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想起几天前的那个晚上，蒙恬一脸苦恼地说他很想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那会他还很坦然地说不管他到底是什么、在他心里他就是他，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可事情总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他不能否认自己刚才有过那么一瞬间的惊愕，想到附身在蒙恬身上的山神或许并非神祇、而是魔族女王……

“老嬴……”

一声轻呼将嬴政从思绪中拉了回来。他循声看去，却没有发现蒙恬的踪迹。可那声音又不可能是别人……

“白先生，他回去修补结界不会遇上什么危险吧？”嬴政有些紧张地问道。

魔族的事，和他相比，现在已经显得没有那么重要了。可他忽略了一点。

穷奇挠了挠头，问：“刚才就觉得奇怪，你们说的结界……该不会是指’天柱’吧？”

白昭的脸色有些阴郁，其实嬴政刚才就隐隐觉得哪里不太对劲。……或许长久以来他太习惯别人跟他解释一些事的时候很欲言又止，白昭的知无不言就显得有些反常。

“对了……如果说魔族对我们没有杀心、不是来引发祸事的，那所谓的’结界’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变异体的大规模袭击与结界破损之间有直接联系么？”嬴政这才意识到，自己或许一直被蒙恬临走时的那句话和自己心中的成见给误导了。

“老嬴……”

又是一声轻呼。

嬴政愣了一下“……我听见他在叫我。叫了我两声。”

不知道为什么，这声音令他感到焦躁不安，恨不得立刻抛下这里的事情直奔他而去。虽然，那对他而言不太现实，他没有瞬间移动的本事。

白昭沉默地低着头。

穷奇见没人搭理自己，又自顾自地说道：“七日前，’天柱’突然塌了，你们这边难道就没有察觉到么？”

“老嬴……”

焦虑感如潮水一般席卷走了嬴政的全部理智，因为他有一种很强烈很强烈的感觉——蒙恬那边出事了。他紧紧握住泰阿，刚刚在想要怎么去蒙山时，泰阿剑发出璀璨的金光，像是忽然起了一阵狂猛的飓风，霎时，风便止息了。睁开眼时，他看到一株冰蓝色的水晶花在黑暗中熠熠生辉。

泰阿剑发出的夺目金光照亮了这片黑暗的洞穴。

面前一个女人垂着头，静静地端坐。她浑身上下绑了不知多少道玄黑色的铁链，每一条铁链上都贴着符咒。

嬴政一时不知这女人是死还是活，隐隐有些不敢太靠近。

“老嬴……”

蒙恬的声音从这个女人身上传了出来。嬴政一阵愕然，微微上前一步，发现这女人露在外面的手瘦的只有一层皮包骨，看上去森然可怖，银色的头发也很没精打彩地散落，显得很干枯，面色如灰，脸颊凹陷，即便被折磨的几乎已不成人样，但这张脸依然能让人捕捉到往昔那绝色风姿。

嬴政这才注意到，“她”稍稍地抬起头，双眸已经合上，可嬴政却能感觉到自己在被“她”注视着。

忽而，她的胸口处发出一点金色的光芒，从这一点开始蔓延至全身，整个人仿佛回光返照一般，面颊变得丰盈，银色的长发宛如丝绸一般闪着令人心醉的柔光……嬴政从没见过这么美丽的女人。但他的注意力却不自觉地被她脸上两颗对称的墨点吸引住了。不算很大，就像是有人用笔在她眼睛下各点了一下，和蒙恬的两颗痣在同一个位置。

女人眼眸缓缓睁开，露出一双闪着银辉的眼眸。

“我想起来我是谁了……”蒙恬的声音渐渐转变为一个女人的声音，“也终于等到了你。”

嬴政完全摸不着头脑，呆呆地站在原地。

“那天，离开蒙山时，我听到’天’在对我说，如果抽到普通的签，我就能普通地活下去……可惜我的命早已注定。”

嬴政这才注意到，她的左手中攥着那个被涂白的号码球、那个本该被烧毁的红色号码球。他们那时在上面写了两个字，他看到的这一面是“恬”字。

“……我先把这些锁链砍断。”嬴政把心头的诸多困惑都暂时压了下去，虽然他也有短暂地想过这会不会是什么陷阱，可他感觉不是。

也许是因为那两颗墨点。

也许是这同样没来由的信任。

泰阿剑能够很轻易地刺穿变异体的脖颈，但不知为何，无论他如何想要去砍断，却始终砍不断这些铁链。“哐当”声在空寂的洞穴中回荡，竟然显得有些悲壮。

“……没用的……这不是’锁链’，是禁咒。除了我，谁也解不开。……吵死了，别再砍了。”

嬴政只好讪讪地收回剑，好奇地问道：“你为什么要把自己锁在这里？”

“因为不这么做，我饿昏了头，可能会忍不住要去吃人。可是……我已经答应你了。……我要休息了，这东西还给你吧。”

嬴政见她将右手刺入了自己的胸口——那该是心脏所在之处。但挖出来的却并非一颗心，而是一团金色的火焰。这团仿佛有生命一般的火焰从她手中离开，缓缓地飞到他胸口处，然后，融进了他的身体。

这一刻，嬴政仿佛置身在温暖的金色海洋之中，浑身舒泰无匹。忽而听到她最后一句话轻轻地在空中飘散：“我还是没明白……这花是什么意思……”

他突然想起了所有的事——从开始到结束。

自然，也包括她为什么要这样说。

当年，离开这个世界之前，他用最后的力量凝出了这朵花，对她说：“等你想明白我为什么送你这朵花时，就是我输。”

他们有过不知多少次对决，她从没赢过一次。虽然一直在输，她却从没放弃，这或许就是夜族人独有的固执与女王持重的尊严。

其实这是一个圈套。因为没有心的她永远都想不明白这个问题。

……可是，他多么希望自己会输。

夜族的消亡就像是一场星光表演，他们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死了就会化成天上的星星。”

无数星光照亮了她如雪片一样逐渐消散而去的身躯，如此绚烂，如此神圣。

他的指尖触碰到她像是冰雪一样冰凉的脸，两滴金色的眼泪从他眼眶飞出，他说：“别急着走过那座桥，我会去找你，答应我……你一定要等到我的答案……”

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