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两千多名等候签名的读者中,有两人给应接不暇的袁野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快到十一点的时候,匆匆忙忙来了一个穿着白色长袖衬衣的青年,排队站在外面将近36度的高温下,还坚持戴着黑色口罩和黑色棒球帽,还有什么丝巾之类的东西,总之脑袋上层层包裹,捂得严严实实,没有露出一丝皮肉。
他捂得这般严密,也不怕中暑休克。
若是这个男子穿着这身打扮走在皇后大道、弥敦道都没什么问题,奇装异服就奇装异服呗,顶多路人看两眼便过去了。香港终究是国际大都市,世界各地的民族种族汇聚于此,大家见多识广,早已经见怪不怪。
只是他这副尊容现身新亚书店门口则叫人不得不侧目而视,毒辣的太阳底下,那般捆粽子一般的打扮,太吸引眼球了,几百人中出了这样一个异类,想无视都办不到,现场排队的所有目光全都齐齐射向他,看西洋景一样盯着他看个没完。
甚至整个签售会的热闹气氛都被这个异类喧宾夺主了片刻,节奏明显被他带偏了过去,很多的读者光顾扭头盯着看这个怪人了,居然忘了继续移步前行,等候签名。
直到他身后的人实在忍无可忍,替他感到热的心慌,道:“老兄,天这么热,你还这副模样,不怕捂死么?”
这句话已经憋在他心里十多分钟,终于吐了出来。
那个怪人也可能是热迷糊了,舌头有些大,吐辞很不清晰,含含糊糊地道:“我……得了……重……感……冒,没办……法,不……得不……这样……”
大家这才释然,原来是个病号,而且是个狂热的《数风流人物》拥趸,要不然怎么会拖着病躯,冒着酷暑,还要拼命赶过来参加签售会。
这是何等的精神?
大家不禁对这个男子肃然起敬,这真是我辈楷模,是我们的榜样。
什么是拥趸,这才是真正的拥趸。
这般想来,那份古怪的装扮反而失去了那耀眼的光华,大家的好奇心淡了下来,虽然还有一些目光逡巡不去,却再没有人当他是刚刚从动物园跑出的黑猩猩了,看过去的眼神已经大不一样,都是想表露一下他们的景仰之情,对这个铁杆支持者的无限崇敬罢了。
外面发生的一切,早经方文澜的包打听传入袁野的耳中,袁野自然对那个青年男子生出好奇之心,想要看看是何方神圣。
终于排队轮到这个青年病号的时候,袁野抬对看向这个身材高大的男子,终于见识了这个奇葩。
那男子弯下颀长的身体,趴下身去,凑近写字桌前,与袁野只有十公分的距离,用他那别具磁性的男中音说道:“吉衣里予先生,我是这个世界上,您最最忠实的拥趸,自从您在《星报》上的第一篇副刊连载后,我就深深迷上了《数风流人物》,从此便成为你门下走狗,矢志不移地追随着您的脚步……”
他的声音浑厚,胸腔里似乎藏了一个小音箱,说起话来,立体感甚是强烈,自有一番韵味,袁野装作一个合格的倾听者和颜悦色地听着他的热情表述,其实内心却是说不出的无聊和不耐。
说真的,也怪不得他,不能说袁野慢怠了自己的拥护者,只是……
今天这样的话语,袁野已经轮番听了不下七八十遍,他都听吐了。
当第一位热情的读者在袁野面前倾吐自己的崇拜之情时,当时的少年哪见过这等阵仗,顿时热血沸腾,激情澎湃,情难自已,止不住握住人家的猪蹄好一通感谢,只觉自己这个钟子期终于遇见了俞伯牙,倘若不是签字现场,他恨不得摆香案,放猪头,歃血为盟,与这位读者结为异姓兄弟,以解此时的激动心情。
然后类似的话语,类似的场景走马灯似地走了一个又一个,再碰到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直到他听到这位青年病号的话,已然心如止水,古井不波,兴不起半分涟漪。
再好听的话,听多了,也就听腻了。
短短两个多小时的功夫,他便由一个吴下阿蒙,迅速成长为一位久经考验的布尔什维克战士,面前的这些读者们功不可没。
袁野也知道这些好听的话语都是每一位喜欢自己的读者发自内心的热爱,对《数风流人物》的热爱,对袁野本人的热爱,是一份非常纯洁的感情,容不得一丝的亵渎和玷污。他们的热爱是纯粹的,没有一点功利心思的,因为喜欢,所以喜欢。
他深表理解,并无条件感谢这些支持者的纯洁思想。
可他袁野终究不是夫子,不是王阳明,不是曾涤生,他只是一介凡夫俗子,衣服穿少了会感冒,吃黄豆多了会放屁,他就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平头小百姓。
面对一两个人的喜爱,三四个人的喜爱,他的心脏能够承受住,可以表现出一个正常人的心理反应。但是换作一百人的喜爱,一千人的喜爱,恕他心太小,承受不起,只能戴起面具,公式化地对待他们了。
袁野努力挤出一丝笑容,熟练地说道:“非常感谢你的大力支持,您拖着病弱的身体,顶着酷暑,来到新亚书店参加我的签售会,我非常感动,有了您这样的支持,我会再接再厉,争取写出更加优秀的作品,以报答你们的厚爱。”
这番话早已熟烂于胸,张口便来。
那个青年病号好像是肚子里憋了许多的话,一直不得抒发,今天终于见到袁野这个作者本尊,不由跨过那道陌生人的合理距离界限,握住袁野的右手,深情款款(袁野可以百分之百肯定自己的判断,这个混蛋就是那种看……反正很古怪的一种表情,他仿佛草原上的一只野兔,被空中的鹰隼牢牢盯住,半点动弹不得)地说道:“哎呀,吉衣里予先生,我没想到你如此年轻,说实话,你的《数风流人物》写的太好了,太精彩了,
每一天报纸上的连载,我都要重复看个七八遍,直到能够背诵为止,您能写出这样无与伦比的小说,太厉害了,太了不起了,我对您崇拜的五体投地……”
青年病号操着一口半文不白的香港普通话喋喋不休,各种好听的话儿说个没完,宗旨只有一个,极尽美言,夸赞袁野。
可此刻的袁野眉头早就皱成了一个大疙瘩。
人家口若悬河,不停地夸赞自己,当然袁野的心里是十分受用的,只是你欣赏我的书,喜欢我这个作者,何至于老握着我的手算怎么一回事,何况现在是盛夏,两个男人的手长时间握在一处,不用两秒钟,汗就出来了,更为甚者,袁野受不了对方握住他右手的那股特别的劲儿,委实坐立难安,却又不好发作,毕竟对方是自己的支持者,尽量不要得罪。
后边的读者看着这个青年喋喋不休,说个没完没了,再好的涵养也有忍受不住的时刻,最后忍无可忍,用调侃的语调道:“喂,感冒的先生,能不能长话短说,尽量快点,后面的队伍还有很多人呢,大家都在等着,你再呶呶下去,你的感冒倒是好了,后边所有人怕是都要中暑住院了。”
没想到青年猛地一回身,恶形恶状地吼道:“一边呆着去,我正在跟我仰慕的作者说话,请闭上你的臭嘴。”
那狰狞的表情把身后之人吓了一跳,只觉得不能跟一个头脑发热的疯子一般见识,便做了鹌鹑,不再吱一声了。
然后青年再度回头,用极尽温柔的眼神望向袁野,那眼神,那眼神,袁野浑身兀自一颤,陡然抽开被他握了半天的手,还不忘用左手使劲搓了搓自己的手背,一层鸡皮疙瘩泛了起来。
他这是几个意思?难道他想跟我……
袁野不由得一阵脑补,煞时间冷汗就下来了。
他脸色变了又变,声音忽地拔高,急促地说道:“先生,你有什么要求尽量提出来,我一一满足你就是,不过你看后边的读者也排了半天的队伍,他们也想等着签名,大家都相互体谅一下吧。”
你赶紧的,麻溜地滚蛋,别在小爷面前晃悠了,小爷的小心肝都受不了了。
那青年意犹未尽地止住话头,道:“好吧,能帮我写下‘致章戎,希望这本书能陪伴你一生,给你带来幸福和快乐,您最忠实的吉衣里予。’”
这他么的也太肉麻了!
可袁野也顾不了这些了,他只想快点将这位瘟神礼送出境,真是惹不起的主儿,再要让他在身边呆一秒钟,袁野都忍无可忍。
袁野迅速满足了这位青年病号的要求,青年病号依依不舍地问道:“吉衣里予先生,我能得到您的电话号码么?”
这家伙还没完了!
袁野登时一个头两个大,这古怪家伙的热情不是一般的大呀!
反正袁野感到应付不来,他已经自动将对方列入危险对象,“抱歉,我来自大陆,目前家里还没有安装电话,敬请谅解。如果有什么问题,可以打《星报》编辑部电话,电话是……”
这是方文澜交待的话,碰到难缠的读者的应对之法。
青年病号这才遗憾地离开。
袁野抹了一把汗水,长出了一口气。唉,终于将这尊大神送走了,不过这个章戎的名字似乎在哪里听到一嘴子,谁说的来着,现在脑子混乱的很,一时竟然想之不起。
这个青年人走后,便再没出现一个奇葩人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