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师坐在这屋子的一把圈椅上,躺椅则被老头子占据着。他环顾一看,小桌,组合柜子,圈椅,长椅。原来的家具全都没有了,现在都是小观园出的东西。
“爹您这一套都换了?”“换了,本是你四娘那先换的。我在她那觉得很舒服,所以把我这的也换了。好了,有什么事情快说吧。一会儿不得过中秋吗,我还得吃着点心看看月亮呢。”他又用手轻拍了几下扶手,合着眼睛似睡非睡的样子。“你把窗子打开,透点气。”
微风吹过来,阳光晒在那张满是皱纹的如枯树皮的脸上。司马师躬身站到后面:“朝廷今天得报,姜维已经率军从汉中出了。”
“昨天郭淮就给我信了。”司马懿淡然地说道,“这倒是个机会,让士载接着当回他的南安太守去。在家反省还要反省到什么时候。”
“羌人那闹得很凶了,姜维这次就是接应羌人而来,意图在陇右造成大动荡。”司马师说,“朝廷也在思索对策。”
“还是让夏侯叔侄去操心吧。”司马懿说道,“不会闹出什么大乱子来。姜维因为受费祎挟制,不会给他太多兵。再说,即便是诸葛亮倾国而出,又能怎样呢。国力差得太悬殊了。只要我们这方没有大失误,蜀国不过是做困兽之斗,徒耗国力,最后自取灭亡。郭淮和夏侯霸足能对付姜维。”
“叶期据说要养三个月才好,我已经命人把各府的好手叫过来。”
“何必如此大题小做。”司马懿说道。
“已经得到确信,曹家那边的头目新换了个幽燕剑派的余党。只是不知道具体是谁。所以还是小心为上。”
“原来不是秦凯吗。”老头子问道。
“反正是换了,具体情况就不清楚了。幽燕的疯子们起疯来可是什么都不顾。”
“除恶务尽,这个怨我在辽东没有做好。”
“总会有一两条漏网之鱼的。”司马师说道,“对了,今天晚上老许会先到。我的意思是让他先保护您。”
“他那个侄子怎么样了。是不是秋后问斩。”“恩。这个爹不必挂怀,说到底是许平不听二弟的号令,即便曹家不处罚,也是要逐出太傅府的,老许他应该明白。”
老许骑着匹驽马,时隔四个月,又将踏上洛阳的土地,眼下离城门也只有三十里。前几天得着信,太傅府传他疾入京,不得已只得上路。他一向都闲散惯了,所以在司马懿南征北战的时候,自己没有用武功去博取功名,而是在温县陪司马进下双六。洛阳对于自己这个心思如闲鹤的人来说是一块是非之地。本来许平能在温县安稳的度过一生,结果自己经不住侄子的央求,成了这个样子。他这次来很想看侄子最后一眼。
他突然狠狠的抽了下马鞭,这匹马觉得疼痛,随即扬开蹄子就跑起来,不久就到了僻静的一条小路上,两边都是高大的林木,地上已经有不少落叶,被马蹄踏碎后迸出‘兹’的响声来。马止住了脚步。
“出来吧。”老许看到了这片树林,知道对方早就预谋好了,派人在后面追踪,把自己引入这绝佳的设伏之地。走出林间小路就是临近洛阳的一片坦途,所以这里是最佳的伏击地,也是最后的伏击地。
他只看到了个孩子。
也就十三四岁大,和许平一个年纪。眼睛很大很有光彩,这样纯洁的眼神,他想了一下,印象中那个经自己手被卖到府里的向宁和眼前的这个孩子差不多。彷佛洞悉世间般的眼神,完美无瑕。
“老爷爷,对不起了。”这个孩子把身子轻轻俯下,算了施了一个很重的礼。抬起头,冲他笑了一下。老许看到他手中握着一把剑,不长可以说是为他这种身材和力气量身打造的,想必这把剑陪他很久了。剑身很细,在阳光映射下,剑身出了白光,只是这白光却很是柔和,柔和的有几分诡异。
老许拔出了剑,他很久没有这么凝视过一个对手,“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田文。”这孩子说道,“父亲起这个‘文’字的意思,就是让我弃武从文。”他又一笑,“父亲死了,我觉得还是睡觉时挨着这把丛云能温暖些,安全些。”
老许摇了摇头。“你姓田吗,可和幽燕宗主有什么关系。”
“好像我是下一任幽燕宗主,不过幽燕这个剑派都不存在了,又有什么用呢。”男孩子说道,“还是得要自己保护自己。”他攥紧了丛云的用布包裹着的剑柄,“对不起了,老爷爷。”
这个孩子突然没了踪影,想来是个熟练的暗杀者。老许已经很久没有面对过这种场面,平时在温县的生活太安逸了,现在只是凭着四十年前师父教导过的对付暗杀的方法和几十年的历练来应付。他脑海中依然回响着师父的话。
“对方哪怕比你再强,心也一定要静。记住自己是许家的一员,死也要死得有许家的风范。要死的无所畏惧。风范一定要在,无论胜败,你都是胜了。”
你都是胜了。老许默默的念道。他把心静下来。突然从身后剑尖电光般刺了过来,面对这种度自己任何反抗都是徒劳的,他聚集浑身之力,疾身跃了出去,恍然间看到那个少年的身影彷佛一只鹞子般轻盈,对准猎物意图一击致命。
老许在空中往前荡开约有两丈,随后身子就重重跌了下去。自己的右肩靠咽喉不足三寸的地方已然被刺中,血浸红了衣服。伤口不是很大,剑从前后透了出来穿了一个窟窿,锁骨瞬间就被寒锋划断,凭借丛云的锋利只须一点轻微的力量就可以达到这种效果。若是刺木桩的话,三岁孩子都能凭借宝刃将其一分为二。不过面对的是几乎已登武道极境的二品上中的高手,仅是一剑令其失去反抗能力,这个人所拥有的杀人技想来也是十分骇人的了。老许可叹自己四十年习武,穷其一生的功力,也仅仅是换取这三寸的距离。而眼下这三寸生机带来的微弱火光,随着田文缓步走近身前缓缓地暗了下去。自己就像是条狐狸一般,哪怕再轻灵,也比不过鹞子,那度已经脱离了普通的四足之,而是有着双翼的度,不是凡间之。
老许看了一眼眼前的这个少年,鞋子粗布所制,很是破旧了。他右肩已断,只是左手用剑撑着勉强站了起来。血已经滴落到地上,溅起些微的红色之花。他笑了笑:“你使的似乎不是幽燕剑法。”
“恩,父亲在时根本就没有教过我任何武功,也没有想要我继承宗主之位。只是由于那些人都死了,这宗主的帽子因为血亲的关系才要扣到我的头上。武艺都是我流落江湖才学会的。跟幽燕没什么关系。”幼年的小贵族奄忽间就经历了破家,灭族,亡国的惨剧,从辽东至洛阳相距数千里,司马懿于景初二年灭辽东到如今正始八年也已经过了九年,期间这个少年所经历的惨痛和辛酸远远不是这流落江湖四个字所能表达的。
“你度很快,我平生也见了些一品上上的高手,要数你最快。”
“这门功夫就叫‘神’。”少年无奈的说道,“很实用。你的武功出乎我意料,竟然能避开我这一剑。”
“可惜避不开第二剑了。”老许说道,“你今年多大?”
少年想了一想,“应该是十四岁。没有刻意去记这件事情。”
“我终于明白一件事情。”老许说道,“天才是有的。”往昔他觉得许平十三岁就能练到中上的境界,已经是难得的聪明。今天看来这个孩子已经跨入第一流的高手之列,看来人世上的确存在着这种看似不可能的天才人物。“曹家的那四个上上的高手,你是不是一个。”他问道。
“恩。”田文又再次握紧手中的剑。老许知道最后的时刻即将到来,他左手挥起陪了自己四十年的这把剑,护住自己的胸前要害之所,摆出了随时进击的姿势。
“你都是胜了。”他默念道。就在自己剑刚刚挥起半个胳膊的时候,丛云已然从下颌直刺而入,贯穿整个头颅,从天灵而出。握着这剑的是十四岁少年柔弱的双手,老许还没有来得及反应,随着少年用右手把剑从他的头颅中瞬间撤出,这六十岁的身躯就这么趴在地上,仅仅是个死人,别人丝毫看不到许家的风范。只能看到鲜红的血液,以及头顶处的白色脑浆。也许老人带着‘你都是胜了’的信念到了另一个世界吧。
“对不起了,老爷爷。”他最后说了一句话,随后拭了下满是血的剑。此时脑子里突然浮现出五岁的情景。
城中已经没了人,没了家人,也没了那些魏国的兵。北地天寒,司马懿带着四万兵马搬师回去了。整个襄平成了瓦砾场,分辨不出哪是皇宫,哪是集市,哪是街巷,哪是自己的家。辽东关外,十月已经冬寒彻骨,滴水成冰。走在路上,都是些已经干涸的而后又冻上了的暗红色。这些都是屠城留下的印记。
他走到城中,看着那个耸然而立的高高的大土堆。东西数十丈宽,这个土堆代替了皇宫成了整个襄平最显然的建筑。很久之后,他才知道这个土堆有着‘京观‘这个雅名。他只知道,被叛徒合力杀死带着无数剑伤的父亲埋在这里,母亲也埋在这里,还有表兄弟们,奶妈,给自己编草虫的小厮……
整个襄平城的七千人都埋在这里。此时已经没有腐臭,整个土堆因为严寒都冻得结结实实。他用手去刨,很硬,刨不动。最后只是默默的给这个土堆磕了几个响头。这土堆着实大了些。他也曾听到劫后余生的人的控诉;“纵然公孙父子愚不可及,可你司马懿仅是为夸耀武功,显示一己之身的声名,就活活杀死这满城的百姓,不是仁将所为,早晚会遭到报应。”山洞中,就是在随自己逃出来的人之中,有些是宫里精通巫蛊之术的人,齐齐下了血咒,七八个人围在一起最后互相用刀戳破对方的心脏。
“愿神将祸患降及你的子孙,让你的子孙互相杀戮……”田文不明白他们念得是什么,只是地上最后平白留下了几具尸体,这个山洞也不能用了。那时他只知道有个坏人叫司马懿,他一来,大家全都死了。
自己到了洛阳后,很多次忍不住在太傅府的周围去转,那个叫司马懿的大坏蛋就住在里面。太傅府很是大,不经意间那个大土堆就浮现在他眼前,他想这里也应该有个大土堆。想必压在底下喘不过来气很是难受。
自己随即戴上特制的手套在老许身上摸索着,除了些金银,还有另外的一个小袋子。打开一看,虽然被血浸的面目全非,可田文还是认得出是些点心。
这些点心是温县的特产,是老许给许平带过去吃的。
吴方见到这具尸体已经是一天之后了,是个路人先现了老许,上报河南尹后,看到司马家的印记,赶忙回禀太傅府。看到他身上的两处剑伤,吴方蹙了下眉。
“那个领还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他心中默默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