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易当初在挑选地点时也是下了一番苦功的,在他选中的两所民宅附近的巷子都十分狭窄,而且基本上都只有一个出口,因而想要从里面逃跑也不是那么容易。
在富人聚集的闾左居然会有这样褴褛的小男孩爬到树上来偷窥,这真是令人始料未及。不过那小男孩也没有逃出追捕,很快被捉住了。
在森严的哨棒和粗鲁的呵斥之下,那不过七八岁的男孩低垂着目光,吓得瑟瑟抖。
常桓感觉在这里能生这样的事情全是因为自己的失职,因而将满腔的忿忿之情都迁移到了这男孩的身上。他提着这小孩,招呼左右要给他好看。
“子青,未及幼学之龄的小孩,你怎么也要动粗?”王易从巷口出现,满是嗔怒之意。常桓见王易对他有所不满,顿时噤若寒蝉,连忙让人将那小孩又放开了。
常桓气势汹汹,王易也能理解——毕竟在他们这群下人眼里看来,这两所民宅里的东西都是王易的珍宝,也是王易做大事业时所需要倚赖的。
男孩的皮肤藏污纳垢,衣着褴褛,一双大眼却是十分灵动。虽然那双眸子在众多凶恶的陌生人的注视之下显得惊惧,但那种灵气是不会因此而逃散的。
刘馥等人也纷纷走了出来,声援那小孩。不过董昭就说:“主公,这两间民宅里的都是绝世重器,如今事业刚刚草创,也不可叫他人轻易看了过去。”
不过总归是个小孩,王易还是心慈手软的,他叫大家讨论一下该怎么处置这小子。
王易现隔壁的宅子里走出一些被声响惊动的人,就叫众人将这小子抓进院子里再说。
小男孩被连拉带拽,踉跄地进了院子。他走凹凸不平的石子地时,还脚下一个趔趄险些跌倒。董昭面色肃然,而刘韶和陈烈也面色冷峻,显然也不想给他什么好果子吃。
就在拉拽的过程中,小男孩的怀里掉下来两个脏兮兮却又热乎乎的炊饼。
显然,那两个炊饼是他新得的。
这个小插曲让严肃的大人们神色稍霁,总归露出些怜悯之心来了。
于是众人停住脚步,由王易话问道:“你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
小男孩奶声奶气地说:“给我弟弟买炊饼,听到这里有读书声,便爬到树上来了。”
这小男孩纯真质朴的话深深打动了众人。在他贫贱的家世后,恐怕有着大家难以想像的辛酸和血泪。
“不过是工匠挑选活字时,照例读出来的罢了,你倒是好学啊。”王易笑道。
那小男孩俯身下去捡炊饼,拍掉上头的石粒——其实在王易看来,那炊饼太过肮脏,已经不能再吃了。拍掉石子未免有些徒劳得可笑。
“爹爹被人杀啦,家也没了。大哥只会击剑,若不读书,我们家就再也不行了……”
小男孩以平静的语调说出这些话时,在场诸人无不深受震动。男孩的故事吸引了众人,最后大家决定帮他一把。王易就换了一张和蔼的笑容说:“走吧,带我们去你家,我要看看你弟弟。”
“大人,小子刚才得罪了。”那小男孩还颇为知礼地行了一礼,令众人着实一惊。
出了闾左的阎门,便到了贫民聚集的闾右。
这群身材魁梧的社会上流分子踏入闾右时,显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追逐打闹的小孩纷纷驻足观望,刚才还嬉笑得肆无忌惮的吴地年轻妇女羞赧地退到一边,或是低垂下头不敢直视来人。
守候在王易的宅子外多时的吕岱等人本还在为是不是要翻墙进去偷窥而争执不休,这下见到王易出来了,便猛地打了个激灵,争先恐后地跟随到王易身后,想看看这群人怎么会被一个贫贱人家的小男孩牵引。
左拐又绕,小男孩最终推开了一善腐朽的木门。
这是一间三进的普通民宅,然而年久失修。屋檐角落里都是蜘蛛网,样式老旧的家具积着厚厚的灰尘。
道路凹凸不平,杂草乱生。垃圾被随意堆放在一起,显然内中主人对这个也不太留意了。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草药味道,略走几步,还可听见里面传来幽幽的祝祷声,显然是一群巫医在里面活动。
“寒舍鄙陋,诸位大人万勿见怪。”
男孩的仪止神态俨然一副大人模样,在引得众人啧啧称奇之时,也引了众人的疑惑。
这样的男孩显然不可能是受贫贱人家熏陶出来,而应当出身在富庶的豪右。那男孩瞳眸之中始终有一种冷飕飕的东西,也着实令人惊异。
“母亲大人,有客来了。”
内堂更加凌乱。这里甚至有几个老仆在端药烧水,弄的十分忙碌。帘帐之下,一个老妪盖着厚厚的被子躺在卧榻上,气息混浊。巫医舞动的手臂犹如水蛇一般,诡秘莫测。
忠心耿耿的仆人仍然留下来……王易开始肯定自己的猜测了,那就是这里的人应该是破落的豪族,已经到了日薄西山的地步。
那老妪显然就是这小男孩的母亲了。不过两者年龄的悬殊又使得迷雾更加浓烈。蓦地,王易觉那男孩眉宇间有些熟悉……
“你弟弟呢?”王易看到那老妪显然是无法起来迎客了,便引来另一个话题。同时,他以眼神示意常桓,让他去准备一些可以用来救济这家人的东西。
小男孩神色平淡地对众人道:“大人们略等,小子这就去将他抱来。”
很快,这小男孩憋着通红的脸,吃力地抱着一个两三岁大的婴儿走了出来。
王易很想搭把手,但唯恐伤了他的自尊心,便强颜笑道:“他叫什么名字?”
“6议。”回答得十分简洁。
有些恍然,略有失神。然而在回过神来时,王易脑海里迅被震惊所填充了。
“他就是我的弟弟。”小男孩平静地说。
王易身后的那些人迅明白了为什么这男孩的眼里会有那种冷飕飕的东西。因为他正是6骏的幼子。他家本如日中天,在吴郡人人敬畏,然而却是在一天之间,父亲被杀,坞堡被抄略屠杀,人员死亡殆尽,这种巨大的打击,即使是正常人的话,恐怕神经也要崩溃了吧!
而陷阱和毒计的始作俑者如今就一副慈悲大老爷的样子站在这里,命运在这里的安排,是不是太可笑了呢。
尤其是当王易现6逊的人生轨迹已经被自己改变的时候,这种巨大的反差,让他有些窒息。
6逊本名6议,出身世家大族。他十岁丧父,于是跟随从祖庐江太守6康。袁术后来与6康有隙,将要攻打6康,于是6康为了让族人躲避灾祸,遣6逊及亲戚返回吴郡。
他的父亲即是6骏,然而6骏并非在几年后死于疾病,而是提前几年被王易杀掉了——6家因而衰败,几乎要退出了历史舞台。而6氏一脉在外地的旁支中,6康也尚未迹,如今不过是做个不大不小的郡职吏,所以6逊和他的亲戚也无法投奔6康。
爬在墙上的吕岱等人看到这一幕,也是深深嗟叹。造化弄人,也不过如此。
6议,也就是6逊,如今刚脱襁褓,却仍需呵护。
正是这个人,松懈了关羽的防备,帮助东吴夺取了荆州,扭转了东吴的战略颓势;正是这个人,让刘备的复仇大军在夷陵尸骸漂流,塞江而下,以至刘备羞愤地说:“我竟然被6逊侮辱,难道不是天意吗!”
他如今经历了一场家族浩劫,虽是安然无恙,但他的人生轨迹,还会如同历史上那样吗?
王易将一枚沉重的马蹄金交到那小男孩的手里,说:“好好照顾你的母亲和弟弟。”
走出来时,王易头脑滞胀,竟和一个戴着斗笠的汉子撞了个满怀。他连声称歉,而那汉子在迟滞了片刻后,也不怎么理会,而是匆匆走进屋子。
脱下斗笠,6玄的呼吸无比地急促起来。他转过身来,听王易一行人的叹气声渐去渐远,额上却滚下豆大的汗珠。这个废身丧家的人,竟然已经丧失了当面报仇的勇气。
而王易揉着脑袋,对身边众人说:“想不到6家辉煌一世,今时今日却落了如此下场。”
徐盛摇着头说:“疲乱之年,无奇不有。况且6家沉沦至此,也可说是咎由自取。”
刘馥看透王易实是心中有所不安,便急步走上来劝慰道:“主公,人随事迁。6家自作冤孽以至于此,何须怜悯!如今却还是要把造纸印刷之术着力推广到海盐由拳,并将耕事办好。”
王易道:“造纸印刷之类既都有了榜样模具,我也不愁你们能给我坏事。不过我在今年头初两个月里还做了两个安排,也十分新奇,不知你们可有兴致与我一同去看看?”
袁敏手里一直抓着那本《农具集成》,他对王易揭开“锦囊妙计”已经迫不及待了,连声道:“不知主公做了什么安排,可否暂且示之?”
王易笑道:“好,我们先去钱唐喝一杯茶吧。”
众人兴致盎然,却也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