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事情调查结束后,厂部给出的处理意见,鉴于监护人的监管缺失,以郦飞为首的六个十岁少年,当夜玩耍中以投掷石块为乐,给行经楼下的向阳造成了不可逆转的严重伤害,厂部决定分别给予六个肇事孩子的父母扣除一个月工资,作为赔付金,补偿给向明远家,另外将此事通报全厂,以资警惕。
然后这件事情就此揭过,草草收场。至此之后的很长时间,大院对向阳受伤之事大都讳莫如深,不愿提及。
(时光流逝,以十几年后的眼光看来,对那六个肇事孩子的处罚手段还是判的太轻了,然而在当时当日,扣除一个月工资已经是301厂所能做出最为严厉的一种行政处罚手段。毕竟那个年代,一个家庭唯一的收入来源便是父母亲那微不足道的工资,工资就是一个家庭的命根)
人人都说那六个孩子都有责任,没有一个能独善其身,但在郦飞的脑海中,冥冥之中有一个声音在他的耳边不断响起:当夜砸中向阳头颅的那颗罪恶的石头,就是从你手中扔出去的。
你就是那个罪魁!
这个来自地狱的声音宛如一个可怕的诅咒,紧紧地缠绕在郦飞的身周阴魂不散,让他永远无法摆脱。
从此郦飞整个人像变了个人似的,开朗乐观的少年倏忽不见,代之以沉默寡言,不苟言笑的小老头,终日沉郁着一张小脸,凝着一双浓眉,不知心里深处到底在思索些什么问题。即便与袁野、梁修武他们几个好朋友在一起游戏玩耍,也向少见到他笑逐颜开的那一面。
一个活泼开朗的少年最终成长为沉默寡言的高冷青年。
父亲郦政华知道他的心结所在,便与家人一起开解劝慰,却始终效果不彰。
301厂大院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郦飞再不愿看到向阳,也终有碰面的机会。但凡两人碰到,郦飞便如遇蛇蝎一般,避之唯恐不及,而且每次的相遇都会令他的性子发生突然性的波动,会突然暴戾恣睢起来,就连他身边熟悉的袁野等人也终于察觉到了他的心病。
向阳病中以及出院后的那段时间,肇事孩子的六家大人带着各自的熊孩子,来到医院和向明远家表达了深深的歉意,尤其郦政华更是多次探望病中的向阳,表达自家的负罪感。
可是郦飞除了跟随六家一起行动,前往县医院探视小病人后,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去探望过向阳,倒不是他狼心狗肺,忘记了当初自已犯下的罪孽,实在是他根本无法面对那个拥有一张天使面孔的小男孩。
那唯一的一次探视,他忐忑不安地缀在大部队的末尾,即便郦政华不住口地呼叫他上前,他也不肯往前迈出半步,只是隔着几米之遥,走在最后面。
众人都走到病床前了,郦飞才靠近门边,一眼便望见向阳那满头的白纱布,那耀眼分明的白纱布,每一分每一寸都揭示着他曾经犯下的深重罪孽。
他的心在颤抖,他的脸在发烧,他的全身都在遭受谴责,那张病床宛如似一个审判台等待着他的上场,他,更加不敢向屋内迈动一步。
小孩儿看到门边的郦飞,扬起那张天真无邪的面庞,没心没肺地喊道:“郦飞哥哥!”
这脆脆的一声真似一把尖锐的刀子深深的扎进了他的身体中,那分突如暴增的负罪感压的喘不过气来,几欲窒息。
他头低的更沉了,真到郦政华生硬地将他拉到病床前,他始终都不敢抬头,再看向那天使般的面容。
身为受害者的父亲,向明远更是痛不欲生,那躺在病床上的人儿不是别人啊,那是他的心头肉,他的骨血啊!
他的心头有一千个一万个草泥马呼啸而过,大院那么多子弟,别家的孩子嘛事没有,偏偏自家的向阳却出了大状况,被淘气的孩子们开了瓢儿,
作为一个温文儒雅的知识分子,他忍不住要爆粗口,个板马养的,这他妈的叫什么事儿呀?
儿子在医院做了一次一次的手术,而且都是在大脑上动刀子。为了了解向阳的病情,他翻阅了许多的医学知识,还专程向一些老医生求教了有关的医学问题,以他这些日子获得的医学知识储备来看,无论这些手术成功与否,只要手术是在脑部上施行,那大脑都会受到一定的伤害,只不过是多与少的程度而已。
这可不是别处,这可是一个人的大脑,智慧所在,碰哪儿都不能碰脑袋呀!
他在医院的病房前一直徘徊流连,心焦若焚,孩子的将来可怎么办?治好大脑伤处的向阳会不会成为一个大傻子?万一他的智力受到了严重的影响,那他将来的生活可怎么过?谁来养活他这个智力缺陷的儿子?一切有的没的问题纷至沓来,令他头疼欲裂,直似被核弹炸过一样,徒留下一片废墟。
夫妻二人好多次坐在监护室外,盯着里边人事不知的儿子相拥而泣。
可事情已经发生了,又能怎么办呢?
假如肇事者是个成年人,是大院里的任何一个青年,向明远拼了性命,也要揍得那个人,下半生生活不能自理,让他坐一辈子轮椅都还是轻的。就算拿刀咔嚓了他,也难消自已的心头之恨。
向阳打小聪明,酷似自已,向明远曾经在无数次的梦中给大儿子的未来规划出美好的蓝图,希望他能终有一日跟随自已的脚步,踏进上@海交通大学的校门,这也是他的寄托,然而一夕之间,天塌地陷,这些美好的梦想都化作泡影。
虽说冤有头债有主,可是,可是,对方却是六个少不更事的小毛孩儿,几个十岁上下的未成年人,连法律都不会追究这些毛孩子的责任,只会找他们父母的麻烦,你叫他能怎么办?
他憋了一肚子的怒火,却找不到人发泄。
说来说去,只有打牙往肚里咽,和着泪水将牙齿吞入肚中了。这个哑巴亏,他吃定了,不自认倒霉,还能乍地,你难道去找六个小孩子拼命去,这六个孩子都是毛都没长齐的小东西,根本什么事儿都不懂,你还能把他们怎么着。
向明远不住地唉声叹气,谁让自家的向阳不长眼睛,非要夜晚跑到那栋楼底下呢,话说,那么大晚上,他跑到单身楼到底去干什么呢?他很想问问大儿子,可每次一看到他的那副模样,于心不忍,实在张不开那个口了,最后这个问题烂在他的肚子里,再也没有问出来。
唉,自认倒霉吧。还能怎么着?厂里不是也没有推卸责任么,还大张旗鼓地做了事故调查,报告都送到了他的手上。还扣了那六家一个月的工资以作赔偿,这都够可以的了,还能怎么办?
只能认了!
向阳出院没多久,郦飞不知抽了哪根筋,突然态度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竟然上赶着天天去找向阳,陪着向阳玩耍,一向性子急躁没太多耐性的郦飞非常好脾气哄着向阳。向阳与郦飞的良好关系维持几年,直到向阳的头疼病开始爆发。
袁野猜测,郦飞之所以那几年不间断找向阳玩,可能出于对自己的救赎,出于内疚,出于心理的平衡。
这样平静过了四年,向阳的头也好利索了,上学后成绩还是一如既往的名列前茅,看样子,智力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向明远两口子大喜过望,悬着的那颗心终于放了下来。
大院里的所有老少爷们儿都以为雨过天青,事情就这么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一点的过去,生活又会重新走上正轨。
哪里知道,天有不测风云,不知什么时候,遥远的地方飘来一片乌云,眨眼之间变成了倾盆大雨,伴着雷鸣闪电,从天而降。
四年后,向阳的大脑里出现了一些意想不到的问题。
向阳从小就相貌出众,粉琢玉砌般的小娃娃,在大院里,宛如一个吉祥物般,倍受一众老少爷们儿的喜爱,加之他的家教甚好,待人接物很得人心,他在大院更是好评如潮。
最近几年随着身体的发育,十一岁的少年便已经长到一米七的高个儿,相貌更是出落的英气逼人,俊美无俦,隐隐有成为301大院之草的可能性。
而伴随着他的丰神俊朗,还能持续地听到他以手抚头的不住报怨声,“头疼,头疼!”
刚开始的时候,向明远并没有在意,只以为是青春期的问题,因为院中一些进入青春期的少年经常会出现这样那样的疼痛,似乎在长骨头或者发育中引起的身体不适等等,他们大人都习以为常,没有必要过度关心,所以也没有多想。
渐渐的,向阳抱怨头疼的频率越来越多,当初只是偶尔说一声,而最近一年,几乎每个月都能听到向阳的抱怨声。向明远夫妻才发现他的异样,有一次甚至惊愕地看到,他抱着脑袋独自在自已的小屋里嘶吼,宛如一头困兽般叫喊出声,疼到极处,竟然拿脑袋去撞那结实的墙体。
这一幕震惊到了夫妻二人,尤其那一声声痛苦的嘶吼声更是让夫妻俩焦灼不安。
向阳这是怎么了?
向明远慌忙带着儿子去了市里最大的地区医院。
经过神经内科大夫的层层检查后说:“向先生,你的儿子向阳六岁时曾经受过非常严重的脑部伤害,而脑部一向是人类身体中最为复杂的区域,里面神经元密布,碰到任何地方都会出现意想不到的问题,所以我们初步诊断向阳,可能是当年的脑部重伤引起的后遗症。
至于具体到是什么样的后遗症,涉及到脑部这一繁琐精密的区域,直到现在,现代医学对于脑部的研究和探索还有许多空白未尽之处,你儿子出现的情况也许就是那片未曾发现的问题。”
大夫试着开了些止疼的药,结果并没有什么效果,向阳依然头痛的痼疾不去。郦飞见到向阳的惨状,吓的再也不敢出现在向阳的面前,他害怕,他害怕……
后来向氏父子专程去了一趟省会武汉,希望那里先进的医疗设施和优秀的医学工作者能够治好向阳古怪的头疼病,结果仍然是高兴而去,败兴而归。
向阳始终抱怨头疼,医生用最先进的仪器也察不出哪里出了毛病,便将一切病因归之于他早年的脑部重伤所致。向明远只能接受这一无奈的解释。
最后因为头疼的原因,向阳无法集中注意力于学习,成绩飘忽不定,忽起忽落,直到最后,辍学在家休养。
就在向阳刚过完19岁生日的第二天夜里,一睡不醒,溘然辞世。
郦飞听到噩耗时,忽地里就傻站在那里,就那样不言不语,两眼发直,口中兀自喃喃自语,道:“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反反复复,周而复始。
23岁的郦飞本来有一个充满阳光的明天,就在那一年,少年向阳的意外夭折彻底粉碎了郦飞的美好将来,他的人生从而彻底的改变。
大家发觉他的精神恍惚,大不如前,他自己也抱怨说,经常做到恶梦,总是无法安眠,一夜又一夜,眼看着人越来越瘦,都成了一个人干。
郦母吓的不轻,赶紧让郦政华把四儿子送到医院,这一检查才发现郦飞竟然患有严重的抑郁症。
后来郦飞的人生便是与抑郁症斗争一生,他的未来一直都在与抑郁症做着斗争。
直到某一天,他纵身一跃,离开这个世界。
纠缠他一生的烦恼苦闷终于消失了,
然而,他也随之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