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99
晚自习下课以后,夏雨一反常态,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兔子,在我前后左右蹦来蹦去。
“你平常也是这样庆祝放学的?全班第二应该是这个样子吗?”
没问我同不同意,她直接把单肩书包挂到我的肩膀上:“那你认为该是哪种样子?总不能哭给你看。”
“至少不要像一个精神病院里放风的病人,”我用肩膀掂了掂她书包的份量,“我靠,你的书包好沉!”
“这话说的,”她走在前面,回头倒退着跟我说话,“书中自有黄金屋,能不沉么。”
我赶忙紧追两步:“你小心点别摔着。”
市一中的自行车停车场简陋又杂乱,原本是片小树林儿,学校砍掉那些枝干矮的,留下几颗大树挂上数字牌,就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停车场纯露天,别指望停在树下能遮风挡雨,车座下塞块抹布属于正常配置。否则下雨天,遭罪的是你的屁股。
晚自习下课,代表着一天平凡的高中生活正式结束,各个年级的人如同江河汇百川般涌到这里。
我们挤在人潮中举步维艰,这个时候不能着急,老话儿说欲速则不达,反正眼前的茫茫车海终归会让你无所适从,不如等大多数人先走,最后总会轮到你。
于是我们驻足在二号停车区域的树下,因为我的自行车停在最里面。
夏雨很疑惑:“你每天早上来的很晚,车还在最里面?”
我更疑惑:“没有生活,谁愿意放里面,停的靠外才容易取车。”
暮色深沉,压得人喘不过气。
等我俩终于拿到车,学校的灯已然全灭,十几分钟前还人气十足,现在却是一片死寂,望着隐没在夜幕里的那些建筑,不敢相信我曾无数次的在它们中间穿梭,现在换了视角,竟有些陌生。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我们就像游戏里的npc,三年刷新一次。
我想起罗大佑那首《闪亮的日子》。
“你我为了理想,历尽了艰苦。我们曾经哭泣,也曾共同欢笑。”
我们都走在相同的路上,日复一日,起早贪黑,不过是为了三年后那场拿人生做赌注的考试。
考完了呢?
能走过独木桥的毕竟少数,那些掉落悬崖尸骨无存的该怎么办,里面会不会也能找到我的残骸。
念及此处不禁背脊发凉,夏雨肯定不会有这种担忧,她可是全班第二。
“汽车人,出发!”夏雨坐在车后坐上振臂高呼,把我从伤春悲秋的情绪中拉回现实。
我笑而不语,实在搞不懂她今晚是哪根筋出问题,毫无防备的开启了傻大姐模式,兴致高的让人怀疑是不是中了邪。
刚蹬没两脚,下意识瞟见夏雨身后不远处,姜峰混迹在车流中直勾勾的盯着我们。
画面有点慎人,我没敢多看,脚下发力,极速冲出了学校。
中原地区的十一月并不美丽,因为我见过更好的。对我而言,冬季漫长又润养,冰雕,雪橇,糖葫芦才是它应有的样子。
而在这里,你能感受到的,只有冷。
倘若换作我老家,现在这个时节必定是银装素裹鹅毛大雪。美到骨子里,连最微不足道的雪花都晶莹剔透,片片不同。
“你慢点骑,”夏雨在后座抱怨,“风吹的我冷死了。”
尽管我也冻的打颤,仍说:“没见过世面,人家跑车都是敞篷的。”
“人家跑车还涡轮增压呢,你有吗?”
又从她嘴里蹦出一个我从未听说过的名词:“增什么压?”
“别管那么多,反正你不懂。”
嫌弃之情昭然若揭。
我早已习惯,根本没当回事儿:“谁稀罕,又不是北京烤鸭。”
顺着话茬我问她:“你书包里到底放了点啥,别总卖关子,弄得我心里痒的慌。”
“自己拿出来看不就完事儿了。”
我故意摇晃车身:“你确定是现在?想出车祸?”
她没防备,猛地从后面揪住我的腰:“喂,你去跟阎王爷报道别拉上我。”
“别掐我肋下,痒!”
“痒死你,谁叫你吓我。”
“赶紧说吧,别等阎王爷待会儿亲自问你。”
她这回没啰嗦:“两本推理小说而已。”
我早有此疑问:“你为什么钟情于这类烧脑的东西?”
“你问题好多,喜欢就是喜欢,你告诉我的。”
小妮子记性倒挺好。
思绪随着表盘上的时针逆向旋转,相同的夜色,路灯和我们,就连空气中弥漫着的味道都那么熟悉。
这种感觉奇幻又美妙,我心情愉悦,享受着它所带来的一切。
夏雨会明白吗?与她相处的时光多么美好,那时候恨不得把时间拉长,然后标上准确的刻度,每走一格便回头仔细记录,珍惜的不断回味,印在脑里,刻在心上。
“商量一下,腿能别乱摆吗?”
“不动我冷。”
她自说自话:“要怎么样才能既暖和又安全呢?”
马路对面的自行车也坐着一对青年男女,女人从后面搂住男人的腰,脸紧紧的贴在他的后背,从我们眼前缓缓驶过,像是走t台的模特。
我停下来朝后座示意:“问题迎刃而解,看见没有。”
“看见屁!”
no.100
在距离夏雨家小区还隔着一道街的时候,她忽然蹦下车,拉着车后座跟我撒泼。
“不想回家,睡觉好没意思。”
“我就不要回家!”
“再往前试试,我立马坐地上!”
“你信不信我哭给你看?”
“求你了,咱们再转一小会儿。”
我巍然不动,静静的看着她表演。
我也不愿回家,只是没有勇气告诉她罢了。好几次,这句话刚到嘴边又被自己生生咽回去,反复几个来回,肚子里的气涨的我难受。这会儿我的心里话冷不防从她口中说出来,整个人从上到下立时顺畅许多,可是……我环顾四周:“这大半夜的,我们能去哪?”
夏雨大概也在思考相同的问题,沉默半天,抓着车后座四处张望,脸上渐渐被愁云笼罩,幸好是多云转晴,不消片刻便烟消云散。
“夜色这么好,再挑三拣四只能怪我们太矫情。”
说罢便一屁股坐到马路牙子上。
夜色好在哪里?
除了冷!
我也推着自行车走过去,她还真不挑,不过这坐姿真是一言难尽,于是转身从车筐里把我的书包扔给她:“喏,垫在屁股下面。”
那晚我们天南海北的聊了很多,有关童年,家庭,朋友,想到哪说到哪,绞尽脑汁想把记忆最深处的故事挖出来讲给对方听,顺便也把它们拿出来晒晒,省的被遗忘的太久,发霉变味儿。
她告诉我小时候每次回老家过年,最喜欢玩的游戏被她称作‘炸鸡’。
裤兜里塞上满满的摔炮,满院子的鸡鸭鹅狗被她撵着跑,那景象才是真正意义上的鸡飞狗跳。
我自行脑补了她可怕的笑声,熊孩子真恐怖。
我告诉她,印象中最深的一场暴雪下了整整三天三夜,路面的积雪厚度足足有半米高。
我站起来比划:“到肚脐眼儿。”
“那岂不是可以游泳?”
“只要你不害臊,在里面刨个坑拉屎都行。”
只是后来,夏雨突然挑起一个在我看来过于沉重的话题。
“佟雷,我想听听你将来的打算。”
这个问题适用于所有人,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回答的令对方满意。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温柔鉴定,似乎知道我会用相同的方式再抛还给她,所以早已胸有成竹。
话题转换的突然,思路还没来得及对接,我踌躇片刻:“将来……将来这个词太宽泛,是指明天?下周?下个礼拜还是明年?谁能保证将来会发生什么,目标和计划适用于某类人,但并不适合我,明天的事明天再说,给未来做规划多伤神啊。”
我说过了,这个问题不好回答。
夏雨听后眉头微蹙,几次打算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短暂沉默后她没放弃,重整旗鼓向我发难,这次神情愈加认真,指着手表说:“可是现在离明天只剩下两个小时二十四分,该来的终归会来。”
不难分辨她口吻中带着的些许严肃,我诚惶诚恐,要向她道歉吗?可我何错之有?我仅仅是把自己一贯的处事风格说给她听。换种说法讨她欢心吗?她又不是傻子,两面三刀的人才最可恨。左右权衡之下,我决定开诚布公的表达自己的看法:“那就等两个小时二十四分以后再说,有什么大不了,哪怕明天是世界末日,也是两个小时二十四分以后的事情,现在着急对于解决问题毫无帮助。”
夏雨错愕十分:“你属蜗牛的吧?还真的是不紧不慢。”
隐隐感觉刚刚的话题仅是个引子,万事俱备只等我下锅,却没料到我是那粒可恶的老鼠屎,坏了整锅汤的味道。
事已至此不如破罐子破摔:“走在时间前头的人多累啊,真等到世界末日那天,蜗牛也会被吓得尿裤子,我只是不想让裤裆湿的太早。”
明知她不喜欢,我缘何回答的如此针锋相对?
自己都没答案。
我这种人明面上别人说你实诚,背地里都叫傻子,注定一辈子生活在社会边缘,左右逢源的人才是万众瞩目的主角。
夏雨拨了拨额头前方的刘海儿,若有所思。
我认为这时候有必要挽救点什么:“哟,你头发似乎好久没剪,比之前长多了呢。”
她双手拄着下巴看也不看我,整个人蔫蔫的,反应很平淡:“要你管。”
这种程度的闭门羹我还吃得下,舔着脸又凑上前去:“要不剪剪吧。”
“你让我剪!”
她嘴角抽搐,眼睛圆滚滚的盯着我。
我的心咯噔一下,赶紧闭嘴。
“你怎么能出尔反尔!”紧接着又说,“算了,跟一只蜗牛不要生气。”
我们最终还是走到了夏雨家门口。
“谢谢,”她比刚才温和许多,“你回去的时候路上注意点儿。”
我没有说话,只是点头。
看她走进楼道,我心有歉意。
我正转身欲走,被夏雨从身后叫住:“佟雷,我无意指摘你的处事风格,但是这次你能不能为了我……或者说我们,定下一个目标。”
我猜的没错,她的确对我有所期盼:“你继续说,我听着呢。”
“将来我们一起努力考上同所大学吧,至少在一个城市。”
这句话那么轻易地便从她口中吐露出来,夏雨的身影隐没在楼道深处,是不是因为黑夜的庇护,才会让她拥有了如此这般的勇气。
“好!”
纵使她看不见,我仍拼命地点头应允。
一个只属于我们两人之间的约定。