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几人回到大宅,夜已入丑时,任定北早就带着官兵们在正厅等候,见林逸等人抬着位受伤的农妇进来,只略感诧异。
项志诚一边按住妇女咽喉要穴,一边开口说:“任师兄,这位大婶伤势严重,我先带去抢救。至于具体因由,还请林师兄跟您汇报,今日错全在我……项某认罚。”
听他这么讲,邵雁菱立马急了,忙道:“任师兄,我和林师弟也有不对,绝非志诚一人之过,望任师兄手下留情。”
任定北对项志诚点点头,转睛冲另二人道:“你们俩跟我进屋细谈。”
士兵们帮项志诚将农妇抬走,林逸则跟在任定北身后慢行,途径寝居,却瞧见顾婉兮站在门旁,两眼直盯着自己满是担忧,便和颜笑道:“我没事,顾小姐快去休息。”
顾婉兮松了口气,抚着胸说:“我不睡,等大人您回来。”
任定北闻言回头,对林逸露出意味深长的神情。林逸尴尬咂舌,语气颇觉无奈:“任兄,我想你误会了。”
众人先后进屋,围着八仙桌坐下,侍卫进来奉上一壶热茶、一碟干果,后掩门离去。邵雁菱抢着讲述原委,故意在林逸和大婶争执的地方加重了音调,仿佛他真成了强霸妇女的恶棍,而自己和项志诚则是路见不平的侠客一般。
林逸安静听着,伸手端过茶盏,用盖子撇去浮叶,缓缓抿了两口,并未急着去辩解。
任定北被她吵得头疼,挥挥手道:“好了好了,我晓得是误会……放心吧,如今是用人之际,我不会无故责罚项师弟,你先出去,我还有话问林逸。”
“哼。”邵雁菱半嗔半怨地站起,临走前睨了林逸一眼,再扭头出屋。
香茶的热气驱走春夜的湿寒,林逸端着茶盏,面色低沉,昨晚忽入异境,被小鬼偷袭,眼看即将得胜,又被拉回现世,还险些误伤顾婉兮。
然后没过多久,又听见农妇呼救,匆匆赶去,却遭项志诚他们阻拦,让无面鬼趁机逃走。
仅仅一夜功夫,接连发生变故,仿佛被人所算计。林逸苦思其解,可线索支离破碎,不由倍感焦躁。
任定北瞧他神色困惑,便问道:“林弟,你遇上麻烦了?”
“没。”林逸轻描淡写地回应,仰头将茶水饮尽,顿了顿,忽然转口:“要论麻烦,还真有一件。”
“你直言无妨。”任定北端正坐姿,等待其下文。
林逸踌躇半响,试探着说:“任兄……我不想再装什么恶人了。”
“为甚?”任定北当场一惊,猛地站起身,差点掀翻桌子。
林逸道:“若非如此,今日也不会引得项志诚他们误会,害那妇人被怪物所伤。”
任定北恍然哑口,愣了会才道:“这事怪不得你,林弟别放心上。”
林逸搁下茶盏,摇头说:“我身为灵官,没救到无辜百姓,本就该担起责任,怎能撇清干系?”
任定北双眉皱拢,反问道:“林逸,你入天册府是为了什么?”
“铲除北幽邪教,还黎民安生,再造清平盛世。”林逸郑重答复,接着说:“小子初心恒在,未曾或忘。”
而为娘报仇一事,回忆过于悲痛,自不愿提及。
“林弟果真有抱负!”任定北肯首赞赏,话音一转:“但想彻底击溃长生教,天册府必先齐心!如今八峰灵官各自为政,正需要你这样的聪颖后辈来打破困局。天尊之意,既要你来当年轻弟子的榜样,也得做他们敌人,恰如今日南北之势,有北幽狼顾在旁,才有南境四王结盟抗敌。”
“我明白,可……”
“我也理解你的苦楚,但欲成大事定会有牺牲,一切为了大局。”任定北从中打断,安慰道:“林师弟,委屈你了。”
“牺牲吗?”林逸苦笑着,想起农妇血淋淋的惨状,无奈叹息:“任兄教训的是,小子一时心软,请你忘了吧。”
说罢,他默默站起身子,对任定北拱手行了一礼,拜别出屋。
经过项志诚卧房,里面传来男子阵阵叫痛声,林逸错愕须臾,随即停下脚步,伸手推向木门。
“吱呀——”门扉开启,热气混着药味扑面而来,陡然望去,屋内狼藉一片,农妇两眼紧闭地睡在床上,咽喉里渗出的鲜血浸红了床单,而项志诚正拿着棉布为她清洗伤口。
另一位断脚的渔民则躺在旁边榻上,两眼望向屋顶,嘴里呻吟不止。
项志诚额头处本绑着条白巾,此刻已被汗水染成了黄褐色。他清理完农妇伤口,扔下棉布,双掌抵住对方胸膛,将灵气徐徐灌入其体内。
过得半刻钟,农妇破碎的喉管里生出肉芽,相互交织缠绕,开始缓慢愈合。
又消盏茶功夫,项志诚终于撤手收功,直至此时,才察觉到林逸的存在。
“林师兄——你怎么来了?”他茫然发问。
林逸瞧他眼眶深凹,满脸的疲倦,心中大为触动,柔声道:“项师弟辛苦了,要我帮忙么?”
项志诚打量着农妇伤势,汗流浃背地说:“呼……我已保住大婶的性命,剩下几个月静卧调养就好。”
林逸想了想,提议道:“我还有灵气,能完全治好她。”
“万万不可!”项志诚赶紧阻止,见林逸皱起眉头,立即解释说:“用灵气疗伤,是催发人体内的生机,透支本元。我等修士能采天地灵气来弥补,故无后患;但对凡人而言,却会大折寿命,这么严重的伤势,要是今日全部治好,恐怕她也没几年能活了。”
“原来如此,多谢项师弟指教,是我鲁莽了。”林逸说完正要出门,忽然又想起什么,便回头问:“对了,项师弟,邵师姐来找过你吗?”
项志诚目光微侧,寻思道:“雁菱师姐刚来过一次,我叫她早点歇息了……林兄这么讲,难道她还有事要跟我交代?”
“啊,没有,我随口一问,项兄不必挂怀。”林逸轻轻笑道,躬身离去。
转至寝居,顾婉兮仍在门旁秉烛等候,林逸佯装恼怒,督促她一起进屋。
借着昏黄烛火,林逸除下衣履,将含光刀搁于床头,正准备安睡,黑鹰却从房梁上探出脑袋,眨着血目问:“林公子,你深更半夜做贼去了?”
林逸嘴角一咧,没好气地说:“是啊,偷汉子去了,可惜被两个不长眼的拦住了。”
“哈?”黑鹰拔高了音调,尖声责备:“居然有这等美事——你怎么没带上我!”
林逸还没开口,顾婉兮已吓得面色铁青,哆嗦着问:“林大人,你有龙阳之好?”
语气里充满惊恐与不甘。
“我说顾小姐。”林逸瘫坐在床,仰望着屋顶,发出了绝望的呐喊:“您能不能别这么死板,我开个玩笑而已,小子只喜欢如花似玉的美人。”
“哦……好吧。”顾婉兮满脸羞愧,吹熄蜡烛翻身上床,躲在被褥里尴尬万分。
黑鹰笑盈盈地说:“如花似玉……嘿嘿,原来林公子喜欢我呀,竟表达的如此直白,告诉你一个秘密,本姑娘很乐意哦~”
“啧,秦姑娘胆量见长啊,还敢调戏我?”林逸一摸刀鞘,“你想被烤成几成熟?”
“大人饶命。”黑鹰立马认怂,窝在房梁上瑟瑟发抖。
林逸盖好被褥,仍睁着双眼出神,过得半响,突然说道:“秦柔姑娘,劳驾你去邵雁菱屋里打探一下,看她睡了没有。”
“邵雁菱——那位女灵官?”黑鹰愣了会,方想起这个人名,纳闷地问:“看她干嘛,你对人家有意思?”
“不。”林逸即刻否认,小声解释说:“经过这段日子的观察,邵师姐脾气刁蛮,犹爱出风头,可能幼年时缺乏父母照顾,更渴望得到旁人关注。”
“那又怎样?”
“依她这种性格,对亲近之人看得很重,也比较护短。”
“我……不明白。”黑鹰迷茫道。
“她在意项志诚。”林逸整理着思绪,又接着说:“今晚我去项师弟屋中探望,原以为她会在那帮忙,却不见其踪影,所以感到有点奇怪。”
“好吧,我马上去看看。”黑鹰振开双翼,飞身融入夜色中。
林逸枕着刀没等多久,黑鹰就蹿回屋内,嘀咕埋怨着:“邵姑娘在屋里睡得好好的,你疑心也太重了。”
“抱歉,是我多虑了。”林逸这才安下心。
黑鹰嫌弃地说:“人家邵姑娘可是黄花大闺女,怎么会半夜待在男子屋里,不怕外面传闲话么?你当人人都如你这般,和异性同寝而眠,还能相安无事的?”
听到这话,顾婉兮的被褥明显动了一下。
林逸打小在花江厮混,见惯了青楼女子陪客,任由她们搂抱亲昵,亦心静如止水。甚至有些姑娘瞧他相貌可爱讨喜,没事过来搭讪戏弄,早已练得坐怀不乱,对男女之别并未上心,今天倒是忘了这茬,失算一筹。
“快睡吧,明朝还要进山搜索怪物踪迹,得养足精神。”林逸合上眼皮,沉沉睡去。
日升月落,东方大放光明,照亮南岸渔村,一声凄厉的叫喊打破了村庄的宁静:“好疼——你干脆杀了我吧!”
林逸骇然惊醒,几乎在瞬间拔出了长刀,翻身下床,一脚踢开房门,冲出了屋子!
走廊中一群人围在项志诚门外,林逸推搡直入,只见那位断脚的渔民从榻上伸出伤腿,项志诚蹲跪于旁,手里拿着匕首往渔民伤口刮去。
林逸定睛细瞧,渔民小腿上布满绿藓,伤处仿佛长了霉斑,腐烂不堪,散发出刺鼻的恶臭。
而项志诚正用匕首慢慢剐掉腐肉,每动一下,渔民都会发出惨叫,疼痛欲绝。
“不对劲,我明明已经治好了他,怎么会变成这样?”项志诚颤声道,眼圈漆黑,显然整宿没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