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数十万大军出动,非同小可,光是粮草调动,便是一件极为不易的事情。
杨广从大兴出发,除了命太子杨昭、内史令萧琮等人坐镇东西两都之外,还派遣了鸿胪卿杨玄感奔赴黎阳,为的就是督运粮草。
这次征讨辽东,几乎半个大隋都调动了起来,卫府兵囊括关中、陇西、河南、河北诸郡的精锐兵卒,而粮草则多从江南各地调集。
得益于运河的修建,扬州与洛阳连成一线,粮草调运比之陆路容易了许多。从三月间开始,扬州向北的运河段,便一直充斥着各式满载粮草的船只,其中既有官府背景的漕运,也有众世家的商行船只。
这些船只从江南来,最顺畅可以直接抵达黎阳,而过了黎阳之后,更北面的运河尚未完全贯通,漕运已经不能满足所有粮草运输需要,或继续走运河,又或者另走陆路,需要一个能承担此重任的能臣来调度。杨玄感便是一个极好的人选。
当然,杨玄感并没有让杨广失望,从三月上任,两个月来督运数十万斤粮草,源源不断的输送到涿郡,乃至更前线的地方。
为了辅助粮草运输,杨广下令沿途河北、淮南诸郡就近征召民夫,大隋男丁从年满二十一起才开始服役,一直持续到六十岁,每年服劳役时间为一个月。河北、淮南以及登州等地男丁众多,服役时间足够维持半年以上,而不用担心民夫短缺问题。
杨广因为河原钢而召见杨浩,临时改变行军路线,倒也不会造成太大的压力,只是把沿线的各郡官员困扰的不小。
五月十四日,杨浩和小道玄赶到了武安城。
武安城在蒲水以北,杨浩和小道玄进了武安城的时候,杨广和大军还在武安城西南三十里处,直至傍晚,大军才趟过蒲水,朝武安城进发而来。
武安郡众官员前来接驾,言说已经准备了府邸供陛下休息,杨广却是断然拒绝,将众官员一股脑儿赶走了。于是,杨浩通报过之后,在大军营帐中觐见了杨广。
“奴婢见过秦王。”
尚太监笑呵呵站在军营外面,见到杨浩之后,恭敬行礼,然后引领他入帐。
“尚公公少礼!”
杨浩一边走,一边轻声问道:“不知陛下召见我所为何事?”
尚太监不动声色,压低声音回道:“陛下要见王爷,自然是因为王爷在河原炼铁一事。”
杨浩其实早已经猜到这些,口中仍是感激道:“多谢尚公公提点!不知陛下有否责怪我不务正业?”
尚太监轻笑道:“王爷真是妙人!正是与陛下说的一模一样!不过陛下这几日心情不错,辽东那边,高句丽人似乎听闻了陛下御驾亲征,主动退却了不少,大将军郭衍反而趁机收复了辽东城。”
杨浩恍然道:“是这样啊,多谢尚公公!”
“王爷不必客套,先随洒家来吧,陛下等候到现在,还没有用晚膳呢。”尚太监一边低声说道,一边略微加快了脚步步伐。
杨浩紧随其后,两人穿过禁军阵势,直奔中军大帐。
大帐外的小太监见杨浩和尚太监回来,立刻唱喏通报,直到大帐中传来杨广低沉的准许声音,尚太监才与杨浩一前一后进了大帐。
“陛下,秦王来了!”尚太监恭敬向杨广禀报,然后对着左右侍候的小太监招了招手,带着众内侍退了下去。
大帐内只剩下了杨广和杨浩叔侄二人。
“臣杨浩参见陛下!”杨浩恭恭敬敬行大礼拜见。
杨广瞄了杨浩一眼,伸手扯下了自己身上的外袍甲衣,丢在了一边,神情冷淡道:“坐!”
“谢陛下!”
大帐中菜肴已经备好,杨浩偷看了几眼,虽然荤素都有,但也没有太丰盛。杨广在有些场面上,追求富丽堂皇,但是具体到日常生活,其实并没有太铺张浪费。
听到杨广招呼他坐下,肚子立刻咕咕叫了两声,杨浩没有怎么犹豫,立刻坐在了下手的位置,毫不客气地吃了起来。
杨广一下气笑了,他本想故意冷落杨浩一下,没想到对方根本没在乎,吃的不亦乐乎!忍住怒气,哼声道:“朕把你派到太原,难道饿着你了吗,吃得如此粗俗!”
杨浩一边啃着一根鸡腿,一边含糊不清道:“陛下有所不知,臣昨日上午便快马兼程而来,五百里路,一天多下来,骑的两腿都要散架了!一路上只吃了一点点干粮,现在肚子早就饿扁了。”
说到这里,毫不客气地将魔爪伸向了另一根鸡腿,嘿嘿笑道:“斗胆借陛下另一根鸡腿果腹!”
“”
杨广一阵无语,忍不住翻了翻白眼。
心中怒道:“这小子越来越嚣张了,对朕真的是半分敬畏之心都没有了!长此以往,朕的威严何在!只可惜让他坐下陪朕吃饭是朕金口玉言说出的话,反悔不得,看来真的是不能对他有任何一点和善!”
再也没有了用膳的心思,清了清嗓子,怒喝道:“杨浩,你告诉朕,你到底还记不记得朕让你去河东干嘛的!”
杨浩努力将口中的鸡肉咽了下去,点头道:“回陛下,臣当然记得,陛下是让臣去收复六镇旧地的。”
杨广被气笑了,怒道:“你倒是还记得!那你跟朕说说,河原钢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在河东与世家们做生意又是怎么回事!”
杨浩恍然大悟:“原来陛下是问这个。我正要向陛下汇报呢!”
“哼!”
杨广冷哼一声,听杨浩怎么解释。
杨浩擦了擦嘴巴,从怀里掏出了两个册子,恭敬递给了杨广,认真道:“陛下请看!”
“这是什么?”
杨广狐疑接过了册子,随手翻了开来,先是看到了几行字:河原钢铁厂、河原煤炭厂、河原玻璃厂等。继续往后翻,里面则是一串串的数字。
“这是一本账本?”杨广抬头惊讶看了杨浩一眼。
杨浩点头道:“是的。”
杨广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忍住惊讶心情,往下看了下去,却发现册子里事无巨细将河原的几项产业的经营收益都一一列了出来。
“这才不足三个月的时间,你竟然赚了这么多钱?”杨广看着一个个令他这个皇帝都瞠目结舌的数字,难以置信道。
杨浩缓缓摇头,回道:“不!陛下有一点说错了,这些钱不是我赚的,而是我替陛下赚的!”
杨广动容道:“什么!你说这些钱都是你替朕赚的?”
杨浩扬了扬下巴,示意杨广继续往后翻:“陛下再往后面看,我标注了所有产业的收益说明,除去所有工匠每月的银钱,剩下的钱都算在了陛下的名下。”
“都是朕的?”杨广仍有些迷糊。
杨浩肯定道:“那当然!”
杨广翻到一页,上面还有一些数字,朝杨浩问道:“那这些又是什么?”
杨浩探身看了一眼,随口道:“哦,这些是这几月的花销,是臣替陛下花出去的,都是不得不花的,其中最大的一部分是河东郡兵的支出。”
杨广看着花钱名目上的巨额数字,嘴角不由抽了抽,心痛道:“你的意思是说,你替朕赚了很多钱,然后又全都花出去了?”
杨浩欣然道:“没错!陛下终于听明白了!就是这么个情况!不过,目前来看,陛下现在还欠我四万贯钱,是臣当初带去太原的,等以后收益高了,臣还是会从陛下所得中扣除的。”
“”
杨广一阵无语,敢情自己现在还欠了杨浩很多钱!这是何道理!
忽然心里一动,惊叫道:“不对!你说这是朕的钱,那么这些钱该怎么花,应该由朕说了算啊,你凭什么替朕做主,全花了出去啊?”
说到这里,登时理直气壮起来,虎视眈眈望着杨浩。
杨浩暗叫一声糟糕,没想到杨广居然反应过来了,这下不太好圆了,只好道:“陛下,臣也没想到这些产业发展会这么快!不过,臣既然是陛下的臣子,当然要尽力为陛下分忧,所花费的银钱没有半分是为了贪图私利,陛下请看,河东郡兵的支出,总计十三万贯,这册子里还有长孙晟的签字画押,他可以替臣作证,这些钱都是他经手的,另外,河原建设花费,都是为了未来赚更多钱”
“等等,等等!你先不要说了!”
杨广摆手打断杨浩的话语,反问道:“钱花费到哪里去了,朕先不跟你计较,你先跟朕解释一下,你为何用那么多良铁打造了那么多农具,而且还跟世家交易?这些良铁也是朕的吧,你为什么自作主张?你可知道你浪费的良铁能打造多少优良军械!”
杨浩正色道:“回陛下,臣之所以这么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杨广笑了起来:“朕倒是觉得新鲜了,你到底有什么苦衷?”
杨浩道:“陛下可知,为了锻造钢铁,臣在河原动用了多少劳力?”
杨广愣了一下,说道:“朕只听说你把全郡的铁匠都掳了去炼铁,占用民夫有多少,朕却不知道了。你倒是说给朕听听。”
杨浩伸出了一根手指,沉声道:“一万余人!最极致的时候,曾出动过两万余人!”
杨广咋舌道:“竟然有这么多!”
杨浩道:“臣估计,再过几个月,河原可能耗费的人力还会加倍!臣给陛下算算,在河原每个工匠差不多每月可得三贯工钱,一年下来便是三十贯,三十贯钱能买多少斗米?相比而言,一户人家种田,一年能有这么多收成吗?所以,以后河原种田的人会越来越少”
杨广忽然惊出了一身冷汗,惊道:“不行!绝对不行!若没有人种田,朕的大隋岂不是会饿殍遍地!朕绝不容许这种情况发生!”
杨浩苦笑道:“陛下请听臣说完,没有人种田是不可能的,毕竟并不是天下所有地方都能得天独厚,像河原一样,可以大炼港铁!在没有铁矿的地方,百姓自然不能全都仰仗炼铁为生。”
杨广皱眉想了想,摇头道:“不行!长此以往,岂不是朕的天下有的地方百姓富裕,有的地方则贫瘠,恐怕会成为祸乱之源!”
杨浩惊讶看了杨广一眼,没想到他竟然能意识到贫富差距问题,不由耐心劝道:“完全一样自然是不可能的,天下这么多世家不劳而获,不也一样存在吗?臣想的办法,则是想方设法让种田的百姓多些收入,比如改进农具、改善水利,从而提高田地的产出,又或者减轻全天下种田者的赋税。”
杨广隐约觉得杨浩说的有些道理,不过仍有些犹豫:“不过这么一来,国库岂不是要亏空许多,还如何支撑得起朕的南征北战?”
杨浩笑道:“不会呀,陛下你想,我们减轻了种田者的赋税,可以再从工匠身上补回来啊,陛下可以对那些工匠征税啊,如此岂不是又平衡了?”
杨广疑惑道:“你的意思是让朕削减工匠们所得的银钱?那朕为什么不能现在就削减呢,比如把河原工匠们的银钱统统降到一个月一贯钱,甚至更低”
杨浩苦笑道:“陛下,不能这样!如果这样的话,以后陛下的工厂想要招募工匠可就麻烦了!而且银钱太少的话,工匠们又怎么会尽心尽力提高技艺呢?”
杨广被绕的有些懵,用力思索了一下,才勉强理清思路:“你是说,这些奇淫技巧很重要?”
杨浩听到杨广说到了点子上,大加赞赏道:“没错!陛下说的很对!就是这个意思!若是没有这些奇淫技巧,又哪里会一日炼铁上万斤呢?”
“似乎是这个道理”
杨nn言大为触动,眉毛一展,仔细回味着杨浩的话语。
杨浩也不打搅杨广,任由他思索回味。
道理不是那么容易想通的,这涉及到眼光、见识问题,想让一个封建皇帝立刻接受工业社会模式,不是一句话两句话就能立刻奏效的。
“你说的这些话,朕还要好好想想,这次就先放过你了!不过,朕希望以后你再做什么事情,能先跟朕说明一下,不然,哼哼”杨广威胁地瞪了杨浩一眼。
“咕咕”
是杨广的肚子叫了,杨浩忍住笑,装作没有听到。
“咳咳!”
杨广掩饰地干咳了一声,故作轻松道:“吃饭吧,这一整只鸡,还有你面前的那两盆菜,朕都赏给你了!务必全部吃光!朕不喜欢看到别人有剩饭。”
“啊!这么多!”
听到这话,正在狼吞虎咽的杨浩,望着杨广指指点点的几道菜,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惨叫声。
“小样!跟朕斗还嫩了点!这次给你个小小苦头!”
杨广好不容易见到杨浩吃瘪,心中快意极了,心头郁积的情绪也疏散了许多。
大帐外面,几个小太监听着帐中隐约传来的皇帝陛下对秦王的各种放肆笑骂声,不由目瞪口呆。
“你们说,陛下这是高兴呢,还是生气了?”几个小太监面面相觑,不得其解。
尚太监缓缓踱步靠近,在几个小太监脑袋上敲了几记爆栗子,低声笑骂道:“瞎打听什么呢,还不赶紧替陛下准备沐浴之物去!”
“是!尚公公!”几个小太监抱头而窜。
尚太监望着小太监们作鸟兽散,目光朝大帐瞥了一眼,老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出来。
“一群憨奴,连高兴和生气都分辨不出来!迟早要给我捅娄子!”
尚太监缓缓摇头,满是惆怅的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