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来这多久了?”
“回圣女大人,十一个月。”
林逸将茶沏好,低头端过去,偷偷打量着她,有时候不免怀疑,两人究竟是什么关系。按理来说,她曾教过洛山,是他半个师父,自然也就是自己师祖。可洛山仅在昆仑虚盘恒三天,就被赶下山,而自己将满一年,她也没摆过师祖架子。
难道该称她师父么,那辈分岂不乱了?
两人坐在凉亭中,手捧热茶,望着外面雪花飘落,风月忽然开口:“吾从未让外人在昆仑虚待上这么久,唯独汝是特例,可知为何?”
“承蒙圣女青睐。”林逸侧目凝思,抬起额头,老实道:“小子对此亦感疑惑。”
风月转身看过来,眼神里流露出怀恋,随后抿嘴而笑,略带几分落寞,迟迟道:“汝像吾一位故人,在你身上,隐约能看到他几分影子。”
林逸等了会,不见下文,小心翼翼地问:“请教圣女,他是何人?”
“千年前,在妾身还是只小狐狸的时候,他收养了我,教吾修炼,幻化人形……算是吾的主人吧。”风月移开目光,悠悠叹了口气,不顾林逸惊诧,自顾道:“莫提往事了,吾来问你,汝这些日子学会了多少本领?”
林逸沉吟片刻,恭敬说道:“一套九宫八卦步,七招两仪刀法,还有瑶池仙水,小子受益良多。”
风月点点头,欣慰道:“汝天资聪颖,换作常人,仅步法就得学上三年,再加上刀法,至少也得五年。”
林逸立刻摇头,“圣女谬赞,小子全靠沐浴瑶池,增长精气,才勉强学到点皮毛。”
“或许吧……”风月不置可否,俄顷道:“凭汝现在的功夫,想对付长生教,无异于以卵击石,就算遇上北幽军,都力有不逮。”
“圣女神功,岂是他们凡人能够抗衡?”
风月摆手打断,“武艺只能算作添头,重要的是自身修为,汝仅达气脉境,跟真正的高手天差地别,更何况那些千百年的妖魔?”
林逸皱眉道:“可学武不就为了以弱胜强么?”
风月徐徐道:“修行讲究坚持与积累,换言之谓作道行,拿烹饪来比喻,道行意味着食材的多寡、优劣,而烹调手法则是法力的高深,武艺仅为法力的一种。有人擅长拳脚功夫,有人擅长刀剑棍棒,还有人精通画符念咒,好比对食材焖烧炖炒,更有不同。归根到底,修为境界才是根基,否则无米之炊不成空谈?”
“那小子该如何提升境界?”
“炼精化气,日积月累,除此以外,没有捷径。”
见他陷入失落,风月笑了笑,说道:“修行本就艰苦,汝登山时已经体验过,只有持之以恒,才能得到回报。”
林逸脸色稍微缓和,虚心道:“谢圣女指教。”
风月起身,拎着绣春刀走入雪中,林逸赶紧跟上,以为她要教两仪刀法第八招。可风月忽然在雪地里跪下,正襟危坐,长刀搁在一旁,双手置于膝上。
林逸奇问:“圣女大人,您这是作甚?”
风月抬头望着天空,沉默半响,才殷殷驰念道:“吾师青莲说过,世上剑法千万,合之仅有三。第一层境界为学剑,指从一窍不通,到初晓剑理;第二层境界为练剑,指在生死搏杀中,精炼招式;第三层谓之心剑,观宇宙星辰、山川风物而领会,剑中暗合天道,威力绝伦。”
起初林逸还能听懂,可后来却是云里雾里,莫名所以,只得走到她身边,正坐跪下,两眼望着前方飘雪,陪着她怔怔出神。
风月蓦然感怀道:“古人曾云,春听鸟声,夏听蝉声,秋听虫声,冬听雪声;山光水色,鸟语花香,各有其韵。景致影响心境,同样是雨,却能令昼短,又使夜长。汝平日太过焦躁,急于速成,反违天理。今朝,吾教你一式刀意,自明日起,汝要沉心静气,不可再练武,每日来庭中看雪,直到悟通意境。”
“不能练武……就这么干瞪着?”林逸犹豫再三,面露为难。
风月没有说话,四周鹅毛大雪,轻盈坠落,披在她满头银发上,如结青霜。须臾后,她款款起身,挪步告辞:“妾身先回去了,这一刀名为刹那,意境至简,想学会此招,汝得弄清一个问题——”
窈窕的身影渐渐消失,只留下一句话,在林逸耳边回响:“何为永恒?”
林逸傻着眼,呆若木鸡,风月这番话犹如天方夜谭。茫然间,低头看去,地上还残余着圣女坐过的痕迹,只是四周有些怪异,不禁皱起眉头,定睛细瞧。
“这?”他尖叫道,原来有十多片雪花,竟从中一分为二!
回忆起来,圣女压根就没出过手,绣春刀一直摆在她膝旁,始终合在鞘内……如此神功,林逸心中骇然:“她什么时候拔的刀?”
两仪刀法本是昆仑虚镇山绝学,可圣女随便就传授给自己,恐怕对她而言,这只是普通武艺罢了。
若能领会此招——林逸压抑住兴奋,不敢再想,吐了口气,颤声自语:“何为永恒?”
他坐在雪中,不惧严寒,心潮澎湃,激动地熬到深夜,才不舍地离开。翌日,风月跟他重回凉亭,自顾喝着茶,水汽弥漫,遮住姣好的脸蛋,面目朦胧。
林逸不时挠起脑袋,焦躁不安,回头可怜巴巴地望着她,风月却道:“安心赏雪,别着急。”
日子悄然过去,一天,又一天。
但意境迟迟悟不透,林逸起先还能坐上数个时辰,可后面越来越烦,干脆在山脊上奔走,偶尔停下自言自语,形若痴癫。
风月看在眼里,却没有任何表示,既不提醒,也不安慰,任由他去了。
倏忽间,已过一旬,大雪初歇,林逸坐在凉亭台阶上,傻愣着望向远方,风月问道:“静下来了么?”
“还没有。”
又过去三天,风月问道:“安静了没?”林逸躺在岩石上,眺望苍穹,发着呆,喃喃道:“快了。”
两日转逝,林逸早早起床,携着环首刀向凉亭处走去,经过栈道,脚底踩得嘎吱作响,伸头一瞧,下面是千丈深渊,冷不禁打了个寒颤。
忽然想道:“我来昆仑虚这么久,一直都在勤勉练武,从来没好好看过山上风景,倒也可惜了这世外仙境。”
当即,放缓步子,悠悠穿过栈道,走上山脊,转弯来到凉亭处,时辰尚早,风月还未至此。
林逸在亭中坐下,望着宫殿群貌,回忆起故乡,思绪万千。不知不觉中,肩膀被人拍了拍,回过神来,天色竟然已经黑了。
风月站在他身后,叹气道:“汝总算窥见门槛,回去歇息吧,明日继续。”
“圣女大人,我只是发了会呆,怎的就过去一天?”林逸黯然道。
“别急,汝很努力,吾心中清楚,但有时候也得休息下。”风月无声笑着,目露期许。
往后几天,林逸重复在两地奔走,白昼出神,夜晚苦思,时间变得奇妙。恍惚间,一日就过去,或者觉得原地坐了许久,回头看向风月,她手中茶水还未凉。
“梅树开了,又到一年冬季,我应该十五岁了。”林逸望悬崖上盛开的点点殷红,神色困顿。
背后忽然传来风月声音:“小子,雷鸣今朝上山,送来些西荒浆果,说是洛家丫头缠它带给汝吃的。”
“请圣女享用。”林逸回过头,见她将一颗通红的果实抛来,骤然想起当初辟谷,曾吃了枚西红柿,只觉无上美味,后来再也品不出这些滋味。
脑中灵光一闪:是了!
我怎么忘记了这个,食材精华平常隐晦难查,唯有静下心思,才能体会。遂想到神秘人提过,生命像是一本书卷,时光便是将书页翻动。
光阴总在流逝,万物如何成为永恒?
浆果在眼中缓缓放大,趋于静止,果皮上的水露清晰可见。
他自问道:若是将书翻到一处就停手呢,那一页不就成了永恒?
“刹那——即为永恒!”
浆果悬于半空,风月纤手伸向高处,粉唇还未合上,时间仿佛在此刻凝固。林逸拔刀出鞘,迈步走上前,随手一劈,从果实中央切过。
紧接着,光阴再度流逝。
风月愕然数息,方才眼中一花,林逸凭空消失,疾闪而过,诡异地出现在不远处,浆果分成两半。
她露出微笑,“汝悟到了。”
林逸扶着膝盖,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只一刀,就耗尽体内一半真气,却是惊喜交加,钦佩道:“圣女大人,您真的神功盖世,天下无双,竟教会我此等刀法,大恩无以言谢!”
“汝天赋异禀,吾果然没看走眼。”风月倍觉欣慰,说道:“妾身悟出四种刀意,待汝成功登上蓬莱,找到吾师兄,回来再教你第二刀。”
“多谢圣女!”
“汝这便下山吧,雷鸣还未离开。”风月垂下眼帘,语气有些寂寥。林逸搓起手,踌躇着:“圣女大人,小子……”
“别太贪心。”风月叹了口气,“汝学了不少,空具其形,还没完全嚼烂,修为更是一塌糊涂,下山好好精进去吧。”
“小子……知道了。”林逸吞吐道。
两人下了凉亭,走到大殿,雷鸣迎上来,急道:“圣女先祖,近日探子得报,有一群北幽军士在东边流沙境徘徊,鬼鬼祟祟,不知在图谋什么?”
风月微微敛眉,杀气流露,寒声道:“敢在皇城旧址放肆,好大的胆子!”顿了顿,又问:“可知为首何人。”
雷鸣闷声想了会,不太确信地开口:“领头那位,好像叫白……白什么狼?”
“白目狼!”林逸眼中闪过精光,恨恨咬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