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北来本是化外之民,素不闻诗书之训,而他到了王易这里后,虽然穿上了童子军的制服,却没有像童子军那样学习。
到了江东后,王易在童子军中其实更强调了纪律性。他整合前世的记忆,借鉴后世蒙教育家的《小儿语》,编成了一四言,一六言,一杂言,专门让童子军背诵,以正纪律。
这六言之中,便有一句:“谁不怕死求活,休要杀人害命。”
王北来确是怕死求活,可也谋财害命。当初他在酒肆把那个公子捂死后,抢夺了他的财物。他试着把抢夺来的财物换成金灿灿的铜钱。可当他兴致勃勃地抱着一个铜瓮走进一家典当铺后,却被掌柜和招呼的伙计怀疑是盗贼,被追出来打,吓得他死命逃跑。
后来他又换了几处地方,但别人听不惯他的口音,还有见他那副邋遢模样,都十分信不过他。把那公子哥的一些散钱用完后,他虽然有许多财宝甑罐,却派不上用场。
不久被捂死在传舍床榻上的公子被人现,众家丁很快就怀疑到这个失踪的奴仆身上,报官后,一时间却是热闹。王北来在投奔几处村庄无法后,只得躲进深林,摸小鱼、掏鸟窝,风餐露宿,辛苦之至,因密林深处瘴气环伺,他一此误入其中,要不是后来躲闪得快,说不定已经把命丢在那里。
他终究是挺了下来,然而气力衰微,再也不能这样支撑下去了。但投奔王易,并不说他决定在王易那里安置下来。
他已将夺来的财宝放在一个木条箱里,埋在了一森林里一棵三人合抱的红豆衫旁边。
听说王易要带人去周边的村落,王北来觉得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他挑选在临近日晡时。这时站岗的童子军困意上涌,也是交接班的时候——当然,在奠基时期,王易并没有对所有地方都要求戒备森严。
王北来在重返森林的时候,只觉得天高任鸟飞,他又自由了。他迫不及待地找到那颗红豆杉,在确认这是那棵被他做了记号的树后,他无比激动起来。然后他拿出从工地上偷来的铁铲,在埋宝的地方使劲刨挖起来。皇天不负有心人,宝箱安然无恙,里面的宝器财物也全然未损。
王北来满意地看了看自己这身行头,只觉得这样就不会被别人再认作是贼了。他去洗漱的时候,还修剪了一下自己的髭须,因此自觉容貌也有所变化。
他背着沉重的包裹在由拳县城的一家酒栈里下了榻,在厢房里,他把珍宝器皿一字排开。盯着上面那些流动的金属光泽,王北光几乎沉醉了。临近傍晚时分,趁这里由拳县的市还没关,王北光拿着一个铜甑,想先去换些钱来。
在酒栈里填充着各色人物,有种叫“撒暂”的。这种人走到大厅里,不管用餐的客人买还是不买,就先把花生、瓜子、萝卜之类的给客人们分,客人们会回报他们一些零钱。还有一些叫“札客”的下等的妓女,不用呼唤就自动来到跟前,在宴席旁边唱歌,客人们会临时给她们一些零钱或小礼物。如今大战刚歇,多有破乱人家的妻女沦落成为这种下等妓女的。
王北光杀过不少黄巾兵,还因和一个汉军起口角而和他厮打起来,他可没有恻隐之心。适才在楼下厅堂里吃饭时,看角落里那个面色哀愁的年轻妓女奏琴轻歌,他被她婉转间的一颦一蹙扰得腹火中烧,淫心大动,怎耐囊中羞涩。
市里面的妓院有比这更有姿色的妓女,陪侍一夜所费不多,客人还可以随意狎玩调笑。王北来素来将汉家女子视若珍玉,就算是那些眉目仅是普通的,他也要看得直流口水,谁叫他们部落里的那些女人常受风吹日晒,皮肤皱裂呢。搁此不说,塞外的女人心性豪放,像男人那样干粗活,说鄙下的话,哪比得上中原女子的楚楚动人呢?
因此成功地在典当铺里得到许多钱后,他几乎是急不可耐了。
所谓饱暖思**。而安逸的时候,仇恨似乎又更加深刻了。在起脚迈步,准备往这里有名的妓馆走动时,王北来突然又停了下来。
旁边是一家兵器铺,一个老铁匠把手中的榔头舞得呼呼响,重击在赤红兵器上的每一下,都会有一串火光金星跳起,惹得路人一阵眩目。
“老伯,你这里有没有刀子?”王北来尽力掩饰自己的口音。那个老铁匠似乎耳朵有些聋,听是听清了,但没听出王北来的异样。
王北来看着这个精赤上身的老铁匠,他的皮肤黢黑透红,十分健康,但他背脊弯,这使得老铁匠每次想要看高处的东西时,额头就会皱起来,两只眼睛也向上翻。
那个老铁匠比王北来矮,他就以这种眼睛向上翻的姿势盯着王北来。王北来眸中神采一变,他在这个老铁匠身上看到了那个欺侮他的樟树村老村长的影子。当日他被老村长喝令跪倒,亲耳听见那个老头指使村里的年青人对他拳打脚踢,因此已对他怀恨在心。
都说爱屋及乌,恨屋又何尝不及乌?王北来买了刀子,把这与樟树村村长十分神似的老铁匠也迁怒上了。
“给。”老铁匠把一把砍柴用的弯刀递到王北来手里,王北来在触到冰凉刀柄的一刹那,几乎提刀要砍。所幸理智暂时平息了他猛然上涌的怒气。他一面把玩着那刀,一面琢磨着复仇的计划,眼睛如野狼般,紧紧跟随刀刃上流动的光泽。
傍晚,他于草间潜行,一路又把谋杀的计划想了又想。他甚至在琢磨,是把那个糟老头杀掉呢,还是杀他全家……
拨开灌丛,月夜下那村庄灯火通亮,人影攒动,却令他吃了一惊。看到外围一群衣着光鲜的游骑四处闲逛,目光似是游移,却带有戒备之意。而村庄破敝的院落里,不时传来厮打声和喝骂声,间或夹杂着老人的哀求声和妇孺的痛哭声。
莫非是王易他们?王北来心生此**,他想起王易今天起程要去周围的村落的,而看那个勇猛雄壮的徐盛和寡无声色的乐进领着五十个装备精良的强壮汉子,王北来当时几乎被那种武装震惊,他自然觉得王易此行并无善意。
不过他很快否决了自己的猜测,在他印象里,王易一众没有那么多的骏马,顶多是些粗劣的用来拉车的驽马和牛、驴之类的牲畜。
他定睛一看,现了一个眉宇间颇为英武的年轻骑士。待那骑士徐徐转过头来望向这里时,王北来惊出了一声冷汗。
当日他杀死的那个公子哥,便是那个年轻骑士的兄弟!
那个年轻骑士十分英武,王北来见识过他耍使长矛,也见他使过一套剑术,都可说是上佳的。
领着五十余人躲在附近的王易何尝不是万分惊讶?他已经带着工匠队的弟兄们埋伏在这灌丛里将近半天时间了。而一个半时辰前就餐时,他让弟兄们换上了自制的吉利服,浑身上下挂满了叶片,为的就是有良好的隐蔽效果,这也让他们没有被那群骑士现。
樟树村安家落户也就是一个月前的事情,按理来说,此处天高地阔,人迹荒芜,应当是个三不管的地带,可是那伙现在在村子里耀武扬威的骑士显然颠覆了这种认识。
那些骑士显然是豪强子弟,而且从传过来的几句喝骂的词汇和腔调中,可以推测他们并非是本地人士。
“樟树村新到未久,怎么会就惹上这样的灾祸?”徐盛毕竟曾在那做过坏事,怀有愧疚之心,看见村子里的几个年轻小伙被骑士一路拖出来打,极是不忍。
乐进眉头紧皱,然而语气却出乎意料地漠然:“是迁徙到这里之前惹下的仇雠吧,仇家找上门来了。”
仰卧在后头,已经不愿再看前面惨况的王易吐掉嘴里的狗尾巴草,漫不经心地说:“贵宦子弟不由分说地打人闹事,类似的我听说的不是一件两件。吝啬刻薄的地主寅吃卯粮,为了催租,拿荆条抽得佃农皮开肉绽,类似的我听说的也不是一件两件。这些事情一旦生,受苦的人就像在烈火中焚烧却又被禁锢住了手脚一样,痛苦万分却又不能立即死去。而如果是仇雠相报,我听说的事中,倒没有哪个人愿意折磨玩弄半天而不肯动刀剑的。”
乐进却说:“主公所言有一点我不敢苟同。伍员掘楚平王之墓,鞭其尸三百,这可算折磨了吧?”
王易一笑:“伍子胥性格刚烈,鞭尸仇人三百是不假,只不过他虽促成吴王阖闾攻伐楚国,可并没有亲手杀死楚平王啊。这样来说,我刚才讲的岂不是对的吗?”
乐进连声道:“主公所言极是,我才识浅薄,还应继续学习。”
听着夜中的虫鸣,旷野幽林中的静谧中荡漾着异样的氛围。大族子弟和他的扈从闹腾到将近年半夜才离去,离下一地狼藉。
王易也终于得以出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皎洁月光下,穿着伪装吉利服的人只有两只眼睛是光的,看上去幽幽地像个鬼魅。
不知什么缘故,王易忘记了让大家解去伪装。因此当他们蓦地出现在樟树村的栅栏外时,刚经过一劫的村民们骇得蜷缩在一起,妇女小孩也使劲地哭着,企盼来人并非歹徒。
“老伯,别怕啊,你看看,是我啊。”徐盛急忙将伪装网衣脱下来,还摘下了宽檐帽,露出他那歪斜的髻。
樟树村的老村长挡在众人面前,他挣扎着爬起来,仔细看了看,确信是徐盛无疑,心下稍微镇定了些。
但他一看徐盛这次还是带着五十几号荷刀擐甲的汉子,又是临近半夜时出现,又以为他们是来作奸犯科,打秋风来的,心里又紧张起来。
一觉得一痛未平,一痛又要起,老村长虽然熟于世故也抵不住自内心的悲悯。他跪倒在地,朝着徐盛磕头,满口求饶之意。而后面的一众村民适才已被那些骑士喝破了胆,现在一见这么多武装精锐,目光锐利的“熟人”,自是跟着村长捣头如蒜。
王易连忙走上去扶起村长,那村长一见是个气质不凡的年轻人,不禁有些惊异。徐盛忙给他解释道:“这是我家主公。”
见村长两条大腿像筛糠一样抖起来,王易手上用力,连忙将他扶住。
“老人家何须如此!”王易连声道。
汉朝以孝治天下,对老人极为尊重。按照樟树村老村长这样的年纪,他即使见了县官也不用磕头的。怎耐世事苍凉,这把年纪了,还是猪狗不如地苟且活着!
或许是对王易这种和蔼的态度感到震惊,老村长嗫嚅不能说话了。
王易连忙扶他到一边的石阶上坐好,一面转过头来看村中境况——尽是泥屋草棚,道路还没有完全打理出来,经过一番扫荡,捆在角落的柴草散落一地,一路的什物四处倾洒。烂果子、碎菜叶,撒得到处都是。几个鼻青脸肿的年轻村民仍在地上打滚呻吟;年迈的老妪拄着拐杖,默默流泪;母亲抱着孩子,衣着褴褛,陷于泥潭中瑟瑟抖。
王易看得心中一寒。他温声对那老村长道:“老人家,我等夜出游猎,突见村庄出了变故,正要赶将过来,谁知那些骑寇仗着马快,这就逃脱了。”
“哎……”老村长沉重地叹长气,“你就算真有那份心思,要捉他们问个道理,到头来又有什么办法?你知道他们是谁么?”
“谁啊?”王易轻佻地问道。
老村长不可思议地斜睨了他一眼,又是喟然长叹:“他们是吴县的豪族6氏,拥客数千,与吴郡各地的大姓有姻亲不说,又和州郡里的司掾互相亲近往来。你怎么就敢小觑了他们?”
徐盛上次并未说位于上游的他们隶属于王易。见徐盛和乐进急烘烘要报上家门,王易连忙止住,而继续向那老村长问道:“既然远在吴县,怎么到海盐来闹腾了呢?”
老村长垂头丧气:“哎,我等本是吴县人士,原本都雇他6氏的田,前些日子我等合力补清亏洞,又赖太守大人文接济,这才能离了吴县,到海盐来刨食。谁知今日这6家的大郎6玄,强说我们还欠着他们的租子,我等口称不是,他就先拿出帐薄来翻查,然后不由分说,抓起了人就打啊。”
老头指了指栅栏外的田垅:“6玄纵人在那骑马践踏,都是刚起的苗啊,现在夜深看不清,等明一大亮,也不知糟蹋成什么样啦!”
几个哭得双目红肿的妇女把她们的男人推上来。这些男人精赤着上身,羸弱的身躯如蝉翼般不时翕动。月光投下,照亮了背上斑驳交错的红色血疤和紫色印记,以及一些红黑色的烂泥状血肉。
王易和他的随从见到这番惨境,纷纷长叹一声。王易那些工匠都不是好出身,早些被人轻薄鄙视惯了,现在赖王易才能有些福分。眼见着这些村民遭此荼毒,个个怒火中烧,双目尽赤。
王易不禁想起了苏轼的一诗:“
昨夜南山雨,西溪不可渡。
溪边布谷儿,劝我脱破袴。
不辞脱袴溪水寒,水中照见催租瘢。”
诗中的贫困农民不怕脱去破烂的裤子而去忍受寒冻的溪水,只是怕被溪水照见被逼租时身体受到拷打留下的疤痕。而王易眼见之景乃是诗中在现实中的反映,他的触动何尝不深?
他原来计划满满,想在很大程度上通过炫耀武力的方式来收拢周围这些穷村落,但到今天夜里,他现自己其实还是于心不忍。
他命徐盛取来一只马蹄金,亲自双手捧着交到老村长手里,一字一句极为清晰地缓缓说道:“我是海盐县县丞王易,日后你们向着我,我不会让你们再受外县之人的欺侮了!”
老村长先是一怔,然后颤巍巍地要跪下来给王易磕头,王易这次想拉住他,可对方就像顽石一样吸住了大地,怎么也起不来了。樟树村又是哭声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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