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原听仔细了,才知道这是两方人在对歌。一方是卢天夏家里请来的接亲婆,有三五个老奶奶呢。外家请来的对歌的人数也差不多是这个数目。刚开始时候,他听不清楚内容,毕竟她们是用本地话唱的,听着听着,就勉强能听得懂了。
外家先唱:
定马还要好马梭,织布还要好羊角;
唱歌还要记性好,记性没好会搞落。
织布还要好布床,定马还要好马桩;
唱歌还要记性好,记性没好会跟黄。
主人家接唱:
三颗石头砌房盘,慢慢砌来慢慢圆;
妈你会唱轻巧巧,妹没会唱费力完。
三颗石头砌房角,慢慢砌来慢慢学;
妈你会唱轻巧巧,妹没会唱费力多。
虽是对歌,但双方相处和睦,并没有火药味,主人家这边的接亲婆唱完,便开始倒茶给外家人吃。
喝了茶,主人家先唱:
妈本乖来妈本灵,妈得七岁妈出门;
妈得七岁妈出去,真真去得十年整。
师傅陪了几十个,徒弟教了几十名;
会唱还是妈会唱,二十四个对不赢。
妈会讲来妈会翻,妈得七岁妈出发;
妈得七岁妈出去,真真去得十年差。
师傅陪了几十个,徒弟教了几十名;
会唱还是妈会唱,二十四个对不翻。
外家人还唱:
妈你喊妹做师傅,从根理由讲得出;
从没走赶学堂去,从没读过古文书。
从没走赶喜家去,从没会过歌师傅。
太阳打伞长江水,月亮打伞草头枯。
妹是路边一根草,妈是一把大铲除;
太阳辣辣妈铲晒,放把火烧更加糊。
妈你喊妹做先生,从根理由讲来听。
从没走赶学校去,从没读过古文经。
从没走赶喜家去,从没会过歌先生。
太阳打伞长江水,月亮打伞草头平。
妹是路边一根草,妈是一把大铲行;
太阳辣辣妈铲晒,放把火烧更加平。
歌声开响之后,外头来听歌凑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但对歌的老奶奶们,却一点也不怯场,依旧兢兢业业地唱着,半点没被周围的人影响。
陈原听了近半个小时,和他一道过来吃酒席的人们,已经回家去了,现在在这边的多是本寨的人以及内亲的人了。他想到卢青现下可能已经忙完了,便出去找她,她还坐在院坝的木凳子上,其他人都走了,她的盆子边还摆着几个没洗好的碗,她正弯腰清洗着。
“你洗碗要忙到什么时候?我估摸着,到了深夜大伙儿还要吃夜宵,你也要帮着洗碗到那个时候吗?”陈原拉了个木凳子坐在她对面。
“我就算是洗到明天早上,又和你有什么关系呢?”卢青头也不抬,她是没想到都天黑了,陈原还没走,反而到自己面前来了。
“你是不是还在为之前我说过的话生气?你别生气了,我真的没有含沙射影的意思,我是为了孩子们的未来着想,才会着急的。我承认,我着急之下说的话,可能没有考虑到你的心情,让你受伤害了,我很抱歉,我真心希望你别往心里去。”他十分恳切地说道。
可他一说起之前的事儿,卢青心里的疙瘩就冒出来了,“我怎么会和你生气?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记不住了,犯得着生气吗?”
她瞪他一眼,便迅速低下头去,用力地洗碗,那一下下擦着碗的手,就好像打在陈原身上似的,仿佛这样能够让她解气些。她拼了命都想忘记和陈原之间的种种,最好全都忘掉他那些对她行为影响至深的话语,可他偏偏还要再在她面前提起,简直可恶。
看着她这样,陈原认真地思考了一阵,然后轻声道:“我唱首歌给你道歉,好不好?”
卢青的脸,一下子羞红了,他给她唱歌算怎么回事?以前上学的时候,就常常听说,哪个系的哪个男生,抱着吉他在哪个姑娘的宿舍楼下唱歌,只为追求这位姑娘。陈原是不懂男生给女生唱歌,代表着什么吗?还是他故意戏耍自己?
卢青正气呼呼地想着,就听他唱道:
你家门口一条河(本地读音:huó),
鱼在河中摆脑壳(本地读音:kuò);
不想鱼儿来下酒,只想你别恼我多。
你家门口一条滩,鱼在深潭摆尾巴;
不想鱼儿来下酒,只想你别让我黯。
他的声音很清爽,一点也不沙哑,当歌声出来的一刹那,卢青明显地怔愣了下。她原本是很生气的,可是听他唱完,她却忍不住笑出声来。她曾经听说过很多男孩给女孩唱歌,但都是唱时下流行的情歌,她万万没想到,来自另外一个地区、另外一个民族的人,会给她唱本民族的歌,还只为给她道歉,让她别生气。
而且他将她生气的事情,形容成了一条河与一条滩,以此来比喻他觉得跨越过来很困难,后面那两句则是请求她不要太生气,否则他会黯然神伤。他能够在极短的时间内,学会这边的曲调,再配了词,可见他唱的是心中所想,否则他也不能这么快就唱出内容了。
以前卢青从来不知道,一个人可以对另外一个人的印象转变得如此之快,可现在她清楚地感受到了这种转变,几乎就在这一瞬间,她觉得陈原似乎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可恶,他比她认为的要落落大方许多。那天他惊了马害得她掉进田里,是个错误,但他也不是故意的,后来在学校里,他拉住她跟她说的那些话,也实实在在是为学生们好,不然她怎会被他潜移默化的影响?
陈原还在邀功似的看着她,等着她的夸奖,但卢青这会儿怎么可能说得出夸赞他的话?只低头去继续洗碗,不过力气没有刚才那么大了。
她的态度转变,陈原是感知得到的,他知道现下她已经不那么恼自己了,可也算不上非常喜欢他这个人,他也知趣,就没追着让她夸自己,只对她说些自己的心里话:“你们这边的婚礼,举办得真热闹啊,像我们那边,基本都是在酒店里吃顿饭,就完事了,你们这边还有对歌,真好,这就是少数民族的特色啊,外地的人来了这里肯定都很喜欢的。”
卢青没有在别地参加过婚礼,她从小到大,了解的都是家乡的婚礼习俗,并不知道自己家乡的各种习俗,和外地有哪样区别。因为身处山区,仿佛身处一个避世的山里头,她对“我是贵州人、我是中国人”这样的荣誉感,感受并不深刻,甚至可以说没有任何感受。
可现在,陈原跟她说的这些,让她忽然有了明显的民族荣誉感,这个她一直以来都不想回来的家乡,她一直想要避开的粗糙的人们,居然也有别人喜欢的地方吗?
“你也是贵州人,你难道不是少数民族吗?”卢青问。
“我不是少数民族,我是汉族的,高考没有加分的那种。”陈原笑了下,又夸奖道:“你们这边的绣花,可真精细,我刚才看到一个老奶奶围腰上面的绣花了,那真是一针一线绣上去的,很费神吧?”
“当然费神啦,一年也就绣那么一块,平时还要下地干活呢。”卢青的语气中,多了一丝自豪,她自己却并未发觉。
陈原笑了起来,他往旁边一看,看到小朋友们手里的米花还没吃完,就又问:“他们手上拿着的那个东西,是怎么做的?很好吃吗?”
“那个啊?是米花,米花是用糯米染成红色的,再放到火上蒸熟,蒸好之后用竹篾编制的团子将其团成圆状,再放到太阳底下晒许多天,一直晒到干了为止,办酒席的前一天,放到油锅里炸,晒干的糯米就会涨起来,入口香香脆脆的,米花是我们这边办喜宴以及过年必备的食物。你刚才进去的时候,看到了没有?除了堂屋桌上摆放着米花,就连堂屋的神龛上,烧着香火的两边,也放着两大朵米花。”
她这么一说,陈原适才想起来了,神龛上的确也有两朵大米花。
卢青越说,越觉得自豪,见他似乎什么都不懂,便继续道:“你知道堂屋桌上摆的那些叫什么吗?我们这边叫干盘,不知道你们那边有没有?”
陈原摇头,“我们那边不兴这些的。”
“那你肯定不知道,干盘最后是怎么分的。现在他们在对歌是不是?等会儿还有别的节目,她们会跳竹竿舞,然后继续唱歌,唱歌要唱一整晚的,谁能撑到天亮,谁就能分到干盘,也就是桌上的那些小零吃。”
说完这些,卢青觉得自己似乎说得太多了,陈原来自城里,他对那些小零吃,是一点也不放在眼里吧?他会不会觉得,唱歌一整晚,就为了那么一点小零吃,是很傻气的行为?她忽然很后悔,自己跟他说这么多了,明明之前还各种不喜欢他的,结果就被他三两句话给骗了。
她正兀自恼着自己话多,就听他说:“新郎新娘真幸福,大婚的日子里,能够有人为他们唱歌到天亮,而且还不要酬劳的,这在别处,是完全想都不敢想的,你们这边的人,真热情。”
诶?为什么她想的事情,在他嘴里,又变成了另外一种模样?她想的是,那些人熬一夜,就为了一小点零吃。可在他这里,就变成了不要酬劳为新人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