稷下的夜似乎比长安更浓稠些。山涧的风裹挟着初秋夜露的清凉,温柔的渗进棉布细密的缝隙。头发自由的随风舞动,仿佛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么自在过。
他从来没有骑过机车,无论是坐在加长轿车里、还是搭乘私人飞机,周围总是用一层厚实的铁甲与世隔绝。他跟蒙恬说,那样人会觉得比较安全。
因为像现在这样,没有安全带、没有头盔、也没有背着降落伞,坐在骑兽背上,破空向上的感觉实在太过疯狂,手里攥着的仿佛不是缰绳,是自己的小命。他担心自己会因为地心引力滑掉下去,却又不由自主的沉浸在这种疯狂中如痴如醉。
空气锐利的嘶鸣,天空黑的看不到尽头。
天空有尽头吗?这是个傻问题,航空联合会给出的太空和内层大气空间的高度约为100km,任何超过这条界限,就可以认为是进入了太空。然而对探索宇宙来说,这也不过是起点。宇宙有多大,边缘又在哪里,至今还无人知晓。假如宇宙当真有边界,说不定,当跨越那一条界限之后,又会发现,那不过是探索更宏大世界的一个起点。
这样想的时候,他会觉得自己何其渺小。终此一生,在宇宙这样的维度之下,是一只蚂蚁都算不上的微渺。所以他劝自己放下。
看看地上的蚂蚁,你会在意它的喜怒哀乐吗?会关心它今天吃了什么、见了哪几只蚂蚁、是不是孤身一蚁吗?你不会在意,因为它是一只不值得你去在乎的小东西。很多人落脚时都不会特意去避开它们。
在这个人类的世界里,就像是在蚂蚁的国度一样,你太把自己当一回事了,以为自己的忧愁和怨愤都是比天塌下来还要重大的事,即便你的怨愤不过是喝的茶里落进一粒瓜子壳、难以消解的忧愁也仅仅是大人有事情瞒着你这个孩子。其实,当天真塌下来的时候,你连忧愁和怨愤的机会都不会再有,说不定最后的一声呼喊在出口之前就先被坍陷的天砸了个稀巴烂。
有时候,一旦放任自己在这看不见尽头的路上疾驰起来,会很不希望看到终点的曙光。
但穿过与黑夜融为一体的云雾,光束还是不讲情面的投射下来,像是从苍穹之上垂怜而下,强行将他们同夜色剥离开,挂着和善的笑容,温柔的伸出一只魔爪,莹白的光,像是雪一样的颜色,让他觉得浑身冰冷。
十佬会的场子在稷下城之巅、只开到第一百层的缆车到不了的地方,因此蒙恬召来了自己的雷驹。秦政记得天宝说这东西很稀罕,能得一匹就已经十分幸运,但蒙恬一共召来了三匹。一字排开,停在他们面前。
雷驹是一种深蓝色看上去像是马一样的骑兽,和普通的马不一样的地方在于鬃毛。雷驹的鬃毛看上去像是彩带,动起来时,仿佛在夜空中撒了一大把荧光粉,留下一道道炫目的彩条,酷炫的简直要命。
而当它奔跑起来时,秦政非常理解它为什么得名“雷驹”。这种骑兽快如霹雳,眨眼的工夫,光就从眼前消失了。转过头去,他看到下面像是一条墨色长河,流光在其中缓缓流淌,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只恍然发现,原来稷下城的第一百零一层不是接着第一百层的。
脚落定在地面上,秦政还有些恍恍惚惚,没从刚才那风驰电掣一般的爽快感中回过神来,直到蒙恬从他肩上夺过袋子,又拿扇子敲了一下他的脑门。这次是敲在额头上的。秦政当场就想给他一记头缒,最好直接奔着他的脑门去,叫他知道没大没小的下场。他甚至有些不着边际的想,要是蒙恬因此又昏倒了,这会议大概就开不成了,那也挺好的。
……那也挺好。
他的腿像是灌满了铅,又或者他本来是钢铁之躯,这地面恰好是磁石铺着的……总之,他感到寸步难移。很奇怪,他又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样子,为什么会如此的抵触?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诡异的深沉,带着不显山不露水的剑拔弩张,迟钝如他,都隐约感受到冰冷的杀意,如山一样沉沉的压在心头,令他削瘦的背脊布上一层冷汗,指节攥的死紧,泛出青白色,不想多上前一步,却又像是被什么牵引着,即便脚步沉重,还是发了怔一样的继续向前。
终于越过了眼前好几米高的巨门。
这地方到处都是纯白色的,庭院的柱石是白的,巨门是白的,墙是白的,连地面铺设的砖石都白的毫无瑕疵,是一座雪的宫殿。地上铺着暗红色的地毯,踩在上面,脚感很柔软,价格一定很不便宜吧。
秦政低着头向前,让自己的注意力尽量集中在地毯的图纹上,余光瞥见蒙恬在距他几米远的地方,腰杆挺的笔直,宛如一根精雕细琢的华美柱子。
说真的,他很羡慕蒙恬这没心没肺的一面。对他蒙恬大爷来说,“惧怕”这个词可能没被收录进字典,哪怕是死路,他怕是也能笑着说要跨越。但他做不到,自打靠近这地方以来,他就情难自控的感到恐惧,要不是装腔作势成了一种习惯,他现在一定腿软脚软,瘫在了地上。
只是他能扛、会强撑住自己这一点比命还重的脸面。
手掌心里,攥着的是他给自己余的一点尊严。
他并不知道眼前要面临的是什么,但他仿佛感觉得到,冥冥之中,他似乎明白,走进这道门,未必还能再活着出来。
他应该回头看一眼星空,可他没有这样做。……为什么呢?
他自己也不知道。一件又一件不知道的事积压在心头,却不能压垮他。或许这是因为,他渺小的恰好可以钻进山的缝隙。
走过长长的走廊,穿过另一道巨门,里面是一间气势恢宏的圆形大堂。
墙壁上挂着十面巨大的长旗,每一面旗帜下都竖着一座几十米高的高台,高台上大概有人,他能感觉到视线汇聚在自己身上。秦政不再垂着头,他抬起头来,发现圆弧形半球状的穹顶是透明玻璃做的,上面还用五颜六色的宝石镶嵌出星座的形状。
按东南西北四方各分为七宿,即为“四象”,也就是所谓的东方苍龙、南方朱雀、西方白虎、北方玄武。
他眼光流转,不知是自己的视力突然好的出奇、还是这场子实在大的出奇。
他驻足在蒙恬身侧,头稍稍伸过去一点,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我要是狗熊,你就是恰好被我捉过来擦屁屁的小白兔。”
蒙恬波澜不惊的面容崩了一角,咬牙切齿地说:“别以为我不敢在这里揍你。”
秦政摸了摸鼻尖,心情放松下来,咧嘴微微一笑,“我没以为你不敢。”
只是想再听你说句话。
这话他藏在心里没说。他觉得自己就像是踏上行刑台的死囚,因为不想走的这么寂寞,所以幼稚地招惹一下他生命中尚未来得及出现的“女主角”替身。
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女孩。漂亮的,普通的,温柔的,泼辣的,强势的,柔弱的……讨人喜欢的女孩子他遇上过很多,但心总是平静的像是死掉了一样。他没办法想象和她们在一起的未来,谈论柴米油盐酱醋茶、还是谈论时尚杂志和偶像明星、又或者是家长里短……不管哪一种,只要一想到,他就头皮发麻,不由得生出敬畏之心来。
但现在不一样。他不需要去思考什么将来。只觉得,现在,假如有一个“女主角”在就好了。蒙恬恰好很适合,所谓合适的时间、合适的人,莫过如此。他的初吻还不小心贡献给他了呢。这样一想,秦政也觉得这小小的心愿算是凑合的满足了。
所以,不等蒙恬琢磨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秦政就松开手,仰着头,大声地问:“你们找我有什么事?”
一道苍老的声音从左侧传来:“把你眼睛上的遮挡物摘下来,让我们看看你最真实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