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又是一团黑暗,窦固静静坐着。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响起,窦固猛地睁眼睛,缓缓道:“耿恭,我知道,你会来的。”
来人果然是耿恭,他叹了一口气,道:“将军还有面目见我吗?”
窦固微怒:“我不负天下,但天下负我,我有什么不敢见的?”
耿恭也怒:“且不论你目无皇上,擅权植党!张封、杨武与我情同兄弟,都被你无端而杀,你又有什么话说!”
窦固一愣,过了好一会,方缓缓道:“不错,张封、杨武皆死于我手,就是吴猛、李敢之死,也与我有关。”耿恭恨意填胸,呼呼喘气,狠狠瞪着窦固,窦固叹道:“耿恭,我知道你恨我。这些天,我关在诏狱,细思过往,只觉一生皆错,富贵如浮云,如今关在这里,反不如一狱卒自在。唉,当年我从诏狱出,便该明白这些道理,奈何血气旺盛,只想东山再起,重振窦氏,原来一切,只是镜中花、水中月。”
窦固一脸颓然,说不尽的委靡,哪里还像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与乡下老头,又有什么二样?耿恭叹息一声:“窦将军,你何必顾念子侄之念!我岂不知,张封、杨武等人,实是死于窦宪之手,尤其是我敢弟,更是窦宪亲手所杀!”
窦固低下头,默不作声。耿恭又道:“你不过想保全窦氏血脉,然而,窦宪心胸狭窄,狼子野心,害窦氏者,必宪也!”缓了缓,又道:“窦将军唤我来,不知所为何事?”
“我纵横沙场几十年,所积功劳,皆是一刀一枪赚来,我虽有罪,不过犯了天下所有权臣所犯的错误!然皇上太过无情,竟将我窦氏上下,无论老幼,悉数擒获,系于狱中,恐不日便被夷族!”
“窦将军,皇上不会杀你,已将你贬为庶人,不日便会下旨。”
窦固一愣,不敢相信,道:“皇上好不容易铲除我,连见我一面都不肯,又岂会放虎归山,饶我一死?”
耿恭一字一顿道:“我岂会骗你!”
窦固愤然道:“皇上今日贬我为庶民,难道明日不会赐我一死吗?他岂会顾念我的功劳?当年吕不韦殚精竭虑,辅佐秦王,一统天下之后,仍将吕不韦捉拿,且道,你对秦国有什么功劳?秦国封你在河南,食邑十万!吕不韦被贬往河南,才阅一年,便将其鸩死!”
“将军非吕不韦,皇上亦非秦始皇,何能相比?”
窦固叹道:“皇上器宇深沉,远非秦始皇可比。窦氏、耿氏、马氏,不过是皇上手中的棋子。如今,窦氏已被吃掉,接下便轮到耿氏、马氏了。耿氏素来谦冲自牧,必能长远;马氏处心积累,一旦得志,必骄横奢侈,无人可制。”说到这里,窦固盯着耿恭,缓缓道:“耿恭,你与乃兄耿秉不同,耿秉有将帅之略,尤其善忍,与人无忤,打落牙齿和血吞。你虽精通兵法,却太过刚直,无所畏惧,须知刚则易折,皇上亦不喜你,只是偶尔一用,恐他日与我一样,贬为庶民。”
耿恭一愣,知道窦固此言甚有道理,然他素来忠诚无贰,心中毫无波澜,昂首道:“窦将军不必多言,我只知忠于皇上,皇上令我死,我亦无怨。”
窦固摇摇头:“耿恭,你要注意马防。”顿了顿,他见耿恭一脸漠然,叹道:“说这么多,本为你好,然而反让你误会了。好吧,耿恭,你走吧!”
耿恭一动未动,过了好一会儿,道:“将军,西羌已反,陇西沦陷,张盱战死。皇上决意用兵,马防为正,我为副,明日出征,敢问将军,以何计平定西羌?”
窦固一震,道:“我曾随父镇守西羌多年,素知羌兵凶悍,打起仗来,有进无退,有死无生,比匈奴还狠上几分。如去派兵前去平复,必是一场硬战,不知要流多少鲜血,不知要死多少将士!”他喘息了一会,道:“羌兵素来敬我父子,若皇上派我前去,哪怕令我做一个小小的行军司马,羌种见了我,亦必畏服。我再亲往羌营,凭当年威信,晓以利害,羌兵自降,也免去了一场战火!”
耿恭黯然不语,窦固见了,道:“是了,是了,皇上如何对我放心?唉,世人眼中,我便是一个叛臣,今日不叛,明日也会叛!”嗟叹了一回,窦固道:“马防虽出身将门,亦有韬略,然非西羌敌手,皇上英明,岂会不知?”
耿恭低头不语。窦固摇摇头,道:“耿恭,西羌乃蛮夷之辈,反复无常,若要一劳永逸,平定西羌,你记住:示之以信,明之以文,战之以智,斗之以勇。”
耿恭喃喃念道:“示之以信,明之以文,战之以智,斗之以勇……”突然大喜,道:“多谢将军!告辞了。”说完,转身离去。走了几步,又回头道:“窦将军,你贬居洛阳,监视你的人,便是我哥哥耿秉,一切你且放心!”
大漠孤烟,长河落日。一彪军行走在地平线上,晚霞给他们渡了一层金身,一个个宛如天神。当先一人,白袍白马,手持长枪,威风凛凛。这人便是耿恭。他与马防率了三万军,奉命征讨西羌,不日便出了洛阳。两人兵分两路,耿恭为前军,马防为后军。。
时值秋末,万物凋零。一路往西,愈来愈凄凉,说不尽的萧瑟之气。这日,快至陇西。耿恭正想安营扎寨,静候马防,共商征讨之计。忽然,前面扬起一片沙尘,漫天漫地,传来一阵刺耳的笑声,如夜枭啼哭。耿恭一惊,范羌勒住马,道:“哥哥,我前去瞧瞧。”说完,纵马欲行。
耿恭眉一扬,道:“且慢,稍等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