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洁欣两岁多的时候,她就能记起事来。她的父母大都将她放在床上,锁好门就走了。晚上回来的时候,就开始争吵,打架。她的家仿佛就只有那么大。黑漆漆的窑洞摆上零零散散的老旧家具。父亲与母亲的面目模糊,像是被大风吹破的窗户纸。他们把能摔的东西都摔了。她发出“咿呀”的声音。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们。
它太纯洁。
她的母亲走来,捂住她的眼睛。带着她走很远,然后丢下她,独自一个人跑了。
好像是放到了车站吧。记不太清楚,人来人往的。很快有人注意到她,轻声惊讶,好漂亮的女婴,这事谁家的呀。
没有人上前。
只有落魄的女诗人铃兰,将她抱在怀中。铃兰身上有劣质香水的呛人气息,却让怀中的女婴安心下来。
铃兰给她买奶粉,给她买衣服。多数时间,铃兰也不管她,对着镜子抹上口红就出去了。深夜回来一身的酒气,身体冰冷。她给铃兰暖身体,铃兰的心情就会很好。赞赏着说,真乖。就叫你洁欣吧,你那样地讨人喜欢。
到洁欣稍微大一些的时候,铃兰就交给她各种活计。拖地、洗衣、做到,收拾房间。七十多平米的小房间,她拾掇地很干净。门照旧反锁。铃兰不让她出去。不太与她说话,不服摸她,不表扬她,不让她上学,不教她说话。她很聪敏的,对着收音机听别人讲话,也能学的像模像样。铃兰给她带厚重的古书,让她自己看。
书读百遍,其义自见。
很长一段时间里,洁欣的记忆停留在那间昏暗逼仄的单间里。她一个人在落日的余晖中拂去书上的尘埃,逐一揣摩、理解那些艰难晦涩的文字。年久失修的水龙头滴答滴水,回响着她一个人的寂寞,以及舍命最本质的无奈。
后来铃兰带着她出门,给她买了很好看的衣服。铃兰要结婚了,和本地的一个富商。形容猥亵,言行粗暴。但铃兰依旧很欢喜。对洁欣完全是成人的交流方式。她说,洁欣,我要结婚了,不能将你带在身边。送你去寄宿学校,一个星期看你一次,可以吗。
洁欣低头,看见铃兰无名指上的钻戒,以及铃兰眼中的希翼,点了点头。
铃兰带她走向两个极端,一个是完全封闭,一个则是完全的吸纳外界所有的信息。她不懂如何与别人朋友,也不会说好听的话。坐在墙角,一双溜黑的眼睛观察同学的一举一动,并在心中模仿他们。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的。或者说自己根本就是一块未经过打磨的石头,从未见到过光明。那么,她就照着别人的样子活下去好了。
她所欣赏的一个女性朋友,开朗健谈,待人温和,落落大方。后来学校分班级,洁欣来到了一个新的团体,也就像同那个女生一般,待人,说话。所不同的是,洁欣眼中始终有不羁的味道,如同破碎的琉璃。她笑的时候喜欢眯起眼睛,并且把肩膀耸成萧索的高度。是为了掩饰什么吗。她在世间巨大的幻想与黑暗前渐渐失去了最后一点光亮。上天何其不公,像她展露的始终是人类最邪恶的一面。
她见到同班同学打架。一群女生将一个女生逼至墙角,扯她的头发,脱她的衣服,打她的耳光。那个女生是她的同桌。洁欣看到她求助的目光,别过脸去。呵,当初母亲捂住自己的眼睛,是为了不让自己找到回家的路,还是为了不让自己看到她的恶。这幽蓝的火焰,一点一点吞噬掉她的心。她去找铃兰,发现铃兰吊死在梦寐以求的新家里。腹中还怀着富商的孩子。她心中一片冰冷。没有一丝温度。
她将铃兰带回到那个狭小的单间。给她洗澡,看到她身上被暴打的痕迹。将她放到床上,用自己的身体温暖她,始终暖不热。
她报了警,警察将富商抓起来。并且安排铃兰的火葬。没有让她去,最终给了她铃兰的骨灰。她把骨灰用水冲了,倒进下水道。从抽屉里翻出了银行卡,将铃兰的钱取光了,把房子卖了,所有的一切处理好之后,她来到了四川。
那是她十五岁吧。书包挂在胸前,包里面都是钱,不知道自己要去往哪里。却凭借铃兰的一本古书进去街边一家小小的书店。老板见她对古文有一种天生的理解力,就让她留了下来。她办了一张自己的银行卡,把钱都存起来。在老板那里工作,钻研古文,搜集古书。修复、整理那些古籍。渐渐地将店面做大,有了名气,甚至开始有人邀请她讲学。同时遇见童桐。
后老板死去,她将店铺盘掉。男友大卫是她在店铺中遇到的英国男人大她七岁。绿眼睛,很温柔。大卫回了美国,给她就下了联系方式。她听说横断山脉有一批古书,就过去看看。跟随童桐来到北京。
大卫死后,她带着小卫来雅信教学。雅信地震之后,再次与童桐相见。
这就是我的故事,童桐。每个人都有隐藏于内心深处的痛苦。黑暗被窝藏太久,渐渐化作内心无法填补的黑洞。洁欣轻轻笑笑,自己本来就该是这样笑,还是又笑成了那个女生的样子。
无所谓了有些事情无法找到答案,人只能背负着问题一只往前走。她眯起眼睛,耸了耸肩,趴在童桐耳边轻声说,我要离开了,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觉得此生足矣。讲完了自己的故事,就仿佛自己的一生都过了个完尽。所有的一切都不重要了,仿佛可以立刻死去。但是我还是想要到处走走。
我要走了,与你分别。这次我们可能就再也见不到了。因为我不再期待与你相见了。小卫我也已经托付给冬草子校长,如今他能好好地长大,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大卫留给他的钱,等他长大之后就会到他的手中。
再见,童桐,记得我爱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