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逸若有所思地扫视海岛一圈,最后将目光转回沙滩,仔细数来,船夫一共有八人,包括一名伤员;再有五位灵官,除去任定北和项志诚,其余各携一位护法;加上同行的官兵,总计二十二人。
乍眼一看,队伍颇为浩大,遇到什么鬼怪都有抗衡之力。至此,他稍感安心,对船夫们问道:“请教几位大哥,岛上渔村现位于何处?”
知其是灵官,身份尊贵,船夫们不敢怠慢,一人恭敬地回答:“禀大人,咱们村子就在山头后面。”
“山坡南面么……”林逸自语着,转而说:“我知道了,天色不早,你们快带伤员回青波城治疗。”
船夫低下头,神色略显苦闷,踌躇片刻道:“多谢大人好意,我和那几位弟兄都是岛上渔民,今天县老爷破例开恩,差咱们登陆接人,平常一概不准接近青波城。”
林逸闻言愣住,遂想起昨夜与食客们的交谈,青波岛上传染着怪病,水路已被官府禁严,渔民们可以登岛,但不能离开。
他望向船夫,定睛一番打量,皱眉道:“可我瞧你身强体壮,面色红润,肤表又无烂疮,不像患有恶疾……”
船夫惊讶地叫出声:“大人您知道岛上的怪事了?”
林逸点点头,摊手示意他继续说下去。船夫骇然道:“大人料事如神,小民佩服,我家孩子——不,青波岛的弟兄们终于有救了!”
林逸肃穆地问道:“请你详说原委,那怪病发作时有何症状?”
船夫张开口,呃嗬两声,却欲言又止,两眼往下撇去,似有难言之隐。
林逸瞧在眼中,心里隐隐发急,仍耐着性子安慰道:“大哥莫怕,我乃天册府灵官,专司斩邪拔灾。岛上发生的种种怪异,你直说无妨,有事我来解决。”
任定北不知何时站到了二人身旁,见船夫迟迟不肯开口,便板脸怒斥:“呔,你这船家,吾等可是护法灵官,四王钦赐先斩后奏之权!你若知情不报,敢有半点隐瞒,当场就教你人头落地!”
那船夫吓得惶恐失色,噗通声跪在沙滩上,连连磕着头,哭喊道:“上仙息怒,小人全都招——”
原来这船夫名为李铁叉,世代居于青波岛,父母早逝,少年时就与村中一位农妇结成连理。可直到三十岁,其妻才为他生下一女,取名李胜男;又过五年,终于迎来个男孩,名叫李得喜。
故事,还从这两孩子说起。
青波岛地处云国东境,四面环海,曾经船只往来,商业繁荣。岛上则大兴土木,建有钓台高楼,城池堡垒,风光宜人。后遭大幽侵犯,岛屿被水军攻占,北坡建筑全毁于战火,化为残恒碎瓦,最终掩埋在密林之中。
昔日辉煌不复,居民们尽数搬迁,现成了无人问津的小岛。李家两个孩子在这里长大,自幼亲密无间,而岛上忽然发生了几起怪事。
一是每至大风季节,青波岛都会发出异响,呜呜咽咽,犹如鬼哭狼嚎,闻者无不胆寒心悸。
二则海中鱼类变样,偶有几条利齿无眼,遇人便咬,能活生生撕裂血肉。
三为月圆夜必生大雾,灯笼照不出五步,晚归者迷途难返,隔日被人发现,均倒在路旁,虚弱昏迷。拖回家中后,皆咳血消瘦,再从内而外糜烂致死。
四是村民无故失踪,某天晚上,李家两个孩子在海边嬉戏未还。李铁叉知晓后心急火燎,连忙外出寻找,终在离家不远处发现晕倒的李胜男,背回屋中看管照顾。半夜里浑浑噩噩地睡着,醒来一瞧,胜男已不在床上,翻遍整栋屋子,也不见其踪影。
“可怜我那荆妻,含辛茹苦将儿女养大,受不了悲痛,竟选择悬梁自尽!”
李铁叉抹着眼泪说完,正要站起身,林逸冷喝道:“谁允许你起身了?”
乍见林逸翻脸,李铁叉骇得重新跪下,伏地颤声说:“大人莫恼,小人句句属实,不信你问其他几位弟兄。”
早在他们逼问时,灵官和船夫们已将三人围成一圈,几位船夫帮忙求情:“小人可以担保,他说得都是实话!”
项志诚挤进人群,伸手将李铁叉扶起,回头对林逸叱责道:“林师兄,你我皆为灵官,身居高职,理应卫道济世,而不是对无辜百姓逞威风!”
“哈?”林逸扬起眉毛,还想说话,衣袖却被顾婉兮轻轻拉了一下,只得吐气沉默,不去争执。
任定北神色凝重,此行他是领队,虽让林逸饰演狂夫,但现在绝非内斗时刻,念头转过,便制止道:“好了,你们俩别吵,这么多外人看笑话,成何体统?”
林逸与项志诚纷纷对他抱拳,闷不做声地退到一边。任定北对两人微微颔首,接着拔高声音:“诸位,今晚是十四,即将月圆,郊野不是久留之地!趁天还没黑,我们赶紧去村庄休息,顺便商量计策。”
众人轰然应答,渔民们拿来两根船桨,用藤蔓编成担架,抬着伤员走向岛屿南面。
林逸落到队伍后方,黑鹰站在他肩头说:“嘿嘿,公子,你是不是想学任师兄的霸道,反被人怼了回来?”
“不是。”林逸沉思着摇摇手,吩咐顾婉兮:“你去把李铁叉叫过来,我想跟他赔罪。”
顾婉兮顿时一愣,惊呼道:“大人何必屈尊?”
“快去。”林逸白了她一眼。
顾婉兮拗不过,只能小跑着追上队伍,拍了拍李铁叉后背,在他身旁说了几句。两人掉头走回来,李铁叉满脸尴尬,望着林逸支支吾吾,不知该怎么应付。
林逸亦没开口,带着他们放缓速度,与队伍渐渐拉远距离。黑鹰突然取笑说:“嘻嘻,林公子要搁不下脸面,那由我代劳吧?”
“妖,妖怪?!”陡见黑鹰出声,李铁叉骇得蹦出三丈远。
林逸站定脚步,目光冷冷扫向李铁叉,直勾勾盯着对方,观察他的表情和动作,寒声质问:“你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大人冤枉啊,小人已经全交代了!”李铁叉慌忙跪地,脸蛋憋得通红,接着却嘴唇紧抿,微微上抬,露出一丝愧疚。
林逸右手按住刀柄,抽出半尺锋刃,厉声威胁:“你这匹夫,真是不见阎王不死心啊——”
李铁叉瞬间慌了神,双肩抖成了筛子,依然咬紧牙关,不敢开口。
“你以为能骗过我?”林逸咧嘴冷笑,缓缓拔出含光,挥刃横搭在他颈侧,看着对方汗珠滑落,顺着刀锋坠下,依次问道:“你在哪里撒了谎?是岛上的怪事吗……不对……还是你儿女……也不对……难道是你亡妻?”
李铁叉浑身一僵,心脏差点停止跳动,错愕地抬起头望向林逸,眼里充满恐惧!
含光绕着他脖颈转下,尖端直抵喉头。李铁叉颤抖到不能自已,仰望着林逸森寒的双眼,喃喃低语:“大人……”
林逸俯视着他,恐吓道:“敢说半句谎言,我就把刀子捅进去,老实告诉我——她究竟是怎么死的?”
过得许久,李铁叉终于放弃隐瞒,嚎哭着嚷道:“那天我喝多了点马尿,赶回家见孩子们不在,外面起了迷雾,我问内人,才知俩孩子外出未归。当时大为恼火,就骂了她几句,哪知她想不开……”
“你内人在干嘛?”
“生病躺着……”
“你就仅仅骂了她?”
李铁叉眼神躲闪,嘀咕道:“我……”
“说!”林逸扬声暴喝。
李铁叉慌乱开口:“我动了手,孩子失踪,一时心急!”
“然后呢?”林逸竖目圆睁,神色凛然。
“打坏了她一条胳膊。”李铁叉抽噎着讲述,话音断断续续:“我出去找孩子……回来后……内人已悬梁自尽了……”
林逸皱起眉头,怒气盈聚脸庞,不耐烦地追问:“没了?”
李铁叉哆嗦着说:“夜里酒劲上头,我睡了过去,等早晨醒来,妻女的尸体都失踪了。”
林逸又问了两遍,见对方全部交代,勉力压抑住愤慨,撤开含光,从牙缝里蹦出一个字:“滚!”
李铁叉如蒙大赦,慌乱起身,心惊胆战地扭头就跑,一路跌跌撞撞,生怕慢半步首级落地。
“大人!”“林公子……”
黑鹰与顾婉兮同时出声,想要劝慰两句。林逸收刀入鞘,挥了挥手说:“我没事,只是不懂他为何能对亲人如此无情?”
林逸面露黯然,悄悄叹了口气,迈步追上前方队伍。
约近酉时,几位船夫轮流抬着伤员,绕经北坡,踏上南岸,带着灵官们抵达渔村西角,背后红日刚刚落下。
林逸站在高处,放眼望去,村庄极为狭小,一条白沙细道从中穿过,停在东侧一栋大宅前。数了数,两旁共计四十来户人家,农院里养了些果树花草,还有几颗树下挂着藤条吊床。
船夫们领着众人走向大宅,一群孩子缩在自家门口观望,饱经日晒的皮肤又黑又亮,眼神里满是好奇。
李铁叉调整好心态,为任定北引路,边解释说:“这是村长家的屋子,他知道各位大人要来,今朝起早打扫,让家眷们全部搬走,恭迎灵官入住。”
“哦,有劳了。”任定北豪爽笑纳,抬腿跨进宅邸。其他灵官紧随其后,入屋挑选各自喜欢的寝居。
“请大人早些休息,小人这就回去,通知村里婆娘送晚膳。”李铁叉说完,倒退出门,脑袋始终低垂,不敢去看林逸。
剩余船夫纷纷告辞,项志诚拦下担架,挥手朝官兵发号施令:“你们几个过来,把担架抬进屋,在下略通医术,伤患交给我治疗。”
林逸望着他背影,嘴角勾起一缕笑意,须臾后挪开眼神,带着顾婉兮和黑鹰,走进南边寝屋。
两人放好行李,推开窗户,晚风迎面吹来,此处距离海岸不远,遥遥可见潮水沉浮,波涛荡漾。
而东方海面上,一轮明月已悄然升起,皎洁如玉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