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就停在山脚下,旁边有几栋低矮的平房,最右边是一家餐馆,应该是平时矿上工人就餐的地方。
“你饿吗?”陆司瞧了瞧里面,这是一个设问句,因为他问完这句话之后就已经直接走进去了。
萧离看了看表,差不多已经到饭点了,回家赶晚饭确实不大现实。
餐馆几乎还是全新的,这也不难理解,这片矿山也是最近才开始开发,饭店老板无非也是逐利而来。里面的人很多,大多都是在这里工作的矿工,有些连工作服都还没脱,就三三两两地坐在一起划拳喝酒,整个房间显得闹哄哄的。
“吃什么?”
“你点。”萧离看了一眼菜单就觉得头皮发麻。
在屋子的最里面,萧离看到了一个很不该看到的人,如果说在这之前,他还会觉得奇怪,那现在他一点都不这么想了。
文易水在那里和两个矿工模样的人有说有笑地聊着天,旁边还坐着一个漂亮女人,三十来岁左右,应该也是圣使的人。
“文易水,你怎么在这儿啊。”萧离故作惊讶地走了过去。
文易水似乎也很惊讶他在这里,“唉,你不是请假了吗?怎么也来这儿了?”
“我还奇怪你呢。”
于是两个老嫖客就这样心照不宣地狂飙着演技。
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看了会流泪,因为这二位都没读过他的书。
“易水,你同学啊。”旁边的一个矿工问。
“嗯,一个班的,萧离,这两个是我叔叔,这位是我婶婶。”文易水指了指旁边几人。
那你叔叔还真有本事,取了这么漂亮一个婶婶,萧离想。
“这位是?”文易水看着陆司。
“我儿子。”萧离知道,一切解释就是掩饰,虚则实之实则虚之,他现在说陆司是谁都无所谓。
“没大没小的,”陆司没好气的一巴掌拍在萧离的头上,然后笑脸如花地打量着文易水,“我也是他叔叔。”
旁边的服务员赶紧把菜上齐,果然越是边远的餐厅上菜就越快,分量也很实在。
“你怎么在这儿?来这边开矿啊,是不是高考完了直接打算来这儿上班。”萧离问。
“挖矿好啊,工资高,就是苦了点,今天我奶奶生日,我来这儿等叔叔和他们一起回老家,你呢?”
“我陪叔叔来这里和别人谈点小生意。”
“煤老板啊!”文易水惊讶地看着陆司,崇敬地站起来和陆司握了握手,“看不出来啊,萧离,你咋还有个这么有实力的叔叔。”
“哪里哪里,就一个亿出点头的小项目,算个什么事儿。”陆司吹起牛来也是一点都不含糊,说罢他把外套脱去卸椅子上,然后在萧离震惊的目光中露出了一根比牛套还粗的金链子。
论演技,无论萧离还是文易水,在陆司面前毫无疑问都输了。
“不得了哇,我们这些人一辈子加起来怕都没见到过这么多哟,不知道这位老板贵姓。”旁边的一个矿工带着羡慕的眼光看了一眼陆司的金链子,恭敬地敬了一根烟过来,萧离想也许这真的是个矿工。
“萧司,什么老板,都是运气撞到了,也都没读过什么书,早出来打拼了几年而已。”陆司懒洋洋地伸过一只手接过了烟,放在桌子上,表示不屑于抽这样的杂烟。
萧离在心里真是对陆司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这副暴发富的样子真的是暴到骨子里去了,既然说了是叔叔,名字他也顺便改了。
递烟的矿工似乎有些尴尬,但也还是挺感激陆司这样一个大老板没有直接拒绝,反而是接了过去,这样至少还不至于当着这么大群人的面打自己的脸。他干咳了一声,笑着回应陆司:“是啊,都是苦日子熬过来的,不过还是你们这些大老板有办法,我们这些下苦力的忙一辈子也就图个糊口而已。易水,叔叔没什么文化,你婶婶也是,你是我们家唯一一个有点出息的娃,你那个哥哥以后多半也要走我们这条老路,你可要好好把书读出来,考个好大学,我们这祖祖辈辈几代人那都是脸上得了光啊。”
“你小子也是,你爸妈把你和你妹妹两个拉扯大也不容易,考不上大学我看你有什么脸面见他们,叔叔这辈子钱,房子,车,女人,什么没有?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走外面去还不是被人家看笑话。”陆司一副深有感触的模样。
“没什么用,你们那个时候是时代好,现在大学生满大街都是,给人拉车都没人要,读出来有什么用,再说你那次出事后又生不了孩子,留那么多钱干什么?迟早还不是留给我的。”萧离不以为然地吐露出一个惊天秘密,空调听了在心底一直咯咯地笑个不停。
好小子,陆司在心里感叹道。
“嗨呀。”矿工也是惊叹萧离这个叔叔身上还有这层故事,不由得在嘴上替他哀叹了一声,心里却已经乐开了花。
“没孩子又怎么了,你小子这么不听话,老子去领养一个也不留给你。”陆司没什么办法,只有顺着他的话说下去。
“那还是要不得,”矿工忙摆了摆手,“那毕竟都是留的一样的血啊,留给亲侄子怎么也比给外人强,我们这群下苦力的天天在这里拼死拼活,还不都是为了让后人少吃点苦。”
“是啊,谁不想让后人过好点,少走点我们当年走过的弯路。”陆司感慨道。
“可怜天下父母心,要不是有难处,谁会来这儿,当年跟我一起出来的好几个师兄师弟,还有带我们下矿师傅,全都埋下面肥了土,你别看我们这些人现在还坐在这里好好的跟你聊着天吃着饭,说不定明天就躺下面了,连个尸骨都难找着。去年我那个师兄,谁都知道那个矿里边危险,容易透水,都不敢去,只有他去了,没办法呀,家里几个娃都在上学谁来养活,结果呢?老板赔了四十万,我们一群工友凑了几万,好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
“现在技术条件好了,矿上出事没那么多了吧。”萧离知道矿下危险,但很多时候都是操作不当的问题,真的因为勘测问题出事的情况其实很少,当然,一旦出了,基本就是毁灭性的。
“那也得老板舍得买设备啊,”矿工望着萧离焦急地说,旋即又看了看旁边的陆司,“现在国家是管得严了,这几年出事的也少,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脚的。矿下的事谁又说得清楚,就是一百次没出事,只要有一次你撞上,那你这辈子就全赔那儿。再说,你以为矿下光是瓦斯透水这些问题啊,那下面四五十度,天天穿着个工作服背着一大筐子东西在里面,刮的风都是热烘烘的,还全都是灰,要干个几年,保准你浑身都是病,干我们这行,没几个活过了六十的。”
中国人的平均寿命是七十二岁,也就是说矿下的生活就夺走了他们整整十年寿命。萧离没下过矿,但根据他去地下室的感觉,一直觉得矿下应该是很冷,没想到居然会热。
“人活一辈子,一条命,都是老天爷给的,真要哪天我们埋下面了,那也是老天爷的意思,要怪就怪我们只有这个命,但你们不一样,你们读过书,以后的路也多,别羡慕别人有钱有势,那都是别人凭本事挣来的,我们这些大人给不了你们什么,送你们去读书,是给你们一个机会,一个翻身的机会,把不把握得住要看你们自己,你现在不好好学,以后也来走了我们这条路,那也怪不到别人身上。”
“现在大学生都多,毕业也不好找到工作。”文易水感慨道。
“不好找工作?哼!”他叔叔回头瞪了他一眼,“我们那时候不是你去找工作,是工作来找你,你要么就饿死,要么就来这里拿命换钱,还找工作?人活着在哪找不到工作?还不是吃不了那个苦,只要有了文化,哪里不是机会?你自己不去打拼,怎么找得到工作。”
“矿下那么危险,你婶婶就放心啊。”萧离看着旁边那个自称文易水婶婶的人。
“不放心又有什么办法,他哥哥今年就要考大学了,一家人拼死拼活也要送他去读啊,哪怕成绩再不好,现在这年头一个高中文凭顶啥用。”
“可以去考个程序员。”萧离想,都是挣得多死得早的工作。
“管他读什么,看他自己,我们送他去上个大学也是尽力了,读不读得出来那都是他自己的命。”旁边的妇女说。
“人类的生活现在这么难啊。”空调在心里问,她知道这世上发生的变化,但这还是她第一次接触到这个社会最底层人的生活,还真是世上处处是痛苦。
“有好也有坏,不过没几个觉得自己好过的。”萧离回答她。
“我一直觉得你们就生活得挺好的。”
“那是现在,这几年国家变化大,普通人的生活自然也慢慢变好。”
“从前的人类不是这样的,伊甸乐园的时候。”
“那是我们自己的选择,”萧离打断了她,“自己生活困难还能是别人的错了?”
“你们现在一个月工资能有多少?”旁边的陆司好奇地问。
“我们哥俩都是老员工了,一个月能拿个八九千吧,有时候过年,老板心好,请我们吃个团年饭,也会给点红包意思意思。”
“我靠!”萧离和文易水同时惊呼了一声,在这么一个小城市。这工资比他们学校的老师高多了。
“八九千又怎么了,我们干了几十年,这辈子也就这样,再高也不可能了,你们读了书,以后慢慢往上爬,到时候还会看得起我们这点。”
“还是不错。”陆司微微点了点头,表达了一个上层煤老板对他们‘高薪’的认可。.
“哪能跟你们这些干大事的人比。”男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走吧。”陆司抹了抹嘴,表示自己已经吃得差不多。
“嗯,我也差不多了。”萧离站了起来,对着文易水挥了挥手,“走了,你们几位慢用。”
“嗯,再见,叔叔慢走。”
“叔叔,”回到车里,萧离似笑非笑地看着陆司,“你那几个亿的财产啥时候给我。”
“等我哪天发财了再说吧,那个就是你们班的卧底?没什么感觉啊。”
“所以谁都没想啊,不过他那几个叔叔应该真的是矿工吧。”
“谁知道,我又没下过矿,感觉像是真的。”
“真的假的都一样,反正文易水肯定是跑不掉的,今天出现的圣使应该也是被这古剑的波动吸引来的,不然那个女孩子没理由放过我们。”
“走吧。”萧离把车窗摇开,背后依然是一片青山绿水,清醒的空气迎面扑来。那个矿工说得对,父母送他读书,就是给他一个机会,未来的路得自己走,但无论是他还是文易水,都可能走上大人期待过的那条路了,从他们接触这个世界的另一面时,另一条截然不同的路就已经出现在了他们面前,比矿工还要危险,但这就是他们的选择。
“这就是你们班那个狱吏?”萧离猜错了,刚刚那个苦口婆心教育他和文易水的人,才是宗师级的演员。
“嗯,三天两头在学校里搞事,就差把id挂在黑板报上了。”
“很帅啊。”旁边的女人也完全从一个矿工妻子转变回来,一脸花痴。
“觉醒的天使越来越多,是不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关我屁事。”文易水安逸地把手靠在椅子上,“他们爱怎么闹就怎么闹吧,我看好我的戏就行了。哎,伊晴你注意点形象,你老公在这儿呢,能不能别靠我身上。”
“有什么关系,你还不是我看着长大的。”被称作伊晴的女人撇了撇嘴,“还以为真是那把剑出现了,结果又只是个假货。”
“你要看真货我那儿不是一大堆,哪把不是真的。”文易水不满地说。
“你那些都是什么玩意儿,也就你自己嘴硬,不过今天那个小姑娘倒是不错,怎么样,要不要考虑去拿下啊?”
“要死的。”文易水不耐烦地在椅子上晃来晃去,原本就松散的椅子发出咔滋咔滋的声音。
“怎么?”
“圣使老大的女儿,那是能惹的吗。”
“你们班那个沐落原不也是,我看你还不是一样泡地不亦乐乎,还假装拒绝人家。”
“也是要死的,我说你们哪来的这么多麻烦事儿,都说了关我屁事,长得漂亮又有什么用?能当饭吃?能吃几顿?”
“那个沐落原,你就真没动心?”
“动不起,不想动。我说你自己又不是没男朋友,就坐你旁边,这么好一个矿工,为国为民的,怎么成天就瞎操我的心。”
“就看你一个人还单着嘛,我这个做婶婶的难道不该操心一下你的终身大事?就看着你又单身一辈子?人要看开点,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没忘记那个女孩?”
“嗯?”文易水斜靠在椅子上轻哼了一声,微笑着盯着她。
伊晴双手不安地摆弄着衣角,她知道自己已经触动了不该提及的东西,但既然已经说出来了,况且还是大家早就准备好的,她不得不继续说下去。
“就像你往常说的那样,从前的事情在从前就已经结束了,你已经孤单了这么久,没必要苦苦守在自己的窝这么等下去,再者,当年的事情,我们也没有人觉得是你做错了”末了,她看了看傢雨又补上一句:“这也是我们大家的意思。”
“芥儿呢?”文易水抿了抿嘴,微闭上了双眼。
“她不知道。”
“怎么会孤单呢?这不是还有你们吗?”
“我们只是奴仆。”伊晴低头说道。
“哦,是这样啊。”文易水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那萧离、黄俊熊他们呢?”
“只是过客。”伊晴紧跟着回答。
“谁不是过客?谁敢发誓陪我走到最后?”他的声音忽然提高了几分。
“谁敢?”他喃喃自语道。
“至少她,我觉得不会回来了。”
文易水抬头看着她,她面朝文易水的方向,却不敢与他对视,呼吸絮乱,神色慌张,双腿紧靠着桌角,依旧抑制不住微微的颤栗。
“也许是很早以前我没有说清楚,也许是当时我的表情太轻松了。”文易水微微一笑,“那好吧,我再说一次。”
“不要揣测我的意图,你们什么也得不到,你们说过会帮我,那就要听话,你们想要什么,要做什么,我不干预,但你口中的那个姑娘,是个对我影响很大的人物,你我能有今天,也多半承她恩助,而她与我所经历的那些事情,对我而已也都是很重要的事,我曾在漫长的岁月中追忆过她的存在,就像一个形容枯槁的老头去追忆他的童年时代那样。”
“正你刚才所说,你们只是奴仆,那么关于她的一切,于你们而言都是绝对的禁忌,所以不让你们提及,不让你们参与,你们就要听话,这件事情我决意等下去,而你们若是再有一个敢逾越半步,我会……”
文易水顿了顿,忽然发现已经威胁不到他们什么,大家伙儿早就跟从前不一样,已经不用再倚着靠着想着他了,思索了半天,只得嘴硬着憋出一句,“我会永远离开。”
伊晴没敢抬头,小的时候,他被所有人称作天才,长大以后,她跟随着眼前这个男人干掉了数不胜数的天才,有时候,她也不知道到底自己这群人在这个男人心里,究竟有几分斤两。
“需要转告一遍芥儿么?”傢雨小心问了一句。
“不必了,”文易水摇了摇头,而后拿起杯子向屋外走去,“她不像你们。”
“那个姑娘呀那个姑娘。”文易水走出门外,晃着杯子靠在门框上,也许是夕阳的余光在杯中酿得太久,令他有些恍惚,有些微醉,望着天边落日余晖,纵使他闭上双眼,依然可以感受到面前那鲜红灼烈的光。
“你跑哪儿去了啊,我的那个姑娘,我都快要忘记你的样子了,快出来吧,我要走了,芥儿这么多年一直发了疯找你,那可是你的情敌啊,都懒得见一见吗?你也太自大了吧?我他妈都快成仙了,也不出来送送我嘛?你再这样,我可真带着芥儿跑啦,保证去一个你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还有那个新来的沐落原,也要抢你位置啦,唉~你总是这么呆头呆脑的,让你进油锅你也上,你不会还像原来那样傻乎乎地吧?老公也快跑了,真惨呀~你不在的这些日子我过得可好啦,还发了财,当过官,谁也不敢惹我们啦,我们已经天下无敌啦~哈哈哈~”
他依着门框,低头轻轻地笑着,晶莹的泪花在眼角闪烁。
“这世上变化好大。”
傢雨,伊晴,仃雪三人都看着门外独自伤感的文易水,服务生小心翼翼地藏在他身后,怕他偷偷把杯子拿走,文易水没有注意到身后的人,不过好在他的人生反正也总是这样,夹杂在一群无关紧要的人中间,东拼西凑着,直到最后末了孤独终老,老无所依,无依无靠。
靠无可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