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至中天,周遭寂寂无人,云峥、云泽并肩立于陵阳城下,抬头仰望高耸的城墙。因着月色的缘故,两人的面容有些朦胧,神色难以瞧得真切。云峥忽然轻声道:“三弟,如果此行我有什么意外,云家日后就交给你了。”
云泽惊愕地盯着云峥的侧脸,似是在甄别他言语的真假。鱼莲心确实是个棘手的人物,但云鱼两家师出有名,携众讨伐,怎么算赢面都在己方,何故他竟会在此交代后事?云泽仔细观察,发现云峥此言出自肺腑,不由皱眉道:“大哥何出此言?”
云峥不便泄露暗中另一桩计划,淡笑道:“有些事你将来自会知晓。”他轻轻拍了拍云泽的肩膀,温言道:“无论曾经发生过什么,你我同为云渊公的血脉,这是不争的事实。我们自小一起长大,是至亲兄弟,若我真出了事,由你接任掌门,为兄也放心。”
云泽陷入沉默之中,温润的神情中夹杂着一抹愁绪。他不解云峥为何忽然如此疑虑,与他平日的性情大相径庭。他隐隐感觉这回兴师动众非是讨伐鱼莲心那般简单,各种思绪纷至沓来,他忽地福至心灵,脸色不由微变,低声肃然道:“与蓬莱有关吗?”
云峥惊诧地打量了他一眼,未曾想云泽竟一举猜到了关键。云泽瞧清云峥的神情,知道自己一语中的,心情不免有些复杂。巨峰之巅,他业已见识过蓬莱那群人的可怖手段,自己根本没有资格与之并论,中土面临的浩劫亦非他所能想象。
看着坦然无畏的云峥,云泽顿觉有些自惭形秽。他虽不知此行与蓬莱有何干系,但是他明白世人为权势争强斗狠之时,云峥已然为了中土安危,罔顾生死,毅然抗魔。他本是世家温良公子,此时不免自愧于内心的阴暗。自从父亲离奇亡逝,至今他都觉得自己漂泊无依,已经许久没有感受到亲情的温暖。
云峥微笑着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道:“我希望你能够置身事外。”言毕他沿着城墙往上纵飞,云泽因其言沉默了半拍,然后纵身紧缀而上。陵阳云家分支完全倒戈鱼莲心,城中消息被全面封锁,两人听从云峰的建议,决定夜探陵阳城,调查幼童失踪是否另有别情。
两人在陵阳城偏僻处悄无声息上了城墙,举目四望,映入眼帘的是大片的阴影。城中连绵的民宅店铺一律关门闭户,偶尔亮起的零星烛火,须臾间便被熄灭。街上更夫来去匆匆,更声透着虚软怪异,想来是被近来接二连三的幼童失踪案折腾得如同惊弓之鸟。
双月争辉,却也不可能真如昼日。在举城黯淡中,云家大宅的灯火通明尤其醒目,两人轻而易举就找到那座最显赫的宅院。云峥只觉有些怪异,踟蹰道:“我们欲暗中打探失踪的幼童是否藏在云宅,眼下情形只怕对我们不利。”
云泽沉默片刻,斟酌道:“那人想必早知我们携众而至,不可能只将筹码压在被挟持的幼童身上,况且我们还不能断定幼童是否真在她手中。不管怎样,想来她必会召集大量人手,我们正可趁机一探虚实。云宅防守再严密,又岂能难住我们?”
云峥闻言沉眉思索,却也觉云泽言之有理,既然出动,哪有半途而废的道理。虽然云家夜深之际依然灯火通明,有些反常,不利于探查幼童下落,但是如果鱼莲心真有旁的手段,他们又怎能不去探个清楚,倒要瞧瞧还有谁要助纣为虐?
两人此行目的未变,暗中沿着街道僻静的屋檐,身形快如飞花流影。潜入云家大宅后,可以听见从前院传来喧闹的人声,好像正在举行夜宴。两人暂时放弃去前院打探鱼莲心召集的人手,开始搜寻可能藏匿幼童的地方。云泽在陵阳云家待过一段时日,因此由他引路搜寻。
两人在楼宇、院落、回廊、花园中悄然穿梭,云宅后院并非如何壁垒森严,暗中躲避云家仆从再轻松不过,云峥心中复又萌生异样的感觉。两人途径飞仙阁所在时,云泽不由停止了脚步,惊疑不定地盯着那片废墟。
云峥询问道:“这是何地?”云泽闷声道:“此处本是那人的居所,没想到竟毁成这样。”云峥欲要详问,继而便因眼前的景象惊而忘言。他走近察看白玉台那道纵横的沟壑,光滑如鉴,剑意残留不息,失神道:“这等剑法,当世罕见。”
云泽瞳孔微微颤动,下意识地握紧手中剑鞘,他沉声道:“虽只一剑,却威猛绝伦。云家似是无恙,可见出剑之人不是其敌。难不成她真能请来这般厉害的援手?”云峥回神冷冷道:“或是此人主动找上了她。”
云泽思及方才城外的只言片语,不由自主便往深处多想了几分,一片阴影顿时笼罩在心头,事情的变化已然超乎他的预料。他眼神复杂地瞥了一眼云峥,口舌微微发干,声音有些嘶哑道:“我们须得更加小心。”
两人离开飞仙阁废墟,继续搜查孩童下落,因云家大宅占地极广,房舍楼宇众多,搜寻起来并非一件易事。自从见了飞仙阁那一剑,云泽一路上都有些神思不属,似是颇为惦记施展那一剑的高手。云峥猛然一把拉住云泽,云泽茫然问道:“什么事?”
云峥认真盯着他,有些担忧道:“此地我们刚刚来过。”云泽怔忪地打量周遭,发现此地果然来过,于是郝然道:“许是离开久了,有些本就不大熟悉的地方,如今更加没了印象。他们所建囚牢位于西边,我们可直接先去那边查看。”
两人未再七绕八拐,辨了方向一路向西潜行。一炷香后,穿过一道青砖拱门,面前出现一片偌大幽池。池中有鱼且有亭,鱼是尺余锦鲤,月下悠然摆尾,亭是四角石亭,通东西南北四座曲桥。幽池四周亭台楼阁拥围,月夜里皆无烛火人息。
两人从东面曲桥而入,云峥观察周遭寂静无声,心中莫名不安之感挥之不去。经过池中亭之时,他微微皱眉间停止了脚步,不安之感愈发强烈,云泽惊诧驻步看向他。云峥环视幽池周围建筑下的阴影,正因月华璀璨,其不及处漆黑愈甚,什么也看不清楚。
忽然西面曲桥尽头的阴影里亮起了一盏灯,停顿片刻便慢悠悠沿着曲桥移动。两人立于亭中静观其变,那盏灯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却毫无话本中才子佳人月夜偷会的旖旎,反而透着一点瘆人之意,那灯戛然桥中而止。
云峥和云泽渐渐适应灯光和月光造成视觉的混淆,终是看清了提着灯笼的人,暗忖果不其然。云家二公子云殊,英朗俊拔的脸庞浮现比月光还冷的神色,眸底翻涌着一抹厌憎之意。亭中两人值得他厌憎,一个始终压他一头,而另一个素日惟命是从,却在争权时背叛自己。
云殊只是一个引路之人,后他半步而至的正是气度雍容的鱼莲心,即便那些丑陋的真相被揭露,但她丝毫不为其所动。今夜她妆容精致,衣饰奢华,仿佛正要去参加前院的夜宴,只是时间已晚,恐非恰当时候。
鱼莲心神态雅致,于夜风中微微一笑,依然可见那种花开荼蘼的美丽,谁也无法将她同那种鸡皮鹤发的老妪联系在一起。几十年来她冒着姐姐的身份,心安理得做着江湖中的一朵莲花,可实际上她却是一朵不折不扣的毒花。
云峥心生警惕,迅速扫视了一圈周遭的动静,他当然不会天真地以为双方只是偶然遇上。既非偶遇,那么必是事先预谋,既是预谋,又怎会只有他们两人现身?犹如回应云峥心中顾虑,鱼莲心悦然道:“你不必费心猜测。”
言毕,幽池周围黑暗的建筑开始陆陆续续亮起灯来,许多人窸窸窣窣冒了出来,占据四座曲桥的入口,将云峥和云泽堵在池中亭。灯火通明,将此地照得亮如白昼,人影幢幢,池中锦鲤受惊躁动,摆尾掀起水浪。
云峥平静地在亭中游走一圈,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云家子弟之外,鱼莲心当真招揽了不少其他高手。云掌门只对自家子弟感兴趣,这干系到再次背叛的问题,他依稀瞧见六七位云家分支的家主。
他的目光轻描淡写地游离而过,对谁也无特别的凝视,但是对于周遭的云家诸人来说,那目光却是异常灼炽,似要焚毁他们的面皮。他们既然选择了这条路,那么也只能一条道走到黑。显而易见,这是一个圈套。
鱼莲心智珠在握的模样,令云峥满腔疑惑,然后是深深的忧虑。她对他们今夜的行踪了如指掌,甚至笃定他们会途径幽池而事先设伏,有内奸是板上钉钉的事,可内奸又怎会如此精准?他所忧所虑者还有内奸会否对驻扎城外的两家不利,难道内奸会是他吗?
鱼莲心一眼便洞察云峥的心思,她有些戏谑道:“峥儿,是不是有人告诉你城中幼童失踪,许是与我有关,你们便来打探虚实。”云峥顿觉夜风骤寒,云峰的惨状仿佛就在眼前。即便鱼莲心亲口承认,他也不愿相信他会是奸细,毁眼断腿这般苦肉计的代价委实惨痛。
鱼莲心今夜的心情是极好的,她嘴角挂着的笑意不免流露几分得意,云峥虽然深孚众望,但是一个死人的威望是一文不值的。在她眼中,今夜云峥必死无疑,云家将唾手可得,她将成为江湖中权势最煊赫的女人。
她以一个长辈的口吻说道:“你还是太年轻了,堂堂云家掌门怎能如此轻信他人,身立危墙之下?”在她看来,勇者斗力,智者斗谋,云峥虽已为云家掌门,却还带着年轻人的意气和冲动,实属不智。
云峥心绪有些紊乱,若非城外遇上云峰,他们又怎会踏入鱼莲心的陷阱?若他不是奸细,那又会是谁?云峥忽然露出玩世不恭的笑容,仿佛回到云家大公子的时候,持重守礼中带着点不羁,满不在乎道:“有可能二叔真是奸细,也有可能是老夫人太过聪明,能够洞察人心。”
他向前踏出一步,月光洒满全身,傲态毕现道:“老夫人是否太过自信,阴谋诡计能否得逞却要看遇上什么对手,在场的谁能同本掌门一战!”此言狂而不骄,他隐隐被江湖同道誉为新一代正道少年第一高手,自然有资格说这句话。
况且,他忽道此言并非完全是出于一时意气,眼下情形确实存在异样之处。亭中两人貌似被众多敌人围困,但他们皆是能够以弱胜强的御剑高手,要想留下他们只怕还差些火候。鱼莲心当不会犯下这般低级的错误,定然留有后手,因此云峥才故意出言试探。
鱼莲心如是看孩童一般看着云峥,眸中的意味不言而明,稚童再如何耍心眼,又岂能越得过大人去?她甚至故意露出疲于敷衍的神色,随意道:“如果我是你,此刻绝没心思啰嗦。不过我倒乐见于此,只待再拖延片刻,等苦主们抵达,你们的猜测只怕就要成真了。”
云峥握着螭龙剑的手不由一紧,鱼莲心模糊的话语却透露了一个重大讯息,陵阳城中失踪的幼童只怕真在她手中。幼童的生死将会化作她手中的一柄利剑,她会毫不留情一剑刺入他的软肋。她貌似随意话语的背后是阴狠的毒箭,欲要先一步击溃他的心防。
云峥骤然低声喝道:“动手!”亭中随即响起两道剑吟,在月夜中格外清晰,周遭众人如临大敌,长剑纷纷出鞘。亭中两人是云家最厉害的人物,御剑术一出必是见血方归。云峥不再顾念鱼莲心同云家斩不断理还乱的关系,螭龙剑直直向西桥飞驰而去。
鱼莲心神色如常,在她几分讥诮的目光中,螭龙剑突然停滞在月光下。云峥看见一截异常雪亮刺眼的剑刃横在自己的脖颈处,肌肤感受到剑锋传出一丝凌厉的寒意,剑指停在空中,他罔顾锋利的剑刃,转首望向持剑的云泽。
云泽脸上的神情在沉默中显得有些黯淡,他瞧见云峥投来惊愕的目光,一如冰雪,一如烈火。此刻他一味地以沉默为盔甲,抵挡那双目光带来的煎熬,唯有沉默方能令他继续维持剑的稳定。非独云峥一人,除了胸有成竹的鱼莲心,在场众人皆被这个结果惊呆了。
云峥不是没有怀疑过云泽,他曾在第一时间遣人调查核实,云霄确实是死于鱼莲心之手。云泽虽然曾经参与掌门的争夺,但是他的秉性一向不坏,只是信奉能者居上。云峥经过多方考量,觉得他值得信任,所以他想不明白,他为何会背叛自己,甘愿成为鱼莲心的棋子?
云峥御剑收回螭龙,平静问道:“为什么?”云泽感觉脸颊一阵灼热,除了握剑的右手,整个身躯都微微僵硬。他最初设想若真到了这一天,本可理直气壮地回答他的质问,可是真到了这一天他却失去了回答的勇气,只得继续保持沉默。
安静的夜里骤然响起鱼莲心肆意的笑声,她畅快道:“因为他能得到他想要的。”身旁的云殊闻言脸色大变,身躯剧烈一震,灯笼无风飘摇个不停。鱼莲心淡淡瞥了他一眼,他顿觉如坠冰窖,浑身冰寒似僵,格外虚弱无力。
他早该看清这件事和这个人,鱼莲心根本不在意谁能坐上那个位置,她只在意自己是不是云家真正的主人。云泽也罢,自己也罢,只不过是方便她随时调换的傀儡,他从来都不是她唯一的选择。
然而,他却只有唯一的选择,时至此刻他依旧不敢反抗她。云澜、云峰、云霄,非死即残,她的无情狠毒,他从来都是再清楚不过。鱼莲心一生或许有很多身份,但其中一定没有母亲或祖母的身份。
云峥怒声质问道:“你杀了三叔,难道三弟能够熟视无睹吗?”鱼莲心嫣然笑道:“那是宵儿自己的选择,为了泽儿的前途甘愿牺牲。只有杀了你,泽儿的父亲方能死得其所。”她陡然厉声道:“泽儿,杀了他!”
所有人皆目光灼灼,期待着云峥血溅石亭。他是鱼莲心掌控云家最大的障碍,他是云家分支家主头顶的一柄利剑,他是云殊或云泽登临掌门之位的拦路虎。只要他今夜一死,他们那颗悬着的心方能落定。
所有人皆屏住呼吸,等待着云泽斩下那一剑,然而接下来他们却听见一道轻声叹息,云泽撤剑而立,面无表情,并未发生万众期待的情景。鱼莲心脸上凝滞的笑容有些难堪,她寒声道:“泽儿,你知道你在干什么?”
云泽没有剧烈的情绪波动,平和而坚定道:“我知道。”鱼莲心愤怒道:“为什么?”云泽其实也想问自己为什么,他以往糊里糊涂逃避内心,此时想起很多与云峥相处的情景,他温和道:“因为他是我大哥。”
他不去看云峥,云峥也不去看他。自云泽放下长剑的那一刻,云峥便知道他还是自己的兄弟。鱼莲心怒极反笑道:“为了可笑的兄弟之情,你放弃的是整个云家,乃至整个江湖,你竟如此愚蠢!”
云泽并不与她争辩兄弟之情是否可笑,是否值得他放弃炙手可热的权势,他有些悲伤道:“我曾经确实觊觎过掌门之位,但是我从来没想过要牺牲我的父亲。”曾经那般畏惧鱼莲心的父亲,为了他竟有勇气挺身而出,脱离她的阵营,站在她的对面,全是因为他对儿子的爱。
鱼莲心轻蔑道:“还以为你能成就大事,没曾想竟是个妇人之仁的懦夫!”云泽神色如常,温言劝道:“老夫人,当有一天你登临高处,却举目无亲,是否会感到一丝凄凉?我们曾经走上歧路,我想要回头,也希望您也能回头。”
鱼莲心是他的亲祖母,他却同云峥一样称呼她为“老夫人”,显然是要同她分道扬镳。鱼莲心满腔怒火无处宣泄,猛然挥袖将曲桥石栏震垮,她脸色狰狞道:“我情愿在云层之上承受风雨,也不愿躲在茅屋之中享受温存。”她复又冷冷道:“凡是背叛我的都要死。”
云泽的倒戈彻底激怒了鱼莲心,但是她怒归怒,却并未乱了方寸,云殊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未等鱼莲心发号施令,云家分支家主已然存了破釜沉舟的意志,率领子弟杀向石亭。云家虽诗礼传家,却不可能对背叛者一再仁慈,他们既然选择了鱼莲心,那么他们必须奉上自己的鲜血。
亭中两兄弟背对而立,冷漠地望着杀至的众人,其中大部分皆是云家子弟。两人决然挥舞剑指,斩碎月光,两柄剑围绕着石亭飞舞,快如流光浮影,利当刃如秋霜,奔在最前面的人霎时血溅石阶。
那两柄剑仿佛两条腾云神龙,护佑亭中两人,力挡四方之敌,石亭一时成为万邪不侵的禁地。神剑飞驰,于月华中透着几分飘逸,剑来剑往,不时有人断了咽喉,折了胳膊,浑如修罗地狱。两柄飞剑霸道无双,众人直如土鸡瓦狗。
众人渐渐被血腥骇住,不免萌生了退意,有些事情人多是没有用处的。亭中两人御剑如行云流水,四周攻势崩溃,已有突围离去的迹象。鱼莲心知道若是暗中那人能够出手,云峥、云泽定是不堪一击,然而那人根本不是她的援手,也不屑放下身段对付两个小子。
时机未到,鱼莲心不得已只能亲自出手。长剑如秋水流泻而出,她脚踩桥右石栏,整个人受力凌空而起,如一朵美丽的云彩越过众人头顶,握剑斩向石亭周围飞驰的剑,剑芒吞吐,铮然数响,她硬生生斩出一条缺口,纵身入了石亭。
鱼莲心居太君之位长达几十载,从未在世人面前展露过剑法,今日他一出手便破了御剑的防御,其实力可见一斑。即便她舞剑对上剑道奇术,也依然不损她精致的妆容和华美的仪态,丝毫不落下风。
世人眼中,云珵、云峥和云泽是云家三大高手,鱼莲心持剑专攻云泽,数剑之下尽展大成剑术的奥义,显然已得剑中三昧。云泽持着剑柄似握非握,近身相搏,虽不如远攻那般纵横肆意,却也相当灵活机变,然而他依旧有受制之感。
云泽被鱼莲心拖住,石亭周围的防御顿时打了折扣。云峥此时无暇相助云泽,因为周遭众人斗志复萌,他将要面对其他所有人的进攻,尤其是那几位将身家性命赌在这一战的分支家主。鱼莲心强横的实力让他们重新看到了希望,御剑术并非不可战胜。再厉害的御剑术也不可能一次挡住上百人,几位家主顶着血雨接二连三冲进石亭。
鱼莲心冷笑道:“你以为你的背叛能够改变什么吗?结局早已注定。”她握剑陡然发力,剑身裹着一团盘旋的真气,璀璨的剑光脱剑欲飞,剑势节节拔升,悍然一剑径直同云泽的剑硬撼在一起。鱼莲心有野心,也有配得上其野心的实力。
御剑术贵在奇、快、变,凭此当横扫天下,隔空取人首级,但其缺点是力量不足,不宜以强攻强。鱼莲心先占据近身之便,御剑术难以尽展威力,其狂暴一剑,令云泽不由握住剑柄抵挡,御剑术的变化多端不攻自破。恰在此刻,她一直安静的左手冷不丁迎风出击。
云泽的剑式被逼用老,身法也恰在凝滞之时,不得已他只得挥掌抵挡。掌出半招,他陡然想起什么,可是后悔已然不及。惊见鱼莲心掌心氤氲着一团淡淡的灰色,云泽咬牙击实,陡觉一股刺骨的阴寒沿着手臂经脉扩散,整根手臂刹那间痉挛绞痛,他忍不住闷哼一声。
阴蚀掌,天下三大阴寒掌法之一,鱼莲心浸淫几十载,其威力可想而知。云泽虑及此节时为时已晚,他忍着左臂剧痛复又御剑攻鱼莲心必救之处,暂时争得片刻喘息的机会,趁隙运功将寒气尽封手臂之中,防止其侵入全身,此刻他的实力业已不及方才。
云峥瞧见云泽受创,浑身蘧然爆发出强烈的杀气,亭中诸人有感俱惊,云掌门怒了。他意与剑和,剑随心走,螭龙剑化作一道犀利的闪电,携着惊心动魄的杀意飞驰杀敌,惨叫声此起彼伏,几位家主手腕经脉应声被断,血流如注,长剑纷纷落地,仓皇退出石亭。
其余众人被骇得心中一跳,不敢入亭截杀于他。云峥怒容满面,舍了御剑术,握剑杀向鱼莲心,只见剑出如云霞浮动,剑威似雷动九天。他一口气连出十七剑,逼得鱼莲心退出了石亭,他睥睨道:“就算没有御剑术,你也不是我的对手!你凭什么争夺云家大权!你杀得了我吗!”
鱼莲心承受着他言语中的羞辱,怒火中烧却一时无言,她确实不是云峥的敌手。此时从东面传来熙攘人声,鱼莲心闻之不由暗松一口气,她露出一抹冷酷的笑容,道:“你问我凭什么,我现在就告诉你四个字,上善伐谋。”
忽然之间,阵阵幼童的哭喊传了过来,众人举目四处寻觅,发现幽池北面阁楼三层栏杆处,云殊和着几人正将一个铁笼从栏杆上推下。铁笼既大且沉,系着婴儿臂粗的麻绳,另一端拴在梁柱上。
铁笼垂落至楼阁一层,下面是不知深几许的幽池。笼中装着不下三十个幼童,身上脸上有多处损伤,他们不知发生了何事,只知道哇哇大哭,嘴里喊着爹娘,那模样确实凄惨。三十多幼童加上铁笼怕有几千斤,一旦断绳入水,将是必死无疑。
鱼莲心漠然道:“这一步本想着能省则省,可惜泽儿偏要与我作对,我也只能出此下策。现下事情就简单了,要么你们死,要么他们死。”鱼莲心没想到的是,本来以幼童要挟云峥的差事安排了他人,没曾想云殊为了图一时扼住云峥咽喉之快,竟然毫不避嫌亲自上阵。
云峥故作冷淡道:“老夫人能做初一,我为何不能做十五?在场皆是云家之敌,幼童又死于你们之手,与我何干?大不了,事后我杀了你们,为他们报仇。”鱼莲心冷笑道:“所以,今夜我专门为你请了一些客人,他们都是陵阳有头有脸的人物,也是这些幼童的父母。”
恰时,那群客人赶至幽池,个个面带悲容,此时瞧见铁笼中幼童,群情激动,欲要冲近救下自己的孩子。可铁笼悬于幽池之上,左右无所依仗,除了从楼阁中拽绳施救,并无他法。云殊拔剑置于绳上,冷喝道:“谁再靠近,我便割断绳子!”
众位苦主虽恨不得餐其肉,饮其血,却也不敢轻举妄动。其中一位中年员外模样的人,开口道:“老夫人,今夜是您叫我们前来商议如何寻找失踪的孩子,可我没想到孩子就在你们手中。云家是江湖中人,我等自然无法抗衡,但是你们当真不要云家的颜面了吗?”
鱼莲心不以为意道:“胡员外有心了,但是你们此刻最应该关心的是如何救下你们的孩子。”胡员外压制怒气,问道:“不知老夫人有何条件,若要赎金,自然好商量,我等倾家荡产也无所谓,千万别伤了我们的孩儿。”
鱼莲心垂眼摇头道:“胡员外说笑了,我云家何曾在意过银钱。”胡员外皱眉道:“老夫人到底是何意?”鱼莲心淡淡道:“亭中两人,一人是云家的掌门,一人是云家的三公子,皆是名门俊秀。只要他们一死,这些孩子自会安然无恙。”
胡员外怒道:“老夫人您这是强人所难,我们如何能够左右他们的生死?”鱼莲心毫无感情道:“他们素来自诩侠义之辈,今夜你们就赌一赌他们会不会舍己为人。”胡员外等人已然明白,他们的孩子只是被殃及的池鱼,纷纷抗议却没有结果。
云殊得意洋洋地笑了起来,他将剑锋推进麻绳,轻轻地来回拉动,麻绳一点点被割裂。鱼莲心望着亭中沉默的两人,柔声道:“峥儿、泽儿,你们还不死吗?”胡员外等人心急如焚,齐刷刷将目光投入亭中,瞬间他们皆跪在地上,磕得头破血流,不住哀求两位大侠救命。
云峥和云泽脑中已是天人交战,鱼莲心冰冷的微笑,云殊手中拉动的剑,幼童撕裂的哭喊,苦主彷徨的哀求,都如海水一样淹没了他们。两人好似溺水一般,感受到无限巨大的压力,却没有一根救命的稻草。
云泽忽然仰天悲叹一声,道:“大哥,对不起,是我害了你,来世再还,小弟先走一步。”他提剑欲自刎,云峥猛然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冷着一张面孔,道:“再等等。”云泽不解地望着他,不知他要等什么。
所有人都在等,等有人死,等有人生,先死而后生。下一刻,终是有人死,而有人生。云殊难以置信地俯视穿胸长剑,然后回头看见身后站着一个满袍风雪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