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门寺,位于关中扶风县北二十里处的法门镇。起这法门寺,由来已久,始建于东汉末年桓灵年间,当时称“阿育王寺”,隋时改天下寺院为道场,“阿育王寺”改名为“宝成寺”。后高祖李渊龙兴太原,一统九洲,建都长安,将之更名为“法门寺”,遂流传至今。
有唐一代,法门寺皆贵为皇家寺院,地位尊崇显赫。远远望去,山门耸立,肃然生威,寺内殿塔高阁林立,气势恢宏。中间一座宝塔,直插云霄,正是法门寺镇寺之塔——护国真身宝塔。这护国真身宝塔内,放着一物,自唐太宗李世民昭启,宝塔三十年一开,先后有高宗、武后、中宗、肃宗、德宗、宪宗五迎一送,每次迎送皆声势浩大,天下震动。贵为天子也须顶礼膜拜,规格之高,绝无仅有。据说可以保佑天下万民安乐,风调雨顺。
何物有偌大的神通?正是佛家至宝——佛舍利,时人称之为佛骨!说起这佛骨,来头可就大了。据传是释迦牟尼佛灭度后结成舍利,两百余年后,阿育王以武力统一了战乱频仍,小国林立的古印度,使孔雀王朝达到了极盛。此后,一生杀人无数的阿育王忽然转了性,变得悲天悯人起来,将佛教定位国教,在全国建起了八万四千座寺塔,集结僧众,编纂经典,并派遣僧使,向外弘扬佛法,使佛法广度世间,被后人称为“护法之王”!
阿育王前往王舍城取出阿阇世王所藏八万四千舍利,造八万四千琉璃宝箧盛之,并造八万四千宝函、以八万四千匹彩为之庄严,使诸鬼神于世界各地同时筑起八万四千座宝塔,相传华夏之中有五,法门寺为其中之一。说白了便是派僧侣广为传道,后来传到了中国。而护国真身宝塔之中所藏的,乃是佛舍利中的一枚佛指。也正因如此,法门寺才有如此地位。
只不过世事难料,天有不测风云。大唐一向儒、道、释三教并立,一向尊崇佛教的唐朝皇帝中,不知怎么出了个唐武宗,这武宗也只短短的在位六年,可偏偏看着佛教不顺眼,再加上受到道士挑拨,悍然而下“杀沙门令”,开始大规模的灭佛。勒令全国东西二都,也便是东都洛阳和西都长安可以留寺两所,每寺留僧三十人,天下各节度使治所留寺一所,留僧从五人至三十人不等。其它寺庙全部拆毁,僧尼全部还俗。最后收缴了良田数千万顷,强迫还俗的僧尼二十多万人,拆寺四千六百余所,可谓“战绩辉煌”,但对沙门来说无异于一场塌天的浩劫。法门寺自也不能幸免。这事生在唐武宗会昌年间,因此这场浩劫被后世称为“武宗灭佛”,沙门中则称为“会昌法难”。
后来唐武宗在吃了道士的仙丹之后,一命呜呼。此后唐宣宗一即位,便废除了灭佛令,重新又尊奉佛教,佛教这才重新恢复生机。宣宗之后,当今天子李漼,对佛教倍加信仰,咸通十二年,重提往事,准备大举奉迎佛骨。朝中虽有大臣反对,但李漼乃是唐朝独一无二的昏聩皇帝,怎会听从谏言,力排众议,便开始了第六次的迎佛骨。这一准备便是两年。
此时的法门寺,早已恢复了此前的光景,并且有过之而无不及,寺内僧众已逾万人。这时虽是夜间,却***通明,绵延数里,上香的百姓络绎不绝,好一番佛光梵唱、众生皆乐的景象。
这时,距离法门寺几里外的一户人家的小院中,一名道士模样的年轻人望着远处的***,叹道:“是佛求福,乃更得祸!”说完,摇了摇头,返身走回厢房之中。
这户人家虽不是大富大贵,却也有些资财,小院中三间正方,旁边东西有几间厢房。这年轻人刚走进东厢房,便听到外面“啪啪”地有人敲门。正房中有个苍老的声音道:“谁呀,这么晚了?”
门外的一个男子略带沙哑的声音道:“老丈,某夜行至此,无处投身,不知可否借住一晚,一应宿钱,决不会少!”
只听正房中一个老妪的声音道:“你快去给人家开门吧,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苍老的声音答应了一声,片刻之后,屋内***亮起,房门推开,一名老者提着灯笼走了出来。
这老者五六十岁年纪,头花白,身板却还硬朗,一看就是时常劳作的村人。他踢踢踏踏的走至大门口,打开院门,见是一个二十多岁年纪的文士,身材消瘦,头戴小帽,老者笑道:“来,进来吧!你也是来看佛骨的吧?”
借着***,见那年轻人嘴唇上留着两撇胡子,腮下还有一绺,生的颇为英俊,只是身材单薄,他闻言躬身道:“是啊,老丈!某头一次来此,不知路途,走至此地,饥寒交迫,给老丈你添麻烦了!”
老者道:“不妨事,不妨事!你可不是头一个了!自从天子要奉迎佛骨,老汉我这里就没安生过,多有不识路的外乡人前来瞻仰佛骨,到我这里来投宿。老汉我和老伴一商量,干脆将这东西厢房腾出来,专门给你们这些人住,呵呵,不妨事,不妨事!”他满面笑容,一连说了好几个“不妨事”,显然早已是习以为常,边说着边闪身将年轻人让了进来。
年轻人躬身道:“老人家真是好心!”
老者笑而不语,将他带至西厢房前,将房门打开,走了进去,道:“郎君,你便住这一间吧!东厢房和旁边这间今日都有人住了,也是来看佛骨的。路途劳累,你早些休息!若是渴了饿了,尽管说话!”
年轻人跟了进去,见屋中虽然简陋,却干净整洁,显是时常有人打扫,心中喜欢,道:“不劳烦老丈了,某已用过干粮!”说着,又是躬身一礼。
老者笑道:不再言语,将房门关上,接着便听到踢踢踏踏的声音逐渐远去。
年轻人走至门前,功聚双耳,听那老者打开房门又关上,接着听到一个老妪的声音道:“老头子,可又是个年轻人?今日可是凑巧,三个都是年轻人,不知这一个怎么样?”只听那老者道:“玉儿,这一个可是个俊俏郎君,比先那两个还要俊上三分!”只听那叫玉儿的老妪道:“真的假的,那我可要看看去!”那老者显是有些生气,道:“看什么啊,都七老八十了,心还不死!再说人家也已经休息了!”只听那玉儿吃吃笑道:“老头子,你可是吃醋了!”老者哼道:“胡说……可是也没你这样的,前面那两个年轻人来时,你看你眼都不带眨的盯着人家看,看得人家直毛,你这老东西,呵呵!”他说着说着,显是自己也觉得可笑,忍不住笑出声来。
年轻人听着好笑,心想这一对老夫妇可着实有意思。听那老妪声音,当和那老者年纪差不多,那老者却叫她“玉儿”,细想之下,虽有些可笑,却又有着说不出的温馨。
正待离开门前,却听那老妪又道:“你凭良心说,我看人的眼光可是错过吗?”老者笑道:“自然没错过!否则你当初怎么看上我!”这般的打情骂俏,那年轻人听得差点没笑出声来,忙控制住心神,却听正房中好一阵沉默,只道两人已经睡了。不知怎么,他只觉微微失望,竟是还想听那老夫妇两人说下去。
终于那老妪叹了口气,道:“我跟了你,那便无怨无悔。你一辈子与人为奴为役,我便跟着你为奴为役,你一辈子耕地务农,我便跟着你耕地务农,这些年来,我可是有一丝半点的对不起你吗?”老者柔声道:“没有,玉儿,我刘义遇到你,是我一辈子的福气。”那老妪忽然笑道:“你知道就好,既然这样,你便陪我去看看那郎君!”
年轻人听着先是感动,又复好笑。这老妪固是一片深情,却又颇为狡黠,她说那些往事打动老者,竟是为了借机来看自己,那老者这回恐怕是没得说了。
只听那老者道:“好了,我说不过你,可是人家真的睡了!这样好吧,我陪你说会话还不行吗?”老妪道:“算你的,这次便听你的!”话虽如此说,语气中却已颇为满足,显然她一番目的,也只是为了让那老者陪她说话。年轻人正暗暗佩服那老妪的心智时,只听老者道:“玉儿,我其实有些不明白,若说后一个年轻人和刚才这个算得上一表人才的话,还说得过去,可是那头一个,实在不怎么样,一副落魄的样子,真不知哪一点入你的法眼了?”
那老妪道:“这你就不懂了,当年爹爹跟我说,眼是人之魂魄,看人不能只看相貌,最要紧的便是要看他眼睛!你看他虽然面目丑陋,身心憔悴,又衣衫破烂,活脱脱一个叫花子,可是那双眼睛中,却满是不屈不挠,还有一股特别的神采,我长这么大,也从来都没见过。说他对一切都漠不关心吧,仿佛一切却又在他掌握之中,可是若说他一切都能看透,却又有一丝让人不解的执着。总之他说话行事好生奇怪!”老者道:“你说得有道理,先时我只觉得后来那年轻人一身的仙风道骨,颇是不凡。你这一说,倒觉得先来那年轻人更是吸引人,我想起来了,他说佛骨是骗人的,又说宗教是什么什么信仰,还有什么社会啊……唉,他说的那些话,我可是一辈子也没听到过,便是做梦也想不到。他还说了些皇帝的坏话,可是细想想,又觉得蛮有道理的!”那老妪忙道:“这些话你可不要乱说!”
年轻人听至此,心中一动。他原本是想听听周围的情况,不想听到这对老夫妇说话,便被吸引,不由自主的听了下去,忘了再行探视周围。这时经两人提醒,暗骂自己疏忽,忙运足耳力,向旁边房中倾听。只听旁边房中传出微微的鼾声,房中之人显已睡熟。又向对面房中听去,只听到对面房中传来极轻微的声响,听来倒似那人在榻上翻身,又听了一会儿,声音渐渐停止,又见对面屋中一片黑暗,想来那人也已睡了。待又听正房中的老夫妇说话时,两人却净扯东扯西的说些不相干的家常琐事,他听了一会儿,便翻身走回屋中,走至榻前,坐了上去,双腿盘膝,双手放在膝上,竟是运气功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睁开双眼,起身下榻。这时正是春暖花开之时,万物复苏,虽是深夜,外面也有些许的虫鸣之声。他心思显是细腻之极,倾听了一下院中各房中的动静,无有异状,才放心聆听窗外细细的风吹虫鸣声。
良久,他才离开窗口,坐回榻上,斜倚在枕头上,念及那老妪说得一番话,心中忽有所感,轻轻吟道:“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易求无价宝……”
他刚吟到这句,忽听旁边房中有人接道:“难得有情郎!哈哈,这句我可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