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天之前,叶昭并没有过什么进入女生房间的经历,不过,他依然觉得,阿静的卧室与他想象中的仍有很大不同——过分的简洁,不但缺乏她父亲那样琳琅满目的奢侈品,而且连一般这样年纪女生通常会喜欢的小物件也少得可怜。她的书桌上除了高中课本和学习材料之外,也只有一两本像《哈姆雷特》和《乱世佳人》这样的名著,至于一般的通俗读物和杂志一本也没有。
这一刻,在阿静房中的挂钟指向十点半的时候,独自在房中等待的叶昭,正把他的目光聚集在柜子上的一个奖状上——那是一张中学生业余游泳比赛的第三名奖状,在此之前,他未能想象这个女生会如此擅长游泳。
“很惊讶吗?——”一个声音轻轻地在叶昭耳边响起,如此的突然,以至于让人难免联想到凭空出现的幽灵。
“确实没想过,你游泳还很厉害?”叶昭并未表现出惊讶的神情,头也没回地问。
“这是——”阿静仍然站在叶昭身后,手中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有一个咖啡壶和一对杯子,“我唯一喜爱的运动。怎么样,阿昭你喜欢游泳吗?也许,以后可以一起到夏威夷之类的地方也不错。”
“不,我比较懒,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运动。”
“这样啊——”阿静淡淡一笑,将托盘放在了桌子上,开始将壶中的液体慢慢倾倒进两个杯子之中,不过我知道你喜欢咖啡吧——最苦的这一种,今天早上我特地叫爸爸从东南亚空运来的,来喝一杯吧。”
“谢谢你这样盛情款待——不过似乎之前你说,你特意单独叫我过来,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对我讲吧?”
“没错,只对你一个人讲——可是边喝咖啡边说不好吗?你为什么站着呢?来坐这边吧。”阿静伸出纤细的手指,指了指她对面的椅子。
叶昭坐了下来,不过没有伸手拿咖啡,而是用半睁的双眼观察着阿静的表情。
“你干嘛用这种表情看我?还有,怎么不爱喝这种口味的咖啡吗?还是说——”阿静嘴角微微上扬了一下,“你觉得我在咖啡里给你下毒了吗?”
“当然——”叶昭略微犹豫了一下,把手伸出,“不会——”
“你看,”阿静把手放在了精致的咖啡壶上,“这个壶上面并没有什么机关,因此我们两人喝的是从同一个壶中倒出的咖啡,是一样的。所以,如果我在咖啡里下毒的话,我们两人将会同归于尽,对吧?”
“没错,不过毒还可以下在杯子里。”叶昭不动声色地回答。
“啊——”阿静把嘴巴张成了O形,“我还真是没有想到呢,不愧是大侦探叶昭——那要不要这样呢?比如,你来选杯子,我先喝之类的?”
“不必了,”叶昭拿过面前的那一杯,“要我陪你喝咖啡,你要先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不要再继续欺骗我了。”叶昭的语气锐利如剑。
阿静没有马上回答,她轻轻低下头,嘴角微微上扬。
“我什么时候欺骗了你呢?”
“阿静!——再隐瞒下去是徒劳的,我已经知道了——很多。”
“我能听听吗?你所看穿的——真相?”
“当然,这正是我今晚来找你的目的,所以当我说完后,也请你告诉我剩下的真相。”
“没问题,今晚,我叫你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那么好,干杯。”叶昭举起手中的杯子。
“干杯——”
两人同时喝下了咖啡,并放下了杯子。
“这起事件,”叶昭注视着阿静的脸,“从一开始起就完全是一个精心策划的骗局。”
“一开始——?”
“对,一开始。比如我们的相遇,就根本不是一个偶然。”
“愿闻其详。”阿静轻啜着杯中苦涩的咖啡,微微皱了皱眉头。
“阿静,经过这几天的接触,我知道你是一个勇敢而坚强的女孩,但同时,你也是一个聪明而理智的女孩。”
“你这是什么意思?”
“所以,你所做的勇敢却不理智的事便令我无比在意。”
“这——”
“比如我们相遇的那一晚,你究竟为什么会独自一人在狂风呼啸的黑夜里来到医院,而同时又在返回途中选择了那条即便是男生在白天都不愿选择的阴暗的‘近路?’”
阿静没有回答。
“像你这样年纪的女生,深夜外出理应寻找一两个同伴,而且应该避开危险的小巷,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不可能不懂。”
阿静张了张嘴,似乎想要回答,但没有做声,任由叶昭继续说了下去。
“而且你去医院的目的很让人起疑——检查的时间相当短,而且当晚的你看起来也不想得了什么急病。但是,最让人起疑的,还是那位倒霉的绑匪哥哥。绑匪绑架——尤其是他还认识你——一般需要做精密的计划,他为什么会在医院这种地方等着你?也就是说,莫非他早就知道你将孤身一人在夜里出现在人民医院吗?”
“也可能只是巧合吧。”
“当然可能,可是,我亲口问过他,他的回答是——他早就知道。”
“哦?”
“是的,他跟踪了你,想知道什么时候绑架你比较合适——结果有一天,他在街上听到了你对着手机大声说出了当晚的计划——将要一个人晚上去医院。”
“真可怕,被跟踪了呢。看来是我说漏嘴了——”
“不,”叶昭表情严肃地摇了摇头,“你在对谁讲电话?”
“我——”
“朋友?不是好朋友为什么要告诉他这种事?是好朋友却不陪你一起去?家人?他们会让你独自一人去医院?更重要的是,我不认为你是一个会对着电话大声讲这种事情的女生!”
“那么,你认为?”
“当然,你对着电话说话,可是电话另一端并没有人,你的话,只是说给他听的。”
“他?”
“绑匪。”
听到这里,阿静笑了起来。
“我为什么要做这种奇怪的事情呢?”
“为了利用他。你需要一个人来绑架自己,而你知道他有这样的动机,也有这样的计划,所以,你利用了他。”
“我需要一个人来绑架自己?多么奇怪的话啊,阿昭!而且,我为什么不直接找一个人来演戏?真的被绑架,是多么危险啊?”
“当然不能,你要保证剧情的真实性,就要求演员被蒙在鼓里——大家都不知道自己在演戏,我们只是你布局中的一粒棋子。”
“你们?”
“对,我们。我忘不掉被我们救下来时你的表情,你在笑——你在对绑匪笑!你自己知道吗?无论你多么勇敢,我也不觉得一个正常的女生会朝着刚刚还想绑架自己的人笑!你之所以会露出笑容,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你因目的的达到而满意。”
“我的目的不是被绑架吗?那么被你们救下来,怎么能叫达到目的?”
“因为这才是最终目的——被绑架之后被我们救下。”
“你在——说什么?”
“不错,你设计如上圈套的真实目的是接近我们——你一定早就知道那几天我们会在人民医院出没——并且让你被绑架这件事深入人心。”
“接近你们?深入人心?”
“因为偶然发生的案件而结识我们,这样比直接上门委托能给我们留下更深刻的印象,而且,我们也会一直觉得你身处危险之中,为即将发生的险情做好心理准备。至于你接近我们的目的,当然,是为了利用我们学生侦探的身份——我们能调查到你需要的资料,但与学生侦探接触比跟真正的侦探接触更加安全,也不会那么可疑——更何况,你似乎相信我们不会发现你的真实目的。于是我们就作为目击者登场了。”
“说下去。”阿静低着头说道。
“当你成功接近我们之后,便开始给我委托调查,然后再适时抛出你姐姐的绑架事件——也就是那封绑匪写来的信。那封信出现的地点实际上是很可疑的。为什么?为什么会塞到你的宿舍中呢?随便选择一个陌生的女生帮他做这种奇怪的事情——难道他真的就不怕被说出去吗?所以,实际上,真正适合如此送递威胁信的人,只有自己本身就经常出入女生宿舍的人,比方说——你自己。”
“你想说,我是绑匪本人吗?”
“另一件与你的聪明与理智不符的鲁莽事件是你的单独赴约,”叶昭没有理会阿静,而径直继续说下去,“而且更重要的是,我并没有看到你和你的姐姐宇文雪关系及其亲密到能为对方赴汤蹈火的地步——因此你为她只身犯险是十分可疑的。你被绑架时,那惊人的迅速也令人怀疑。那晚绑架你的人有几个?为什么你那么快就被带走了?我认为那是因为你根本没有进行有效的抵抗。而那封留给我的第二封威胁信则更加可疑——绑匪怎么会知道有我们在暗中保护你,还称我们为侦探?”
“这些全部都是你的推测吧,阿昭,”阿静平静地说,“你有实际证据证明这一切吗?”
“没有。”叶昭答道,“我希望我的推测都是错的,但,我觉得事实并非如此。”
“还有吗?你的推测?”
“当然——并且这一次,并非推测。”
“哦?”
“你就是给你父亲打恐吓电话的人。”
阿静的眼睛不安地眨了一下。
“你在说什么呀?当时——我——不是被绑起手脚,昏睡在园丁木屋中嘛?”
“你在那里有多久呢?”
“我一直昏迷着——大概很久吧,我也不清楚。”
“当天下午你还不在那里。”
“什么?”阿静瞪大了眼睛。
“有人去过园丁木屋——但他什么都没有发现,当时你并不在那里。”
“这——我不记得了,总之我的眼睛还被蒙着,手脚还被绑着啊,你救我的时候不是也看见了?”
“当然,你的双手和双脚都被绑着,但那不代表你不能打电话。”
“我的手背在身后——”
“骗骗小孩子还可以,”叶昭摇着头,“双脚是可以从双手形成的环中穿过去的。前面还是后面没什么区别。嘴上的布条也可以打完电话再蒙上。”
“可是——为什么你认为我是——”
“我也想问你,你为什么要用你自己的手机给我打电话呢?你想制造犯人拿走了你的手机这种假象,但是你忽略了一件东西。”
“一件——东西?”
“雪啊,掩盖一切的雪,也会显露一些东西——我们到达的时候,园丁木屋周围全是雪,没有任何脚印!不可能有犯人在你身边用你的手机打完电话离开而不留脚印,所以——在我接到那通电话之后,没有人离开木屋,而你的手机依然留在你身边,所以——打电话的人就是你,没错,利用了她自己的计划,谋划绑架宇文雪并让宇文凯亲手杀死她的,也应该是你。”
阿静闭上了眼睛,沉默良久。
“我唯一想不通的是——”叶昭继续说,“你为什么要让自己置身于那样危险的境地,要知道,我的动作哪怕再慢几秒,你自己也会死。”
阿静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站起身,解开了上衣的扣子。
“你在做什么?”
“我想让你看见真相。”说着,阿静的肩膀已经从衣服中露了出来,那白皙的皮肤上,分明有一块暗红色的,像眼睛一样形状的图案。
“这是——”
“这就是一直围绕在我身边阴魂不散的诅咒——一切都是因为它。”
“阿静——”
“你知道我杀死的第一个人是谁吗?”
听到这句话,叶昭不禁觉得喉咙一阵发紧。
“我的爷爷。”阿静的表情异常平静,“也就是我现在的爸爸宇文凯的父亲——那个害死了——”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那时候我还不满一岁。事情是杨虹阿姨对我讲的——据说,爷爷本来跟我玩的很开心,可是当他看见我身上的胎记时,就心脏病突发,倒地不起了。”
“胎记——”
“这个东西杀死了爷爷——我很想知道,为什么他那么样的在意,为什么这样的惧怕——于是我调查了宇文家的家史,知道了那个‘魔眼的传说’。”
“传说——”
“传说中,我们是宇文化及的后人,而宇文化及的部下中,有一名叫司马德勘的将领——他背叛了宇文化及,并被砍了头。可是据说,他死前对宇文化及说了一句话,大意是:‘我即使做了鬼,也绝不会饶过你,我会时时刻刻在你身边,亲眼看着你和你的后人们,悲惨地死去!’”
“这就是——司马家对宇文家的诅咒吗?”
“是的,而这诅咒的标记,就是一只血淋淋的人眼——传说我不想多谈,但是,死去的爷爷——似乎就是非常坚定地相信这个传说——尤其是,当他发现一位姓司马的青年似乎将要威胁到自己的事业的时候。”
“特别是,这名青年身上有一个可怕的眼睛形状的胎记的时候——”
“你已经知道了?可你还没有向你的委托人报告啊。”
“你让我调查司马雄的健康状况——我就知道,其实你是想知道,司马雄,是否就是你真正的父亲吧?通过他身上的胎记,以及血型的信息——”
“现在事情已经再明显不过了,阿昭。你知道吗?在妈妈跟爸爸——跟宇文凯结婚后不到半年,我就出生了——所以我根本就不可能是他的女儿。我只不过是为了更加肯定这件事,以及找出我亲生父亲的真实身份而已。”
“你去医院是为了验你自己的血型吗?”
“是,而我已经问过我们这位不可一世的‘父亲’的血型了,他亲口告诉了我——一切都不会有错。我不是她的女儿!”
“阿静——”
“第二个因我而死的人是妈妈——”
“杨虹阿姨曾说过——她是病死的。”
“没错,但是妈妈虽然体弱多病,但是,她真正是死因——却是为了救我。”
“救你!发生了什么?”
“那一年的十一月,我掉进了旧宅那边的冰湖里。”
就像这一次的宇文雪一样吗?
“你——”
“妈妈当时正病得厉害,医生说一定要好好休养,否则病情一定会恶化——但当她发现我掉进湖水中的时候,便——”阿静的嘴唇颤抖起来,眼睛也开始湿润了。
“抱歉。”叶昭低声说。
“所以那以后我拼命练习游泳——”她把含泪的脸转向叶昭,微笑着说,“是不是很傻?”
“可是——我还是很在意,你为什么会掉进湖里呢?”
“宇文雪从来都不喜欢我们,”阿静的表情恢复了平静,“看得出来,她在恨突然嫁进来的母亲和突然生出来的我,她恨我们夺走了宇文凯对她的爱,更何况——我们都不是她的亲人。她无时无刻不想把我们赶出去,所以——她不知从什么地方搞来好多死猫死狗,丢在旧宅那边母亲和我时常出没的地方——而那一天,她把妈妈给我买的猫——它名字叫咪咪——倒吊着挂在了卧室的窗外,并且连上了那个奇怪的装置。没错,我是去救咪咪的,但是就在我开门的一瞬间,咪咪掉了下去,于是我也奋不顾身地扑了过去——”
叶昭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一阵强烈的眩晕感袭来。
“在我掉出窗台的那一刹那,我瞥见了宇文雪的眼睛,那是获得胜利的得意的神情——”阿静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阿静!”叶昭猛地睁开眼,“事件的缘由,我已经完全清楚了!——也就是说——阿静!”叶昭突然抓住了阿静的手——那双手竟是如此冰冷,“答应我,从现在开始,不要再伤害任何人了,也包括——你自己!”
“阿昭——”阿静笑着,但这笑容已不再那么从容,“我答应你——从现在开始,不会再伤害任何人了,因为——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你说什么?”叶昭睁大了眼睛,但眩晕感却更加强烈了。
“你不是很奇怪作为绑匪的我自己,为什么会让自己置身于定时炸弹的危险之中吗?”阿静说着,语气却越来越微弱,“我来告诉你,那是因为,我相信你的承诺,坚信你一定会来救我。这是用我生命赌注,赌你能成功——如果失败——就和你一起——死去——”
说完,阿静安静地倒在了桌子上。
“阿静!——”叶昭试图呼喊她的名字,但他早就已经发现,自己的世界也早已一片漆黑,周遭的一切似乎正在自己的身边不停滴旋转着,他向前走,但站不稳,他伸出手,想要触摸那近在咫尺的门把手,却觉得,像是有一光年那么遥远。
叶昭的意识丧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