,贻笑大方。”
听到两人言辞之中一如当时客栈中的针锋相对,风司冥忍不住好笑,只得将脸埋向青梵怀里。青梵伸手将他搂近自己,嘴角却是扬起一抹清浅的笑意,“两位能够结伴游学,倒真应了那句‘不打不相识’。”
苏逸讽刺似的一笑,“结伴……苏逸哪里有那个身边能和文大公子结伴?苏逸一介寒儒,贫困如洗,不过是为人仆役罢了。”
见文若暄脸色顿转阴沉,青梵心下了然,只是轻轻抚弄风司冥柔软的额发。“出门在外,原是互帮互助。何况大比不问门第出身,一朝得中便是位列人臣伴游天子——苏逸公子多心了。”
苏逸脸色微缓,不自觉地将身子向青梵挪了一挪,口中语气却没有丝毫缓和,“苏逸虽然愚笨,也是自幼读书。平日仗着胸中略有点墨,自以为行走在外亦无他求;有时所见不平,便自插手多言,相争落败之后却又是心怀不甘。就算知道为人处事的道理,偏偏天生一副固执脾气,便明知旁人的好意也不愿受人恩惠。那日客栈之中公子先行离开,想是以君公子心怀,实在看不上苏逸这等天性刻薄争强的酸儒之流吧。”
感到怀中风司冥闻言身子轻震,青梵手下微微用力,脸上却是舒眉浅笑,“哪里。前日苏文两位的争论十分有趣,君某本不该早早离去。奈何这几日来幼弟身上一直不舒爽,也是怕耽误了他休息,没有其他的意思。”
“记得那日我和苏逸辩论说到本朝柳太傅时,君公子对我的话似乎十分专注,可是有异议么?”文若暄身子略略凑向火堆,一边轻描淡写地问道。
“怎么可能没有异议!你所妄谈的儒法之论暂且不提,单是你那句‘弟子不必不如师’便足够你受的!”青梵尚未来得及答话,一边苏逸已经抢过话头,“居然自以为比青衣太傅更高明,文若暄,你可知道我北洛改革尽是他的规划安排?作为文笔山庄的大公子,你是半个江湖中人,怎么看待儒法之说原是你的自由。但胤轩十年改革以来,我朝便始终强调着国法至尊,国人当严守律令不得违抗,才有眼下这昌隆国运平和盛世——以法治世,农商并重,强兵富国,柳太傅的提案人所皆知。你胡乱议论他人我可以不管,但你说到柳太傅的不敬,只怕你这一路走不到京城便被士子们打回蓉城!”
“苏逸,我是在问君公子!”
和被揽在臂腕中的风司冥对望一眼,青梵顿时微微一笑,随即抬头看向凝视火堆神情肃然的文若暄。“对于文公子的说法,我确是有异议。”
“请君公子赐教。”
“当日,公子指责柳青梵浅薄,不知士子心怀天下文事之外更当熟知武功,对于大陆上江湖游侠之风不问根由一味以排斥。君某所异议的地方,便是这里。”随手向火堆里加进两根硬柴,看着骤然炽烈窜起的火苗,青梵脸上露出一抹难以捉摸的微笑,“当时公子说得很清楚,列国分立,彼此抗争相持,因此有武人行走江湖,此为游侠存在的根本,轻易之间不能消除。因此胤轩帝推行新法新政之时,对因武犯禁之人宽容相待。君某想问文公子,以太傅权位之尊,帝君亲近之利,柳青梵可曾对胤轩帝如此判决有任何异议?朝堂之上、政务之中,柳青梵可曾刻意对武人区别排斥?”
“但文章词句中,对于武者的排斥态度一望可知。从胤轩九年大比之后开始流通全国的《通考策》中策论,凡是议论到律法之弊,地方政务处理的几乎没有一篇不是对武人游侠大加鞭挞。而朝野上下文士对于武者的态度越来越不屑,这也是无可否认的事实。京城等地文士聚集,立坛开场,谈论国事气派逍遥,直将江湖人视为‘取人薪酬做犬马事’者。若暄不得不承认,柳太傅确实精明无比,不过几篇短短文章便握住天下士子心意,所谓的倾向原是在这里体现——君公子以为如何呢?”
“听言观行,应该是《通考策·处人事篇》开篇第一要义吧?所谓听其言,对于文士便是立身的文章。但是,通考策里真正源自柳青梵的文字,只有前面冠以儒法道墨四方纵论的四篇。其他的文章都是历届参考的试子根据当年考题,针对时政施政所发的议论。何况通考策并非柳青梵所定,而是由太学、礼部、学政司全体官员和上下朝廷宰辅共同议定篇目,又怎么可以说是一个人的倾向?至于柳青梵本人行事,文公子不会忘记了,柳青梵的父亲柳衍正是大陆第一大门派道门的掌教吧?”
见文若暄顿时哑然,青梵不由淡淡一笑。“其实,文公子对柳青梵诸多不满和指责,应该不是针对最近两年朝廷命官蓄养门客、文士夸谈之风盛行而来的吧?新政效果渐彰,文官地位提升,虽然将士战事之功不可没,但是朝廷中武人出身的官吏无论是数量还是力量都较胤轩初年下降许多,新到任的地方官吏对有着江湖背景的地方势力态度也越来越强硬。身为文笔山庄的少主,文公子当然感受得到此中变化,偏又知道关节利害不能多言。可惜苏公子处境相异,无法体会文公子心意,因此才有水安渡一番辩论吧?”
听到这一句,文若暄顿时凌然而起,一双锐利的眼紧紧盯住青梵。“君公子言语从容,对柳太傅称名不拘;随身佩剑,虽然气度自显,却不脱潇洒……方才是若暄失礼了。”
顺着他的目光,将之前留给风司冥防身的佩剑收起,青梵玩味似的笑一笑,“文公子过奖了。不过出门在外,防身壮胆罢了。所谓‘书生何不配吴钩’,当此列国分立之时局,君某虽然不济,但建功立业的心思也是一点不少。”
“君公子果然才学高妙,见识深远——君公子也是往承安参与今秋的大比吗?”
微笑颔首,随即转头看向怀中少年,青梵脸上渐渐流露出温柔笑意,“啊……冥儿累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