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之后,天气逐渐转冷。北风一吹动,飞起的黄叶在空中飞舞,一片金黄色铺满了整个地面。
在一条狭长的官道之上,几十辆装满粮食的大车缓缓而行,轧在枯叶上发出哗哗的轻响。在车后跟着十数个面相姣好的少女,在此等季节,她们中的一些还穿着单衣,在秋风的吹拂下瑟瑟发抖。
其中一个少女大约也就十三四岁,长久的步行让她疲惫异常,只是一点点拖着踉跄的脚步机械的向前走,一张细长的瓜子脸上写满了不平和悲苦。脚下一个趔趄,她的右腿撞在路旁的一片岩石上,鲜血直流。
周围少女发出一片惊呼,尽皆围了上去。一个年纪稍微大一点的女子跪倒在地,从袖子上撕下长段布条。边给少女包裹边安慰她道:“阿秀,马上就到地方了,再坚持一会。”
名叫阿秀的女孩面色苍白,本强撑着。但听到女子的话语,再也忍受不住,两行清泪从面颊上缓缓滑下。
车后的动静传到了车前,一个五十余岁的马夫快步跑了过来,他推开围成一圈的女孩,低头问道:“凤儿,怎么了?”
凤儿将布条的两端绑在一起,用力一拉,形成一个十分漂亮的蝴蝶形状。“阿秀不小心撞到了岩石上,现在已经包好了。”
马夫露出一些痛苦之色,他抬头看了看天空,向站在自己旁侧的一个青年道:“阿牛,你去前方告诉老高,停车休息一个时辰再走。”
阿牛应了一声,快步跑去。
马夫和凤儿合力将阿秀扶到一旁,周围的女孩也陆陆续续的坐下,用手轻轻敲打着有点肿胀的双腿。阿牛从前方又跑了回来,手中拿着一个装满干粮的包裹。“阿张伯,高叔叔让我给您的。”
马夫点了点头,从里面取出一个干饼后向阿牛吩咐道:“剩下的分下去吧!”他将干饼掰成两半,分别递给凤儿和阿秀道:“都吃一点吧!”
阿秀接过来,慢慢的吃着。而凤儿却将自己的一半又掰成两半,将其中比较大的一块递给马夫道:“阿爹,你也吃吧!”
马夫摇了摇头,但凤儿坚持,最后他从她手中取过来较小的那块。“阿爹不太饿,吃这个就行。”
这次凤儿没再坚持,她将干饼一点点的掰下,缓缓送入口。
三人陷入一种尴尬的沉默,谁也没有说话。
马夫吃了一点点,便再也吃不下去。他从腰间取下羊皮袋,仰头咕咕的喝起水,水流顺着他稀疏的胡须流了下来。
等他喝完,凤儿从他手中拿过羊皮袋,又从腰间拿出针线。原来羊皮袋上因为丝线裂开,有一道细长的缝。不一会羊皮袋便被缝好,她看着自己的作品,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她将羊皮袋递回给马夫道:“阿爹,以后女儿不能在身边了,再有这样的事情您就去找阿嫂。远亲不如近邻,阿秀走了,阿嫂也是一个人,农活重活你也帮衬着点。”
马夫僵硬的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种无法言明的苦楚。
阿秀突然哽咽,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般向下滴落。“凤姐,我想我阿娘了。”
凤儿揽过阿秀,将她紧紧的抱在怀中,自己的眼泪也不争气的流了下来。
马夫仰头看了看天,秋风吹动他干枯的脸庞,眼角湿润,但很快被他拭去。“凤儿,是爹对不起你们。”
凤儿勉强笑道:“阿爹,你说什么呢,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阿牛突然发出一声低呼,他指向旁侧的一处高地道:“阿张伯,你看,那边有个人。”
马夫大吃一惊,连忙站起来向那个方向看去,只看到一人骑马,满身戎装的立在那里。而片刻间,在道路的左右两侧不断有骑卒出现。这些骑卒以线形排列,大约有百余人,遥遥将这几十辆马车围在核心,手中的长刀在阳光下发出熠熠光辉。
车队的所有人都注意到了这点,心中又奇又惊。阿牛舔舔了嘴唇,小声道:“阿张伯,这些都是什么人?他们为什么把我们围住?”
马夫也面露疑惑,“这里距离甜水站堡只有十来里,应该是甜水站堡的士卒吧!”
凤儿皱了皱眉头,说道:“阿爹,我们本就是去甜水站堡的。如果他们是甜水站堡的士卒,怎会毫无声息的把我们围起来。而且你看,他们连刀都拿出来了,我看不像。”
马夫心中一惊,突然想到了一件事,他连忙低声向阿牛道:“你赶快去找老高,让他们马上都过来。”不多时,老高他们持刀赶到了后面。他们大约四五十人团聚在一起,将那些女孩围在中间,紧张的看着远处已经排成攻击阵型的骑卒。
老高有点疑惑的看着马夫道:“老张,怎么回事?”
马夫摇头回道:“我也不知道,总感觉这些骑卒怪怪的,我怀疑他们是刘麻子的人?”
老高面露惊愕道:“刘麻子不是被剿灭了吗?”
马夫啐道:“剿灭个屁,你忘了一个月前马家村的运粮怎么被洗劫了吗?我听逃回来的人说就是刘麻子干的。”
老高听完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下麻烦了。”
正待二人考虑要不要上前询问之时,一骑突然朝这个方向奔来,直到跟前,用带着一点登莱腔的辽东口音问道:“你们是什么人?”吴桥兵变之后,大量登莱士卒随孔有德、尚可喜和耿仲明三人归降清军,这并不算什么。
马夫抬头望去,那人只有二十左右,满身清军制服,他有点开始怀疑自己最初的猜测。“禀军爷,奴才们是莫家沟的村民,奉令送粮去甜水站堡。”
韩勇抽出长刀,直接刺入麻袋,纯白色的稻米顺着长刀滑落。他收回长刀,扫视了一下众人,最后指向被围在核心的十几个女孩道:“你们一个村能有这么多粮食吗?而且既然是运粮,为什么队伍中会有女子?”
马夫脸露惊愕,其他人脸上也满是不可思议,久久没有回话。
韩勇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怒声喝道:“说!”
马夫心中大恐,连忙道:“军爷莫怒,奴才这就说,这就说。”接着他耐心给韩勇解释了整件事情。
韩勇听完,沉吟了片刻之后问道:“你是说,这些粮食是周围十几个村落交给甜水站堡士卒的军粮?”
马夫心想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但他表面上却十分耐心的回道:“甜水站堡旁侧就是安平山,这里能耕种的田地都是一块一块的,十分分散,以前都是临近秋收之时从堡内派人收获。但三年前,刘麻子造反,杀了堡长,愿意跟随他都逃进了深山,不愿意的就散入各地。新任的堡长到达之后,看不好再将这些百姓聚回堡内,又担心他们和刘麻子里应外合,因而便将所有人发散返乡。但立下规矩,将十几个村落汇聚一起,每年由我们自己收获之后再集体运往甜水站堡。除了这些粮食外,每半年还必须送十八个少女去甜水站堡。而我们几个村商议之后,就抽签决定送人的村庄,这次恰好轮到我们村。出女子的村庄负责运粮到甜水站堡,并且不需要再出粮食。”
韩勇双目通红,扫视了一下里面瑟瑟发抖的少女,很多脸上还透着稚弱。怒声道:“你们这些人真是好奴才,为了自己连这种丧天良的事情都做的出来,该死。”说完,他用力挥刀砍向马夫。
马夫没料到韩勇突然动手,大惊失色,但他反应却快,急忙后退,仰身倒地,勉勉强强的躲过第一刀。韩勇上前,马蹄上扬,眼看就要直接踏下。
一个少女却突然扑在马夫身上,大声尖叫道:“不要杀我阿爹。”
韩勇大吃一惊,用力将马缰拉向一边,马蹄踏在那少女身边的地面上,尘土四扬。而韩勇因为把握不住平衡,从马上直接跌下。头上的帽盔掉了下来,露出竖起来的长长发髻。
远处的骑卒看到韩勇跌下,发出阵阵狂吼,提马奔驰,转瞬间将已到跟前。那些护粮的平时都是老实巴交的农夫,哪里见过这种气势,顿时愣在当地,连举刀的勇气都没有。而那些少女被吓的花容失色,不少已开始大声哭泣。
韩勇在地上打了个滚,连忙站起身子,看到已到跟前的骑卒,大声道:“住手,都给我住手。”
幸亏骑卒人数不多,冲击阵型不密集。而且有粮车挡着,所有人都及时止住了脚步,胯下坐骑在原地打转,鼻子间呼呼的冒着热气。
韩勇不可置信的看着凤儿,“你是他女儿?”
缓过神来的众人看着韩勇满头的发丝,顿时愣在当地,久久没有说话。
一个把总看了看愣在当地的众人以及掉落了头盔的韩勇,脸色微变。他翻身下马,走到韩勇跟前低声道:“韩守备,这些人怎么处置?”
韩勇面色难看,沉默了片刻,最终摆手道:“统计人数,将他们全部带到甜水站堡。试图逃跑者,就地斩杀。”
把总犹豫道:“韩守备,吉游击的命令是……”
韩勇面露怒色道:“是听我的还是听你的,带他们走,出了什么事情都由我一个人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