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衍本不姓戚,他随娘姓陈,居于江南道十二年,同河朔戚氏,辅国四侯之一的新亭侯府毫无干系。
他只有娘亲,而他娘亲不过是寻常贩糖的妇人,盘下了不大的店面用时令的花果做,戚衍那时很小,就坐在柜前的矮凳上伏着念书或者盘账,再趁着娘亲瞧不见踩上矮凳偷拿几颗糖塞在嘴里,桃花或桂花香便由打嘴中沁到五脏六腑里去。
人家都说娘亲做的糖是京师才有的手艺,小戚衍那时听了总很受用,称罢斤两后总是小手一挥再多放几块,倘若他们不曾来,也许自己现在已学会了娘亲的手艺,也接过了那间铺子在江南道里过与世无争的生活。
可他们来了,一年前的夏夜,娘亲让他藏起来,戚衍就躲在夹壁里看他们将刀抵在娘亲的脖颈上,逼问着那时他根本听不懂的话,然后看着他们将刀送进娘亲的身体,戚衍咬着自己的拳头不敢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而他娘亲至死都不曾看向他藏身之处哪怕一眼。
戚衍在收拾娘亲遗物时见到了那枚玉佩,正面刻着娘亲的名字,另一面是他从未见过的人的名字,姓戚,他想这应是对娘亲而言极为重要的人,于是他记下这个名字去私塾问先生,先生告诉他那是新亭侯的名讳,戚衍问他在何处,先生说在河朔,江南的北方。
戚衍便一直往北走,用了整年的光景,戚侯爷见到他时,戚衍像是倦极却仍张牙舞爪的小兽,戚衍将那块玉佩给他,只告诉戚侯爷她死了,现在物归原主。
“还你。”
戚衍抛下这句话便一瘸一拐离开,他的腿是在路上跛的,在歹人手下逃出再跳进水时落的病根,伤口浸了水开始溃烂,戚衍便磨尖石块一点点的剜下烂肉,好歹腿留下了,跛些便跛些。
不过戚衍没未走出新亭侯府,他跨越万里仅是凭着那块玉佩,而今心愿已了,戚衍只觉得刺骨的冷,天地浩大却没有了他立锥之地。
他突然想起那些桂花或桃花香的糖,养的小狗,江南道暖春时绿水上浮着的野鸭,还有候在门前等他下学的娘亲,他想回江南道了,很想。
再之后,他变成了新亭侯府离散多年的二公子。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戚侯爷坐在戚衍床边,不似手握十万兵马的权侯,更似寻常年迈的富家翁。
“陈吉祥。”戚衍挣扎着坐起而后下床,一瘸一拐挪向房门,他要回家,回江南道那间铺子。
“你去做什么?”戚侯爷随在他身后,真如寻常老翁一般伸手虚扶着戚衍。
“回家。”戚衍佝偻着喘息,整一年风餐露宿叫他瘦脱了相,较之同龄人更矮,但他像是用尽全力般将这两字说的极为有力。
“你虚弱至此连河朔也走不出,谈何回江南道,你就在这儿住着,这就是你的家。”戚侯爷想去拉戚衍,手悬于半空终究颓然落下,是他愧对她和戚衍。
“葱花面。”戚衍背对着戚侯爷蹲了下去,一张小脸埋在膝间而后再不出声。
陈吉祥在新亭侯府安顿了下来,改名叫了戚衍,住在翻修一新的北别院里,不出门亦不同人交谈,只是望着天际白云发呆,一看便是一天的光景,像补偿似的,戚侯爷变着花儿的送些奇巧物件来,戚衍看也不看,任由它们堆在角落蒙尘,直到那天戚侯爷送来了一柄刀,戚衍涣散的瞳孔骤然聚焦,那是极美的一柄唐刀,不同于戚府佩刀刀纹的繁复,它极素净,出鞘时却能将万里烟云照破。
戚衍握住了刀,笨拙却坚定的挥动,那一刀如潜龙出渊。
戚侯并未教他新亭侯府的“三叠刀”,他想教授给戚衍的是那甚少有人知晓的“切玉劲”,他许下戚衍等他由帝京归来时便教他那破劲之劲,只是戚衍却永不能等到了。
他死在了关外,死在了匈奴的铁蹄之下,同他埋骨青山的还有十万戚家大好男儿,但他,他们用血与刀抵住了匈奴叩关的锋线,又是数载太平年。
而他戚衍,新亭侯府二公子便理所当然成了克死双亲的煞星,戚家老人本就不喜戚衍卑贱出身,从前戚侯在时只是避而不见,如今戚击行执掌侯府后,他们与戚衍的矛盾便是摆在了明面之上,俨然一副要将戚衍格杀以告慰戚侯在天之灵的模样。
戚衍只是沉默,戚击行的冷眼他视而不见,戚牧野的挑衅他置若罔闻,甚至戚家将他的刀收归刀堂时,他那一张脸上也无几多表情,少年愈加孤傲。
既然不能学刀,戚衍便学剑,戚家刀为碎剑而生,武楼里摆下的剑谱早已蒙尘,戚衍将这些剑谱一本本带出武楼钻研,竟真让他悟出了些许道理,才有了那碎刀的惊鸿一剑。
“你要走?”月下庭院里,纳兰慈负手而立。
“嗯。”戚衍背好了剑。
“去哪?”纳兰慈蹙眉。
“江南道。”戚衍绕过纳兰慈,径直走向府门。
“还回来?”纳兰慈转身。
“不。”戚衍提掌拍出,磅礴掌风击碎了府门。
厚重门板碎裂的巨响惊醒了沉睡的新亭侯府,偌大府院逐渐亮起了灯火,还有那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音,纳兰慈摇头苦笑:“小孩子脾气。”
戚衍同着那把剑,风雪间踏上迟了经年的回家路,只是当时稚子已成了少年郎。
“天底下的游侠千万,似你这般好运气的可不多,再晚一会儿你这条膀子可就废了。”戚衍撂下了手里的活计,坐去凳上望着犹卧在床上的少年。
“人在江湖哪能不受点儿伤,胳膊折了也就折了,认命。”少侠似乎看得开,哈哈一笑置之不理。
“那你因何受伤?”戚衍端起茶碗灌一口茶水,轻声询问。
“嘿,小爷我路见不平自然是要拔刀相助,那贼人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竟要强抢民女!”少侠许是牵动了伤势,痛的他龇牙咧嘴。
“后来呢?”戚衍放下茶碗。
“那贼人倒是有些三脚猫功夫,小爷一时不察叫他得了手。”少侠提起左臂砸在床边,洋洋自得,“到最后,小爷还是一剑送他去见了阎王啦。”
“你便一走了之?”戚衍站起身来,踱步到门边望着天上朦胧月。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咱侠客行侠仗义就是为了一口正气,既不图名也不谋利,留名姓做甚?”少爷躺回床上,完好左臂枕在脑后,“也不知道小爷我,啥时候才能成为戚衍戚少侠那样的人啊。”
“戚衍?他有什么不得了的?”戚衍摩挲茶碗的手骤然一顿。
“白璧无瑕戚飞虹!”少年坐起猛一拍床铺,又似恍然大悟般连连点头,“不过也难怪,大夫您并非江湖之人,不知戚少侠威名也是应当的。”
“后来那戚少侠去何处了?”戚衍逗他。
“听人家说戚少侠死在了漠北,可惜了这等神仙人物怎会输给尹诰那愣头青。”少侠轻叹。
“你亲眼见过?”戚衍似笑非笑。
“这,这倒不曾,那时我还未出师,只是颇多人这样传,那必然是真的了。”少侠面露窘态。
“少年人,侠是不好当的。”戚衍搁下茶碗吹灭了烛火,昏暗里他开口道,“何为侠?”
月笼寒纱,夜风微凉,月黑风高夜,杀人越货天,戚衍似是畏冷,身子整个儿佝偻着,他哈一口白雾去,轻叹一声。
“滚。”戚衍道。
低吟如虎啸山岗。
“先生,行个方便。”暗处有人出声。
“他如何得罪诸位某不晓。”戚衍揣手立于阶上,“只是在这儿,他是我的病人。”
“那他出了门?”
“生死不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