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落原不担心不受到欢迎,因为从小到大无论她在哪里都没有受到过真正的欢迎,她所面对的从来都无非两种,一种是恭敬,另一种是敌视。但文易水这种不解释的仇恨大概还是她第一次遇见的,就连文易水自己都感到奇怪,他从来没有这样毫无理由地去厌恶另一个人,甚至可以说沐落原,一个女生,居然是他此生中第一个令他心生怒意的人。每每他一见到她或者一想到她,那些沧桑而又古老的画面便又一次席卷而来,如末日重现。
他不认识沐落原,但他一眼就能看出她是来自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有过什么样的经历。她的所有资料像无线电波一样在他的脑海中飞速解码,所显示的在他看来却都只是一些平淡无奇的东西,所以他愈发觉得懊恼和不可思议。
黄昏的时候,带着这些可笑的愤怒和疑惑,他以对着沐落原的凳子一记凌空飞踢作为最后的发泄方式,然后重重地摔上教室的大门走了出去。
校门已经锁上,但这并能不影响到什么,文易水的俯下身体,仅脚尖着地,双手几乎贴到了地面上,如果一只同蓄势待发的猎豹般面对着大铁门,下一秒,炮弹出膛,他也真的像一枚炮弹一样被轰到了门上,脚死死地踩住门面,双手则紧紧地抓住了门顶上的装饰,说是装饰,其实也为了防止有人翻门而设计的,一整排的铁锥被牢牢地焊接在门顶,仰头向天,锥子的顶部寒光闪闪,宣示着它是一件怎样的断子绝孙利器。
双手紧握锥尖,一脚猛蹬在门上,腰部骤然发力一甩,腾空!回旋!落地!文易水居然在这个破旧的校门前做出了堪比国家体操运动员级别的动作,刹那之间的方向逆转,完美着陆,就是波斯王子也不曾有过比这更加潇洒的动作。
可惜没人能够看见,当然就算看见了也不会怎样,翻墙只是一项日常,辣中每一个学生包括绝大多数女生都会的日常,当然咯,文易水过墙的方式确实要更加飘逸一些,那是因为他真的不想在爬过那些锥子的时候一屁股坐下去。
放学已经很久了,门口别说学生,就连起早贪黑的商贩们也已逐利而去,站台前空无一人,他也不指望现在还会有一辆末班车来这里等他,顺着那些熙熙攘攘的街道,文易水健步如飞,匆忙得像是一只急行军中过街的老鼠,周围的景色在他身边不断变换,鳞次栉比的高楼飞快地向后退去,暮色四起,霓虹灯光渐渐闪耀,灯光的尽头是一座朦胧的长桥,河间的雾气淹没了桥上的灯火,火光在河流中燃烧,河的尽头是另一片鳞次栉比的高楼。
快到楼下时,文易水走进了一家装潢简单的路边小餐馆,用一顿更加简单的伙食解决了今天的晚餐。小区的电门也已经关了,说是门,其实也就一米来高,半个俯冲,五米跨栏轻松飞跃,直到他开始上楼时,保安敬仰的目光和肮脏的咒骂才慢悠悠地从后面追了上来,楼道里的灯似乎坏掉了,于是他只有一路摸黑向上爬去,等到终于走到家门口开始找钥匙时,才豁然想起自己的手机其实也可以作为临时手电筒,又不由得大为懊恼。
门在一片“吱呀吱呀”的声音中被打开,屋里同样也是一片漆黑,不过他早已经习惯了,在黑暗中轻车熟路地摸索到了电灯的开关,光明瞬间充满了这个不大不小的屋子。与他的晚餐比起来,他的家里则更加完美地解释了什么叫做‘家徒四壁’,一张桌子,一个沙发,这就是客厅里全部的摆设,其实这个客厅自己也是个摆设,因为从来没有哪个客人真正来他家做过客。他走进卧室,里面同样也只有一张床和一台电脑。厨房的门是被封死的,这证明他的家里没有人做过饭,事实上家里一直也只有他一个人。易文水有一个埋藏在心底的秘密,那就是他没有哪怕一个家人,这个秘密唯有他一个人知道,原因也是。有时候望着满屋的死寂,文易水也会想,自己这个样子也算是个没车有房、父母双亡的抢手对象了,旋即,又哑然失笑。
只要一回到家里,洗漱完毕后,其实也就没什么好做的了,斜靠在窗前,他开始计算着这一天发生过的所有事情,并把它们小心翼翼地记在账本中,就和从前一样。但只要稍稍一想,脑子里又全都是关于那个转校生的事情,他以为黄俊熊只是因为邀请被拒而去找沐落原的麻烦,虽然这违背了他对熊老板的理解,但其实他就算知道了这是黄俊熊父亲的要求,也不会有多大兴趣去关心原因。他只想知道,为什么,自己一看见那个女孩时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愤怒,一个人的喜怒哀乐终归是有原因的,这事儿发生自己身上就更加奇怪了,唯一的解释就是那个女孩有着不平常的身份,但是能有什么不平常的呢?她还能有八国血统?想到这里他又自觉有些好笑,也许真是自己的脑子出了问题,改天换一个新的用算了罢。于是,他关掉了灯,一脚踢开被子,仰头躺倒在了床上。
明媚而又皎洁月光透过窗户映照着他的脸庞,窗外树的影子歪歪斜斜地散落在木质的地板上,美得像是童话中精灵们建造在树顶的小木屋。
于是他又起身站了起来,拉过窗帘,把窗户也关上了。
沐落原此时也还没睡,萧梦晨一直在她旁边,央求着教她那些古老的中世纪宫廷礼仪,这是她哥哥跟她瞎扯的,不过沐落原也偶尔了解过一些,虽然她显然不是一块当淑女的料,因为一直她在要求着学习男性的。沐落原在做了几次简单的示范之后萧梦晨就已经能够开始自顾自地练习了。沐落原则开始思考今天发生的一大片事情,当然她不像文易水那样是为了恒久的记录,只是有件事情单单让她烦心罢了。
文易水对他自己无名的愤怒感到不解,但他不知道的是,其实沐落原对他也有着同样奇异的感觉,不同于文易水的厌恶,沐落原在第一看见文易水时,居然有一种旧友重逢的感觉,仿佛有着一个横跨千年的约定,昔日里那些精美的信物都已在冗长的光阴中消逝,留下的唯有一声古老的誓言,一个坚定的,‘我必欲如此’的声音。当她站在讲台上时,目光在空气中随意地飘荡,文易水就这样映入了她的眼帘,那一刻,她仿佛听到内心有一个虚弱而又狂妄的声音正在疯狂地咆哮,那声音已枯如腐木,却又纵情宣泄着,连同她自己也莫名地为那个声音而激动,她真想冲上前去,紧紧地抱住那个从未谋面的人,开心地告诉他:“我做到啦!我做到啦!”可是,当她离开讲台,男孩的目光缓缓转来时,那双眸子里的颜色却分明已经黯淡了,空洞的眼神像是答案,回答她的是那个古老的预言。于是,她心中的声音也在此刻戛然而止,似乎是在思虑,可良久之后,却又只传来一阵长久的呜咽和叹息。
原来,故事的结局还是会和千年前一样。原来,当年的约定,你早已经忘了啊。
文易水昨晚一整夜都没睡好,他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他梦到自己又回到了沐落原刚来时候的教室里,台上的那个女孩子正在做自我介绍,忽然她停了下来,像一只轻盈的蝴蝶那样飞快地跃下了讲台,他一脸迷茫地看着那个迎面扑来的女孩,而她居然就这么直直地抱住了自己,文易水本来很想要把她推开,可当他抬起头时,才发现自己身前的女孩竟然正在开心地笑着,绝美的笑脸上洒满了幸福的泪水,她不停地说着:“啊!我做到啦!我做到啦!你看!我终于做到啦!”笑容天真,宛若孩童,无邪的笑容畅然飞翔,划开了冻原的冰雪,沉寂的心也终于在此刻悄然复苏,他不忍心就这样推开她。于是,在梦里,她就这样一直紧紧地抱着他,他也任由她这样抱着自己,周围的同学像木乃伊一样静静地坐在旁边,面无表情,梦里的他却没有感到丝毫奇怪,甚至觉得就应该是这样,他就这样度过了一整个夜晚,物是人非,花好月圆。
好消息是,托这个梦的福,文易水终于知道了自己为什么会对沐落原有那种奇怪的感觉了,现在他已经知道她是谁;坏消息是,他好像真的像被沐落原抱了整晚一样,没用的老腰到现在都还笔直地挺着,脖子也像是被人打了一拳似的转不过来。
不过,他想:如果真是他的话,就这么抱一下也不算辜负当年的情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