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你追我跑,苏崇秀忙里偷闲,从怀里逃出本簿册捧读,那武士看得尴尬,便咳嗽一声,道:“小姐,苏少爷还在这呢。”
段如仪停下脚步,气恼地瞪着林逸,武士又喊了声,才想起贵客,堪堪回头道:“苏公子……哪阵风把您吹来了?”
“书呆子,人家叫你呢!”洛采薇推搡他一下,提醒道。
“哦。”苏崇秀将书卷收入怀中,茫然问:“段小姐刚言何事?”
“苏公子,当心走路跌跤。”段如仪整理着衣袖,翻了个白眼,“你不在蜀京待着,来宋国干甚?”
“小生此去蓬州星月斋,恰经冲州,被这位关军兄台认出,便来叨扰,望段小姐莫要嫌烦。”苏崇秀微微点头,语气和善。
“难道你也要参加灵官考核?”段如仪大奇,难以置信。
“嗯。”苏崇秀抿嘴而笑,悠悠说道:“纸上学来终觉浅,不如亲身历练,才能体会修行艰辛。”
“也就你这么能折腾。”段如仪望了眼天色,明月东升,时辰已晚,便脱下外套,挂在架子上,迈步离开,“走,我们去府上用膳。”
武士当即告辞,其余人则跟着她,出了院子,穿过街巷。段如仪说道:“星月斋规定,参试者统一搭乘兽车,由各州官府安排,你们还得候上两旬日子,若无它事,不妨就在我家歇息。”
“多谢段小姐。”林逸感激道。
众人顺着官道直走,在一户豪宅前停下,高墙巍峨,圈地百亩,浩浩荡荡。大门口站着八名守卫,均身穿亮银铠,手端机关弩,眼神肃穆。旁边还蹲着两只玄爪木狮,个头雄壮,宛如活物,踞蹲昂首,威风凛凛。
林逸被气势镇慑,眺目望去,里面楼阁交错,雕檐峻宇,漫漫无边际,哪怕是洛山的灵官府,也远没其奢华。
“小姐好,您回来了。”守卫鞠躬放行。
林逸等人跨进正门,迎面一座辽阔广场,地砖全以白玉石铺就。中央立着尊男子雕像,面貌约莫中年,高达三丈,左手握着工锤,置于腰前;右手捏着枚圆丹,举过额头,两眼凝聚其上,似在审视检验。
苏崇秀仰着头问:“段小姐,这位可是你祖父,机关圣手段天成大人?”
“正是。”段如仪对石雕恭敬行礼,目露神往。
“晚辈见过段宗师。”林逸弯腰拱手,态度庄重。数日前,曾在风土志上读过此人传记,乃宋国机关术大贤,创造出灵丹核心,化腐朽为神奇,名头不在诸王侯之下。
段如仪见他举止真诚,不由心生好感,嘴角露出一抹微笑。
林逸收手道:“晚辈对段宗师略晓一二,全从书中看来,却不知那灵丹核心以何物制成,竟能死物化生。”
段如仪靠近他旁边,解释道:“天册府灵官取百草,在炉练就灵丹,能滋养生气,提升修为,治愈伤势,价值颇为不菲。五十年前,我祖父以灵丹为根基,加之改造,用在机关兽中,使其远转。
最初一枚核心,仅可供应其半柱香功夫,后经过发展换代,技艺精进,最新型灵核,已能让它们运转数百个时辰。虽说如此,但因为新灵核造价高昂,远胜于黄金珠宝,也只有皇宫内能承受。民间大多用使用三型或四型,可维持机关兽活动三到六个时辰。”
“嗯,嗯。”林逸不断点头,段如仪感慨道:“一个机关兽干活,能抵十个常人,细细算来,还赚回不少……许多灵官趁此机会,靠炼制灵丹发了大财。”
“那些神仙人物也贪财么?”林逸讶道。
“灵官并非神仙,他们也是人,仍有七情六欲,只不过更能克制。”苏崇秀插上话,暗暗叹了口气,反问他:“林公子,灵官为甚?”
林逸想了会,说道:“灵官既为修行者,苦练神通,匡扶正道,济世救人。”
“没错。”苏崇秀亦觉赞同,转而又问:“可修行为了什么——是求长生,洗涤凡胎,重塑仙体;还是为练就一身玄法,逍遥四海,无拘无束;亦或者厌倦纷扰,隐居高山,不理俗尘?”
林逸正愁思,苏崇秀已自语道:“不论图什么,一次呼吸,一个念头皆为**,甚至连修行本身都是种执念,何来抛却七情六欲,遁入空境?”
林逸恍然大悟,钦佩道:“苏兄所言极是,天道顺逆,万物流转,一举一动,皆有所求,哪怕是放弃妄念这个想法,亦为**。若时空静止,日月停转,较于光阴流逝,鸟飞兽走,仍是对比变化,阴阳未歇。以有名入无名,终不过镜花水月,自欺欺人罢了。”
苏崇秀笑容满面,“林兄弟讲得不错,当为我知己!”
洛采薇听得满头雾水,呆若木鸡。林逸又问:“那苏为何修行?”
“为了——”苏崇秀刚欲回答,段如仪就撇嘴打断:“行了,一股酸腐味,瞧瞧天都黑了,你们俩少扯皮,就算臭味相投,也得等到晚宴,坐在角落里喝一蛊。”
“非也非也,结为知己不在酒肉,而是心通意合。”苏崇秀连连摇头,嘴里唏嘘嗟叹,“你个俗人,不与你说。”
“姓苏的?”段如仪纤眉倒竖,为之气结。
众人走进正殿,一位中年男子正坐在案前,描绘丹青,段如仪喊道:“爹爹。”
“哎。”那男子扭头看来,从苏崇秀脸上扫过,眼神顿时一亮,喜道:“您是——”
苏崇秀偷偷摆手,男子立刻转口:“苏公子大驾光临,令段某蓬荜生辉!来人,快给苏少爷看座!”
林逸面肌跳动,惊愕不已,心道:“莫非他是皇亲国戚不成?”
那男子身高六尺,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一脸富贵相。待至此时,他才留意到林逸等人,和颜招呼:“我是段靖,冲州奎木城城主,二位少年可是苏公子随从?”
林逸刚要出口否认,苏崇秀已道:“他俩是我好友,关系非同一般。”
段靖不敢轻视,叫仆丁端茶送水。林逸望着他身旁空椅,段靖虽然嘴上热乎,却也不可能亲自为他们看座,只等着奴婢忙活,否则自降身份,反让人瞧轻了。
两名美貌女婢抬来一张圈椅,林逸道谢坐下,只觉鹅毛软垫松柔似酥,身体如坠云端,神魂飘忽。喝口温茶润喉,低头瞧去,地面铺着名贵兽毯,像是海狸毛皮,不远处壁炉烧得正旺,室内暖意洋洋。
段靖方笑盈盈问道:“苏公子,可品出来了?”
苏崇秀舌尖噙着香汁,琢磨道:“首先是蜀国特产春山露——段城主您有心了,此茶芳且不苦,甘洌回香,最适合泡花茶。其次是南岛青金橘,细嫩酸甜,还添了些宋国万花谷蜂蜜……更难得这位师傅手艺,使诸般滋味混合,多而不杂,颇为爽口,叫人还想再饮一杯。”
“哈哈,果然瞒不住苏公子金舌。”段靖竖起大拇指赞赏道,“您若喜欢,这位茶师我派人送到你府上。”
又客套一番,找机会问道:“苏公子可是要去星月斋应试?”
“如段城主所言。”苏崇秀大方承认。
段靖正色道:“我与星月斋长老有过几次面缘,这就差人禀告,苏少爷定能入选。”
“不用麻烦。”苏崇秀挥手道,“我想凭自己能力,实打实得通过考核。”
“那是当然,苏公子出身名门,想来武艺也是精英拔萃。”段靖郑重道,话音一转:“但招呼还是要打的,以免怠慢贵客。”
洛采薇凑到林逸耳边,轻声道:“这城主怎么一直在讨好书呆子?”
林逸笑了笑,压低嗓音解释:“恰恰相反,段城主表面恭维,暗地里却在宣誓主权,既能展现一城之首的大度,又能交好苏公子,手段极为高明。”
洛采薇张嘴愣住,回头再看场上两人对话,感觉已截然不同。
正说着,奴婢们端来晚宴,伺候着他们用餐,无微不至。林逸有些羞耻,放不开动作,腹中只垫了个底。而段如仪和苏崇秀则习以为然,举止如常,洛采薇更是没心没肺,直接动手去捞海参,结果没抓紧,哧溜一声滑到苏崇秀领子里。
段城主瞬间脸就黑了,苏崇秀仍想着筐里那几本书,神游物外,浑然不觉。
洛采薇拽开他衣领,揪出海参,里面汤汁浓稠,乌黑一片。段城主眼睛瞪得溜圆,洛采薇目露尴尬:“书呆子,不好意思啦……”
苏崇秀回过神,怂肩说道:“没事,洛姑娘莫要自责。”也不管后颈瘙痒,就向林逸递来酒盏,“来,林公子,喝光这一碗,咱们就是知己。”
“苏公子,您怎可屈尊!”段城主惊道。
“我和他臭味相投,倒也算是场缘分。”苏崇秀自嘲道,见其不接,便皱眉问:“怎么,你不愿意么?”
林逸愕然数息,随后扬眉一笑,笑得风轻云淡,什么身份尊卑,贫民权贵全抛诸脑后。单手接过酒盏,拍桌而起,仰头饮尽,倒悬空碗。
“做人本该如此。”苏崇秀目露欣慰,亦斟满酒盏,站起身来,朗声道:“好知己,方才你问我为何修行,现在告诉你,为了超脱凡俗桎梏!”
说罢,一口饮尽,豪气干云。
洛采薇瞧着好玩,也插进队伍,牛饮一盏,红脸叉腰,哈哈大笑:“我要当巾帼女侠,将来名扬天下,教他无人不知!”
“那以后小生遇上危险,就得仰仗女侠神威了。”苏崇秀打趣道。
“好说!”洛采薇一拍胸脯。
林逸望向段如仪,后者无奈叹气,端过酒杯喝干,辛辣咋舌,“陪你们喝一杯,等下记得把神兵借我拆解研究。”
段靖气得胸闷,兀自摇头:“胡闹,胡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