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一个整天秀兰和长江都呆在家里。一向喜好整洁的秀兰也不在意房间凌乱了。床罩被掀翻。蔚蓝的枕巾半搭在软枕上,露出印制的美人头。古典派夸张的美人秀目调皮地看着那粉红的胸衣、绛紫的内裤和地毯上乱扔的图纸资料比例尺计算器之类的东西。不知为什么,从昨天晚上开始,她就觉得这样的情形不会再有,她和他这样的欢乐、这样任性地放纵不会再有。
她一直在看那些图纸资料。他的想法,她搞清了。他是想用这些图纸资料证明他没有错。问题在于这些资料的可靠性。目前的局面十分不妙,市建委已发了对南山院的设计事故通报,舆论所向已成定局,有谁再会相信他?再说,这一百多年前的图纸资料来自何处,那些地下工程究竟是什么?谁也说不清。“长江,这些地下工程存在的真实性对我们至关重要。”她伸展躯体躺在地毯上说,“我们还要搞清这些工程的用途、结构形式及其确切位置。”
他看着她从今晨就变得十分新艳的面颊,思索一会儿,说:“这可难了。这事政府不支持是办不到的。政府能支持我们吗?”
“如果我们能找到图纸的出处,向政府说明有这样一个历史遗留问题:我们要建设这个城市,房子却建在这些地下工程之上,不弄清这些地下工程是什么怎么行?已经出了一个高楼事故,难道还嫌不够?那样,政府就会考虑解决这个问题。”
“图纸的出处在哪里?到档案馆检索怎么样?”他建议道。
“可以试一试。到哪个档案馆检索呢?我们可以先想象一下!”她眯缝起眼睛说。
她翻过身,左右摇晃着脑袋,长长地叹息一声:“好温馨哪!”
“什么?”他问,他还在想着昨晚的事。她面带微笑,用眼睛示意他看看四周。外面正值黄昏。夕阳透过窗纱,那蔚蓝的天棚,那墙上竹林丹青,那小桥流水,还有凌乱的床和裸体的人,都被朦胧的红光笼罩着。这景象这氛围把他唤到了另一个世界。
“让我们想象那沉船是怎么回事……”她说。
“总不会是当地的渔船吧,”他说。“渔船上怎么会有那只盒子?”
“也许是商船。可船上的人带那图纸干什么?”她连连说,“不行,不行,现在不行,没灵感。我们洗个澡吧!”这样笑着说,却仍躺着不动。
望着小巧玲珑的她,他俯身把双臂伸过她身下,轻轻把她抱起来。她弯臂勾着他的脖子,不停地亲吻他。来到浴间门前,她伸手按下门边的开关。灯亮起来,随即听到水流翻滚的冲激声。他微微一怔,但立刻释然:原以为来到户外,其实这里不过是十几平方米的浴间,只是精美的彩色喷涂和光电效应欺骗了人的视觉,——林间小路旁那天然理石砌筑的浴池正在泛涌着水浪。他要放下她。“不。”她勾紧他,仅一只脚落地,“我们一起跳下去。”“那会弄伤我们。”“对。让我们在幸福的时刻结束生命不是最好的吗?我现在非常幸福。我担心以后你不再爱我。”“那怎么可能呢!”他也相当认真地说:“我起誓!”“不搞那玩艺儿!”她兀自叹息一下,但立刻又高兴起来:“来吧,大孩子!我们跳下去吧!”
只要位置选择好,池内水流就会从你身前身后有力地冲激开去。他靠在池边,一面让温热的水流冲击着,一面环望四周。这浴间直接连着卧室。如果说卧室里充满南国情调,那这里则是北国之春了。因为没有窗,三面墙上的翠绿松涛连绵不断,展现出无垠的空间。蓝天白云也把无限纯洁与美好的情愫撒向大地。芳草地上红的、黄的、粉的、白的点点小花儿在他眼前含苞待放。“这儿真好……”他说,“秀兰,这个环境里,身心都可以很好地休息。”
“还可以净化灵魂,只要你想。”她划着水来到他身边,说,“我常在这里想事情。现在就想想图纸的事儿吧。”
“是啊。那些地下洞库是做用什么的?那船,想象那船上的人,带着那图干什么?”他问。
“也许图上记了非常重要的信息。譬如,用那图查找洞库的出入口在哪里?没想到,他们遇上了大风浪,船撞在暗礁上,沉到了海底。”她说。
“想象合理。不这样想,就没办法解释那盒子挂在桅杆上。”
“那盒子挂在桅杆上?为什么那样?”她惊奇地问。
“当然是船长的决定了。他相信会有人来找他们,所以把非常重要的金属盒挂在最容易发现的地方了。”
“最容易发现的地方就是船的桅杆了。这么说,你是被桅杆挂住了?船就在你脚下吗?”她疑惑地看着他。又觉得这个想法很新奇;但却很自然、很正常。
“我怎么会看到船呢!多亏那段木头杆子救了我,否则……也许,真会看到那沉船了。”
“哦,也许我不该这么问。可是,你确定那是木桅杆吗?”她又疑惑地问。
“它跟我一同漂上来。我把它紧紧搂在双臂底下,它浮力很大,它的颜色斑驳不清,但确实是漂上来的一段木桅杆。”
“但历经百年,木桅杆怎么可能不烂掉?”她问。
“这是可以理解的物理化学现象。木桅杆表面颜色斑驳,也没有很多海洋赘生物,只能说明它所处的位置特殊,和它表面经过了特殊处理。你不要忘了,我国打捞过沉没海底八百多年的古船,船体木质坚硬基本没有被海水腐蚀,依然保存完好。据专家说,是因为采用了我国传统的桐油及油漆封护技术,才这样的……”
这是事实。长江不仅记忆清楚,思维也很敏捷,说明他的病正在好转。但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严重错误:她怎么只想到了木船桅杆没想到那个至关重要的金属盒呢?!金属盒里的松节油显然是防水用的,但也起到了防止风化和海水腐蚀作用。据说油画家利用松节油稀释颜料,那样的画作一二百年也不会风化。可图纸就不同了。尽管图纸严格密封在大海里的特殊的金属盒里,可风化作用是与日俱增的,谁知道图纸已经风化到了什么程度?长江是病人,可能想不到。可她是思维正常的工程师呀,怎么能如此无知地随便把图纸丢在床上呢?
她想立即去把图纸资料重新按原样装进金属盒里,却强忍住了。她不能在长江面前显出一丝慌张,那会引起长江担心的。再说,完全风化也不会在这一时半时立刻发生。于是她又按长江的思路问道:
“不过,一百多年过去了,怎么没人来找呢?是没找到,还是那图纸对别人已经不重要?”
“这要看那些洞库是干什么用的。也许那里已经废弃了,不再被感兴趣了。”
“或许那是个非同寻常的洞库;我觉得叫地下洞库或者海底洞库贴切些。只是因为某一偶然的原因,那些洞库以及那条船被人们遗忘了,”她说。她实在想不出一个经得住推敲的看法。
“算了,算了,我们不猜谜了,”他有些不耐烦起来。
披上浴衣后,她让长江随便活动一下,自己悄悄回到房间处理那些图纸资料。
一天一夜的放纵,并未感到怎样疲倦,——她为长江准备了一顿丰盛晚餐。餐桌临时摆在那幅“断桥残荷图”下的花架前面。她像变戏法似的,只一会儿功夫,几样精美的小吃和红红绿绿的酒水饮料就摆到了他面前。
这次不是上回在怡红楼点要的虾蟹果蔬了。一碟鸡丝黄花,一碟酸菜拉皮,这两样凉拌的;还有一碟兔肉鲜蘑,一碟红烧里脊,刚从微波炉里取出来,香气四溢。这四样菜都是他十分喜爱的家乡菜。他家乡在东北,出生在吉林,长在长春。长春是个文化城,他的家也是个文化人家庭。父亲是电影厂的编剧,母亲是图书馆的馆员。几乎北方人的面貌特征他都具有:高大的骨架,棱角分明的脸部轮廓,浓发粗眉。此外,文静的神情,秀气的大眼睛和时不时露出笑意的墩厚双唇,这一切展示出一种独立的气质,——只有他才有的气质。此时她故意做出诚惶诚恐的样子,轻轻地问:
“先生,还满意吗?”
他端端正正地坐在她面前,也故意板面孔,拉着长音说:“苏小姐——,这样好看好吃的菜——,我好久没见了呀。家——乡——菜啊——啊!”终于,他和她忍俊不住,拍手大笑起来。
“这酸菜腌制的和冬天一样好,”他由衷地说。“你是怎样做的呢?还有红烧里脊,这个菜就是我们东北人也难做得这样好。闻一闻香味,真像回到了家。”
她高兴他这样夸她,脸上一副得意的样子:“那就品尝一下家乡风味吧。喝葡萄酒吗?”
“就喝葡萄酒。”他倒了两杯红葡萄酒,轻轻递给她一杯。望着晶莹剔透的高脚杯,想到他应该说点什么。她也在期待地望着他。她那幽幽的深邃的眼睛里,那红红的青春焕发的脸上,洋溢着特别充实的满足和幸福的喜悦。
“如果此时此刻我对你说一些感激之类动听的话,那你准会认为我肤浅无聊,”他说。“我想说,我真的爱你。我正式向你求婚。”
她微微笑着,注视着他。
“但我更想换一种方式坦白心迹,”他又真诚地补充说。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忘掉素汶。”
她一点也不感到意外,以至于脸上仍带着微笑。她举起杯,说:
“先乾了这杯酒哦。”
“为了忘掉!”他一饮而尽。
“不是忘掉。”她恳切地说,“忘是忘不掉的。只有选择,选择素汶还是我?”
“可我已经选择了呀!”他急急地说。
“你这个性急的大孩子!”她叹息了一下,接着说,“你以这样坦白的方式说这些,女孩子会受宠若惊的。”
“真的吗?”
“一点不假。可女孩子到底与男孩子不同,她会陶醉在幸福中永远不再醒过来。”
“你是这样吗?”
“应该是。可我不是。”
“为什么?”他一时弄不懂她的话。
“不为什么。”她把酒一饮而尽,继续说道,“长江,本来我还要留你住一段时间。现在看你精神好多了。还有,你要把那些图纸资料的事告诉教授,为南山院洗清罪名。所以,你明天就回南山院。教授和素汶他们都很惦念你。你现在这样,我也放心啦。”
“我相信你一定能把事情搞个水落石出。有我,还有教授素汶他们,都和你站在一起。”她觉得自己的眼睛被泪水模糊住,却尽量做出笑脸,尽量笑得自然。“鼓起勇气,重新生活。我相信从前那个英气勃勃的大孩子……一定能重新站在我面前。”
秀兰忍痛割爱,强迫长江回到素汶身边。她没有把全部理由都告诉长江,就像有些事情不能告诉父亲一样。长江养病这几天,父亲曾经回来过一次。父亲要见长江,被她婉言拒绝了。她不想让父亲误解她和长江的关系。不过那天父亲对她发了脾气,不是因为她拒绝父亲见长江,而是因为她想要父亲帮她把“长江的发现”披露给媒体。可父亲说,作为他的女儿,绝不可以卷入当下的“这场风波”!长江的发现是揭露高楼事故真相的有力证据,何谈卷入风波?她据理力争,惹得父亲饭也没吃好,撂下碗筷拂袖而去。这是她从记事儿起第一次见父亲发这样大的脾气。她满肚子委屈无处发泄,遂赌气把自己同长江反锁在房间里,直到长江离去。
父亲说的“这场风波”,其实南山人都觉得很蹊跷。但谁也说不清南山到底发生了什么?几天前去建委办事遇到了教授,教授还特意跟她说,这事很可能跟南山院的设计事故有关。究竟为什么有关,教授却没明确说,似乎对此颇有些讳莫如深。苏秀兰从来不把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放在心上。那些明明白白摆在眼前的事情还处理不完呢。钟长江发现的历史遗留洞库有据可查,那些图纸资料完整无缺;钟长江采用的计算公式和计算过程,她也反复认真地核对过。所有这些摆明了林华大厦就是建在这个地下洞库之上。这是南山城市建设必须排除的最糟糕的隐患,应该引起政府关注,——从这个意义上说,“长江的发现”,需要媒体披露,越快越好!此时的苏秀兰仍满怀信心。一方面是父女亲情使她对前景抱有幻想,希望父亲能回心转意;另方面她还想走访有关部门,自己去争取支持和帮助。毕竟她做的事情是正当的,毕竟她对父亲和政府有关部门的工作状态是了解的。然而,她所有的努力都失败了。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情都那样出乎她的意料。这迫使她为救长江救南山院、也为正义的伸张,不得不铤而走险。此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