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回过神来的是长安刘家的人，他笑了一声，仿佛是觉得很滑稽，问：“……你说什么？”

嬴政站起身来，习惯性地拍打几下沾到的灰尘，神色淡漠，语气带着肃然的疏冷：“你们找我，无非因为我身上有魔族的血脉，但这只是一个误会。”

昆仑的人隐藏住内心的失望，但又抱了一丝些微的期待，问：“那你之前怎么不说？”

“之前……我没有想起来。”嬴政叹了一声，皱了皱眉头，“刚回到秦家时，我待的并不舒悦，或许因为我来自地下城，我知道你们对地下城的人有偏见，认为我们是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垃圾。”

“孩子……”王诩咳了一声，想解释两句，但却发现他陈述的是事实。

地下城，在他们眼里，是藏污纳垢的场所。最令人胆寒的盗贼和职业杀手多半都出自那里。听说混血儿的天赋更在他们这些纯血种之上，可混血种是禁忌的存在，天生嗜血、阴狠，不受管束，所以只能限制他们的活动范围。

活着离开地下城并且至今仍然存活着的个体，除了这个孩子，便只有那些最穷凶极恶的逃犯。昆仑一向不吝惜给出高额的悬赏去捉拿那些逃犯，一张照片都能值千万，但这么多年来，悬赏金只是越长越高。

“您不用解释什么，情况我很明白。我没有怪罪的意思，或许，有些隔阂天然存在、很难被消除。因此，当年，我离开蒙山之前，曾希望他们能帮我洗去之前的记忆，好让我可以不带偏见的开始新的生活。但他们最初拒绝我了，认为那太草率，劝我先去待一段时间，假如实在无法一起居住，再考虑走这一条路。……结果，如你们所知，我似乎是失控了。”嬴政微微地垂着头，漆黑的眼眸半敛，脸上只有平静，“于是我便被带回了蒙山，这一次，他答应替我洗去记忆……可大概是他心软，只是将我的记忆封印住，刚才我恍然意识到自己的记忆出了岔子，刺激之下，便冲破了封印。”

他并不指望这番话能够说服这些老奸巨猾的家伙们，但他很清楚，在座的人里，有几位会因为他的话产生动摇。只要能在他们的心里撕开一条裂缝，那他的目的就达到了。

“在长安秦家的出面解释这些问题之前，我想，蒙山的，你必须给我们一些交代。你隐瞒了太多真相，我是否可以视你为他的同伙？”昆仑的人沉静地质问。

被点到名，蒙恬却没有什么反应，在原地呆立了一会，像是站在那里睡着了。然后不一会儿，他还真轻轻地打起了呼噜。

昆仑的人重重地敲着桌子，怒声说道：“这也太不像话了！把我们当傻子耍吗？！”

白昭抬眸冷冷地扫视过去，淡淡地说：“请稍安勿躁。他正在整理思绪。我之前也说过了，因为八年前受到极大的冲击，他的精神不太稳定。突然见到故人，大概会勾起他的一些思绪。人进入深层意识时，表层意识会停止运转。看上去就像是睡着了一样。但假如现在强制唤醒他，会对他的精神造成冲击。”

话就停在这里，威胁的话虽然没有说出口，但白昭凛冽的眼神却让所有人明白，谁敢这么做，就别怪他手下不留情。

刚才的那根骨头已经让昆仑的人看清了他的实力，因此也只得咬牙切齿地说：“今天你们蒙山的必须给我们一个说法。”

一串银铃般的笑声传来，端淑的女声和煦地说：“管叔，此事我蓬莱也略知一二。你可知星罗？”

“玄女说笑了，星罗虽然神秘，但谁不知道他们？”管叔语气顿时和善了许多。

“传闻星罗有一项规矩。若是公司哪位员工不幸罹难，星罗必定要替他们报仇的。听闻这是星罗给正式员工的一项特殊福利，而就我所知，他们确实会不惜一切代价为职工血债血偿。这也是为什么星罗员工的死亡率出奇的高，却总能招的到人。”玄女顿了顿，“当然，他们平日的福利待遇也很不错，工资比我这个清闲的公职人员高了不知多少倍，去年外勤部门的年终奖据说发了几个亿。……咳，言归正传。秦异人生前就是星罗的一名在编外勤职员。因为他是自杀的嘛，所以在蓬莱仙寿买的仙身意外险也没给赔付。总之，星罗为这个事很耿耿于怀。”

“……玄女，星罗的总部在蓬莱？”管叔很诧异。

“是啊，星罗是我们蓬莱的纳税大户，一半的税收都靠他们家呢，今年还得给他们颁奖牌。所以，你应该懂吧。”玄女的声音里带着微微的笑意。

众人这下明白了，为什么这个地下城的小子能在阳光下活着，合着是有蓬莱给他当保护伞啊！

这下逻辑也能说的通了。

蒙山的本事虽然很大，但蒙山的本业是操持各种祭祀仪式，供奉山神。蒙山一族不但低调，而且相当的与世隔绝。人缘虽然很广，客户都是大佬中的大佬，可他们自身却没有任何权势。

所以，若非蓬莱给这孩子开一条特殊通道上了正式的户口，他是没办法离开地下城的。

“……玄女啊，那星罗他们复仇的对象该不会是我们吧？”管叔忽然反应过来，掏出锦帕，抹了抹脑门上的冷汗。

开什么玩笑，那小子当年怎么不坦白说自己是星罗的职工呢？报上“星罗”二字，再大的过错那也可以从宽处理、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嘛！真是想不开啊！

“那我们不就等于是被忽悠了？”长安刘家的人自嘲地笑了一声，立即把锅分出去，摆出一副正义凛然的嘴脸，问道：“当年是谁说他和魔族有染的来着？”

“噗……咳咳……”蒙恬忽然喷出一口血来，咳了几声，眼角、鼻孔、耳朵都渗出赤红的鲜血，像是几条红线垂在他脸上。

嬴政愣了一下，一道风似的冲了过去，手扶住他虚软的肩，震惊地询问：“你这是怎么了？”

白昭淡定地解释着：“他现在比起八年前已经恢复了不少。当时那样子见着像是快要死了。”

嬴政面色微凛，沉声问道：“到底发生什么了？”

白昭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冲进去的时候，已经是那样子了。也许是运功出了岔子，也许是使用了什么不该使用的禁忌之术……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知道。这八年来，他从未露过面。有时候，我都怀疑他是不是已经不在了。”

“你放心吧，都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他没那么容易放过我们。”说到“我们”这两个字的时候，他脸上像是映着夕阳，显露出几分柔和，手伸进衣兜，掏出总随身携带的手帕，替他擦拭着不断外涌的血。手帕很快就被染上血渍，像是印染了大片的红梅。

他想到是什么原因了。

虚境是“道”，是更本质的世界。进入虚境，可以窥视天机。想要知道未来的某一件事，那就专心地想，睁开眼睛，便会看到“道路”，走过去，就能知晓答案。不同价值的答案，指引着不同的道路。“道路”其实是要付出的代价。

那一天，握住泰阿剑之前，他曾进入虚境，因为他想要知道假如自己拿起这把剑会变得怎样，那时，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条由利刃铺成、滚满火焰的血色道路。

他没有去索求答案。其实，这样的一条路就已经是答案了，无论向着好的方向、还是坏的方向，这都注定是一件不凡之事。所以，他不再犹豫，握住了泰阿剑。

他不知道蒙恬到底窥探了什么天机。但他知道，那条路，他或许走过去了，走的几近魂飞魄散、灰飞烟灭。然而他永远不能开口提及此事。因为天机不可泄露，否则必遭天谴。

“……你才祸害呢……”蒙恬虚弱地开口，说话间，又吐出几口血。

嬴政垂下眼帘，说：“我本来也没否认说我不是。”

“……刚才……是不是有人要我给个交代？”蒙恬边咳嗽边说，之前还一副高傲跋扈的模样，这会只虚弱的楚楚可怜。依稀还能看出八年前的惨状。

“这……这事情毕竟和你们有牵扯，也不是我多心狠，但你们对我们多有欺瞒。这不合适。”管叔硬着头皮、顶着被人在背后口舌的风险，出面承认。

“我只有一句交代……签了合同的，要保密。”蒙恬推开嬴政的手，拿手背擦了一下嘴角，“你怎么问，都只有这句话。”

他深深吸了几口气，终于缓回一点精神。

长安刘家的人叹了一声，说：“这孩子现在看着怪可怜兮兮的，我看也逼问不出什么，不如还是请秦家的给我们解释解释吧。”

嬴政说：“那我可以先带他去休息了吗？”

场上沉默了一阵，玄女笑吟吟地说：“隔壁有休息室，就在这儿休息吧，毕竟他也是十佬会的一员，要是有了什么结论，还得通知他。”

嬴政点了一下头，对蒙恬伸出手，说：“那我们先走吧。”看他面色虚白，不禁又问：“要我背你么？”

蒙恬擦了擦眼角的血，睁开一双血染的眼睛，“小爷有腿，自己能走。”

说的倔强，嬴政却听到了几乎不该出现在他身上的“脆弱”。他熟知的蒙恬，字典里就不曾收录过这两个字。

分开的这八年间，他遭遇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