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末的寰州热得像个熔炉。
运河边的亭子里,摇着蒲扇的大爷大妈慢慢散回破旧的朝阳新村。知了在高照的日头下不知疲倦地发出尖锐的鸣叫。这是酷夏的尾巴,闷热、压抑,把河边这棵五百岁的香樟折磨得垂头丧气。
一个轻巧的身影蓦地从朝阳新村的阴影中冒出,疾速融入河边的树影。没几秒钟,另一张年少的脸凸现在阳光里。
“何恺学长,来这边!”树下的乔青羽探出头来招手。
叫何恺的少年擦了把汗,抬脚的同时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
“这是这里最粗的树了,躲在后面,我妈肯定不会看见我们。”乔青羽边说边擦汗。
粗壮的树干被一圈半人高的围栏保护着,看样子这是株名木。
“哇,可这是不让进的吧,看这里写着呢,”何恺指着围栏里立着的一块写着“严禁踏入”的标牌,尽量让自己听起来很随意,“我们会不会被赶走啊?”
乔青羽探出头来瞅了一眼。这牌子很奇怪,字写得肆意张扬,与官方的中规中矩截然不同。
“没关系的,我们就待一会儿,而且这棵树没人管,”乔青羽安慰何恺,同时朝他招手,“快进来吧,那边有太阳,多热!”
何恺犹犹豫豫跨进了围栏,又上前一步,离乔青羽仅半臂之遥。一只蚊子在耳边嗡嗡飞舞,他厌恶地皱起了眉头。突然间“啪”的一声,一只手用力拍打在他的右脸上。
“不好意思……”乔青羽抱歉地把手掌摊在何恺面前,“一只蚊子。”
何恺哭笑不得:“你真够麻利的。”
乔青羽低头擦手的时候,何恺清楚地看到她鼻头上的汗珠以及——额头上一颗若隐若现的红点。
“我以为你不长青春痘。”
“我长痘了吗?”乔青羽惊恐地张大眼。
“就在这里。”何恺用右手轻轻点了点乔青羽额头的正中央。
乔青羽不禁哀嚎,“天啊,什么时候冒出来的!”
“你出门不照镜子的吗?”
“急着去接你,没时间看那么仔细啊,”乔青羽觉得有点委屈,很快又补充道,“但还是迟到了,对不起。”
何恺没说话。
“长在这个地方,让我怎么见新同学啊!”乔青羽哀嚎。
“我在车站等了快一个小时,”何恺盯着乔青羽的脸,“你以为一句对不起,就可以了吗?”
“下次不会了,”乔青羽真诚地说,“这次确实是我的问题,我记错时间,我妈又把我的手机拿走了,想联系你都没办法……对了,我的礼物还没给你呢!”
说着,乔青羽转身从贴身的包里拿出一个深绿色包装的小盒子,“十八岁生日快乐。这是礼物。”
盒子里是一支派克钢笔。
何恺的脸上看不出丝毫喜悦,甚至连假装的都没有。乔青羽失望极了。她心里发虚,不确定何恺是否会喜欢这个礼物。毕竟现在用钢笔的人很少,而何恺对书法毫无兴趣。
“我还以为会收到你手写的情书呢,”何恺打趣道,“毕竟你字写得那么好看。为什么你从来不给我写信呢?”
乔青羽一愣:“我从来没有给人写过信……不对,我小时候给我姐姐写过几封信……对,我就只给我姐姐写过信,从来没有给别人写过信。”
“你还有个姐姐啊,”何恺意外地说,“我还以为你只有一个弟弟呢!所以你们家其实是三个孩子?你姐姐也在寰州吗?”
回答之前乔青羽犹豫了一番。末了,她简短地点点头。
“你姐姐和你谁漂亮?”
见乔青羽的脸色显著地变了,何恺顿时意识到自己问错了问题。为了补救,他赶紧改口道:“当然是我的小乔最漂亮,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
乔青羽不吱声。
“好啦好啦,”何恺有点不耐烦了,“我知道姐妹间最不喜欢比美了,就随口一问啊!在这里我热得头晕眼花,脑子都要冒烟了……”
“我姐姐比我漂亮多了,”乔青羽定定地看着何恺,“我们不要谈她了,好不好?”
何恺知趣地点点头:“在我眼里,你最漂亮,胜过周瑜的小乔,真的。你姐,大乔,历史上都没姓名的,哪能跟你比……”
“我不是跟你开玩笑,我姐真的比我漂亮多了,”乔青羽有点生气,“但我不想在这里跟你谈论她,因为……”
她别过头去,望向平静的灰绿色运河河面:“因为她早就离开人世了。”
一时间何恺没有回话。过了会儿,他凑近一点,双手搭着乔青羽的肩膀,温柔地喊了声:“小乔。”
乔青羽回过头,差点撞上何恺的鼻子,吓得她赶紧往后退了一步。
“小乔,”何恺紧紧抓着她的肩膀,“不说了,我们难得才见一次面,不说这些伤心的往事了。”
乔青羽低低地嗯了一声。
“我待会儿就要去赶车回顺云了,”何恺边说边把乔青羽拉近,“我十八岁了,你也马上高二了,我们可以做一件只属于我们俩的,值得纪念的事。”
他的声音充满磁性,温柔得很,乔青羽的脸颊泛红了,继而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迟早会有的,初吻。想象过无数可能,唯独没有身旁这条气味不好闻的运河。如果鼻子可以关闭就好了,毕竟只需要烈日,知了和古樟这三个元素,初吻的场景便已完美。
乔青羽屏息等待。可是,她只感觉到几片掉下的树叶擦过自己的肩膀。许久过去,唇边仍旧空荡荡的,尴尬地暴露在闷热的空气里。
“我的生日,不应该你主动吗?”
乔青羽猛地睁开眼,发现何恺的脸已经退回原位,脸上是不怀好意的浅笑。
他让自己主动凑过去吻他?
心头略过一丝意外和不快,乔青羽站着没动。
何恺深情款款地拉住她的手:“其实,你根本就不用给我买东西,我想要的礼物,很简单很简单……”
乔青羽在内心积聚勇气。他们交往三个月了,肢体接触却少得可怜。何恺很少主动,这与乔青羽想象的大不相同。作为顺云一中的风云人物,何恺换女友的速度比她换球鞋的速度快多了。能坚持这么久,暑假立功大半。很快何恺就要回顺云了,而这次分别之后再见面,至少要一个月以后了。
况且今天是何恺生日,所以必须得做点什么。
乔青羽红着脸:“那,你先把眼睛闭上。”
“不,”何恺拽紧她的手,“我要仔细看着你,永远记住这一刻。”
乔青羽飞快地在他右脸颊啄了一口。
“这个就算是刚才拍蚊子的安抚吧,”何恺温柔地笑着,像盯着猎物的豹子一样充满耐心,“但作为生日礼物,还不够。”
“生日礼物已经给你了。”
乔青羽说这句话纯粹是因为害羞而不是抗拒,可何恺却一脸失望。面对女生,他的字典中早就没有了“害羞”这一词,换女友于他而言纯粹是为了尝试新鲜的爱情模式。就像这次,他想挑战的就是“一切让乔青羽主动”。他知道乔青羽的妈妈对她特别严厉,所以,这个挑战对他来说充满了新鲜感,很刺激。
手心渗出了汗。乔青羽踮起脚,脑海中嗡嗡嗡地嘈杂不堪。她慢慢向前探过身子,缓缓闭上了眼睛。
有什么东西碰了碰自己的鼻尖。乔青羽惊慌地睁开眼。
“树上掉落的叶子,”何恺轻笑着安慰她,“不怕。”
“哦。”乔青羽应着,迎着何恺的盈盈笑脸,内心暗暗骂了一声。关键时刻掉什么叶子!
可没等她踮起脚,又有几片叶子飘了下来,像是故意似的,快而准地劈开了她和何恺。
乔青羽忍不住了:“烂树,大夏天掉什么叶子啊!”
说完,她仰起头,吓得“啊”了一声。
离头顶垂直不到一米的粗壮树枝上,一双穿着运动鞋的大脚板赫然在目。
“喂!”乔青羽后退两步,朝这个岔开双脚笔直站在树枝上的人喊:“喂!树上那个人!你干嘛扔叶子?”
“吵死了。”树上的人懒洋洋回了句,纵身一跃,稳稳地落在乔青羽面前。他不以为然地扫了乔青羽一眼,回头对何恺扬起下巴:“此处不宜久留,要泡妞,请移至别处。”
那边何恺还没回应,乔青羽就上前一步挡在何恺身前:“你是谁啊多管闲事?”
她发现这个身穿纯黑色t恤的家伙比何恺稍矮一点,不可一世的面容非常年轻,应该也是高中生。寸头,鼻梁高挺,剑眉星目——乔青羽不得不承认他非常英俊。不仅如此,她还觉得他有点面熟。
见乔青羽冲了过来,黑衣少年轻蔑地笑了:“这么护着你男朋友啊,难不成他是个窝囊废吗?”
乔青羽怒了:“你是谁啊张口就骂人?”
“小乔,”何恺伸手拉了拉她,“别跟这种人一般见识,走吧。”
“可是他骂你窝囊废啊!”
“咱别跟神经病多费口舌,走吧。”
他们刚转身便被黑衣少年挡住了路——乔青羽不明白这个人怎么移动地如此之快。扔叶子打断她和何恺的初吻,跳下树侮辱何恺,这下还不让他们走,乔青羽腾地怒了。
“你是无赖吗?!”
少年没看她:“说谁神经病呢?”
何恺牵着乔青羽想绕过少年却又被拦了下来。
“问你话呢,老哥!”
何恺并非胆怯之人,可此刻,他只想尽快摆脱这莫名的纠缠。他热坏了,t恤贴着背包的那一片早已被汗浸湿。他比任何时候都想赶紧躲进有空调的车站,然后回到顺云舒适的家里。反正今天是拿不到乔青羽的初吻了,在寰州停留便没有了任何意义。
“说话啊,”黑衣少年声音故作低沉,“不然别走。”
何恺按捺住随时爆发的乔青羽:“兄弟,有话好好说。”
他语气中的镇定自若使得乔青羽心里油然而生一股崇拜。何恺是什么人啊,他什么都能搞定,自己就别添乱了。
“谁是你兄弟?”黑衣少年不依不饶,“吃软怕硬?”
这个人实在不讲道理!
何恺明白他是被混混缠上了,尽管眼前的这个人看起来人模狗样。跟这种人没有任何道理可讲,他们基本就是要钱。于是他二话不说,拿出钱包,抽出一百元。
“这下我们可以走了吗?”
少年接过钱,低头冷笑一声,然后把钱狠狠甩回到何恺身上:“羞辱人呢?”
“最多两百。”何恺平静地说。
乔青羽不能理解——为什么要给钱?这样不是显得自己很弱吗?他们什么都没做错啊,是眼前这个地痞先找茬的!
少年步步逼近:“原来你不仅是个窝囊废,还是个势利眼。”
何恺明显也被激怒了,他推了推少年的肩膀。这个富有挑衅意味的动作惹得少年火冒三丈,他捏着拳头,压着嗓子:“想打架是吧?”
“让开。”
“过去啊。”
“让开。”
“有种从我裤.裆下爬过去。”
突然他们就扭打起来了。先是何恺占据上风,可很快他就被少年压制在树干上。乔青羽吓得尖叫,站在一旁不知所措。何恺的额头上青筋爆出,表情狰狞而痛苦。几分钟后何恺总算挣脱少年的钳制,仓皇而趔趄地爬跑起身,头也不回地往马路跑去。
“靠,就这样溜了,窝囊废。”
“是你先找茬的!”乔青羽愤怒了。
“我不想和女生过不去,”少年不在意地摆摆手,“不过你告诉你男朋友,他跑不了。不论他在寰州哪个角落,我都可以……哎!干嘛!喂!你……”
伴随着扑通一声,少年掉下了河堤,沉入水里不见了。
乔青羽呆住了。她很生气,也想给何恺出气,便推了少年一把。她的本意是推完便跑,谁想如此高个子却这么不经推,不仅被她推得往后退了一大步,还踉跄地跌进了河里。
人呢?
她怕了,走到岸边朝下大喊:“喂!喂!”
没人回应。
即便不会游泳,也不可能沉下去啊。也许被水草缠住了?不行,得赶紧救人。
她把包一丢,跑回岸边就要往下跳,就在这时下方的水里冒出一个脑袋。
“你-他-妈!”少年朝她怒吼一声,吓得乔青羽一震。
“你会游泳吗?”
“不会!”少年没好气地回,又一头扎入了水里。
这娴熟的动作令乔青羽放心了——看起来他不仅会游泳,还会潜水。
没一会儿少年再次冒头:“你是哪个学校的?”
“我……你需要我拉你上来吗?”
“你给我等着。”少年恶狠狠地丢下一句,第三次潜入水中。
这给了乔青羽不详的预感。趁着少年还在水下,她拎起包,迅速逃离了这个是非之地。
明盛记不得自己统共潜入水中多少次。运河的水不算清澈,五六米下去,水底浑浊、昏暗而阴凉。他徒手在水底的千年淤泥里找了又找,摸到无数垃圾却始终没抓到自己那只直板诺基亚手机。太阳西沉,浑身湿透的他再次爬上了那棵古老的樟树,绝望地望着运河中经过的运沙船发呆。
一片香樟叶随着晚风翩然落在了灰绿色的河面,顺着河水往东浮沉而去,很快就在视线中消失了。
悲伤如似河底冰凉的淤泥,裹住了他,使得他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